在洛九江已经辞别一个月以后,郑舒仍然没能顺利地把这场奇迹大冒险一般的相处修改成脚本初稿。
作为一个三流小导演,他总是忍不住分析一遍自己和那位天外来客的相处细节,然后深深陷入关于此处情节处理是何等天然精妙、是何等意蕴深长的自我陶醉里,于是那脚本也就一搁再搁。
譬如此刻,他就在回想两个人的初遇。
就和无数穿越小说流开场必称失忆,以便获得下一步的基本情报一样,许多关于天外来客的经典影视或流行小说,都一定要主人公掉在某一位的车前盖上。
这种模式下当然自有某种顺理成章的逻辑方式:倘若把天外来客摔下的地点换成车屁股后,观众很容易吐槽怎么主人公不装瞎,一脚油门开走;而若是把地点换成车前,那就是一场大型社会栏目——扶与不扶。
只有掉在车前盖上,才算真正“碰瓷”有方,既给这天外来客渡上了一层神秘色彩不说,也在本来素昧平生的两人之间建立了一种“撞人要负责”的单薄联系。
郑舒初出茅庐时只嫌这种表达方式俗气,非得自己也遇上一回,才激动得泪流满面,拍手叫绝,感激这神秘高手大发神威,救他小命。
——从这个角度来看,“碰瓷”的其实是他。
当时郑舒正因为自己的某任女朋友的开路问题和别人起了矛盾,论理是他先出手挖人墙角理亏在先,但从对方二话不说,先找辆面包车把他一绑一塞,直接带到荒郊野外的行为来看,这个前男友也不是什么好饼。
对方显然还顾忌着郑舒的父亲和哥哥,面包车里虽然准备好了绳子和麻袋,但并未备刀子和水泥。一路上郑舒听他们的交谈内容,似乎是打算先打他一顿出气,然后塞他袋干粮往荒野上一扔,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让他自己走回去。
对于自幼身娇体弱、娇生惯养的郑舒来说,这么做和要他的命也差不太多了。
他连路也不想多走半步,更何况抱头挨上一顿打。然而此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不但被绑成个蚕蛹一样,就连嘴里都堵了东西,粘了胶带,当真是叫天天不应,唤地地不灵。
而洛九江,就是在这个时刻突然神兵天降。
字面意义上的天降。
开车司机一声“流星……?”的音节尚未吐尽,洛九江便已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咚地砸在了银色面包的车前盖上。
霎时之间,风挡玻璃哗啦碎成无数不规则的锋利小片,前脸的金属板凹进去好大一块,而面包车则因遭到重物撞击,当场熄火,车身为此重重一颤。
这一刻说来漫长,实际所有情况都发生在电光石火的一瞬。一秒的怔忪之后,坐在正副驾驶的两个大汉下意识惊叫出声。
“——天啊!”
“——我的眼睛!”
郑舒半蜷在后备箱里,对前方发生的各种情况茫然无知。他只听到车辆碰撞的巨响、玻璃碎裂的声音,自己整个人都被狠狠地颠了一颠。
还不等郑舒欣喜这是老天长眼降下报应,一个醇厚爽朗的声音就在他们耳边响起:“你们莫怕,我未让这水晶碎片伤人。”
惊呼声渐渐低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某种梗住一般的抽气声。
郑舒看不见前面发生了什么事,他只是下意识地呼救出声。所有成型的字句都被噎在嘴里塞着的纸团儿里,但啊啊呜呜声里,求救之意却是被表达个分明。
果不其然,那男人登时奇道:“后面的朋友可是受伤了吗?”
开口这人显然是个手比口快的经典人物,不等最后一个疑问语气落下尾音,郑舒便觉眼前一亮——与此同时,他终于明白了面包车里的那五个人为何突然哑然无声。
因为郑舒看见了白云与蓝天。
金属做盖,车内还被特意加固过的面包车顶被扯棉絮一样撕开,那棚顶向上翻卷着,颤颤巍巍的阴影正在郑舒脸上一晃一晃。
而始作俑者甚至连手指尖都没再碰面包车一下。他脚下并无踩踏之物,却轻轻松松地悬浮在空中,碎掉的所有风挡玻璃片也和他一样,反重力般在半空里凝固着。
太好看了。这是郑舒对他的第一印象。
这男人英俊得出奇。一张俊脸也许称不上每一根线条都雕琢精细,可五官排布乃至肌肉走向都绝对都处在最妥帖的位置,气质中自带一种让人想要微笑的亲切。
他双目明亮而锐利,即便不是有意,被他直视的人总是难免激灵一下,却不至于怎么害怕,只像是初夏的清晨饮下一口冰水,权做提神。
作为一个还有点艺术情节的三流小导演,郑舒一瞬间脑子里转过无数念头。他想起无数油画里总被描绘得阳光潇洒的阿波罗,如果在想象里把那位男神染成黑发,再不会有比眼前这人更贴合的模样。
他也想起许多诗句,想起少年时一本本配着电视剧看过的那些武侠小说。这男人活脱脱是个书中画里走出来的人物,所谓之“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不过之所以郑舒觉得这男人更像古代侠客,而非西方法师,可能是因为对方正穿着一身风格明显的黑衣。此时此刻,他俯视满车人的角度可谓居高临下,然而他的眼神却是好奇而毫无轻蔑意味的。
“你是遇上了什么麻烦吗?”男人柔和地问道。
直到男人说出了这话,郑舒才意识到自己身上的绳索已经齐齐迸断了。
……是什么时候?
男人轻轻挥手,郑舒口中的纸团就和封口的胶带一起飞出。对方显然对那张胶带兴趣不小,他把胶带招到身前,捏着翻覆地看了看,还蹭了蹭手指感觉了一下其中的粘性。
“壮士救我!”郑舒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什么?”男人眨了眨眼睛,有点意外地露出了一个笑容。他的目光如海水一般铺陈开来,仿佛倒映着天色的清澈和从容。
“还是第一次有人叫我壮士。”男人笑道,“小兄弟很幽默了。”
郑舒这才发觉自己可能因为太紧张叫错了称呼,他赶忙道:“不不不,老哥,道长,男神,大侠……您想我怎么叫都行。只要您救救我,我一定重金已报!”
男人登时失笑:“没关系,你如何称呼都好,壮士听起来也很有意思。我救你,也不必要你的金子——我看看,是这些草寇绑了你,意欲勒索钱财,杀人灭口吗?”
他手指微抬,就有一股气流般的力量凭空在郑舒身旁产生,把他从后备箱里扶了起来:“劫掠良民是重罪,应该有个公允的判罚。论理我不该对凡人出手,不知你们的官府在哪里?”
郑舒被这男人一口一个“官府”,一口一个“良民”说得满头冒汗,甚至听着还有点尴尬,赶紧出言阻止:“别了别了,哪用这么麻烦您老人家。他们也没想杀我,就是想教训我一顿。咳,这事本来就是我做的不对,您看您还是高抬贵手?”
他刚才突然脱困,一时太过激动,如今也渐渐回过味来,心里非常庆幸这男人没有“替天行道”直接杀人:无论怎么看,这些打手也罪不当死。
郑舒虽然总在情人的交往问题上不清不楚,但事关人命重事,他还是能分明白,而且还有点怂的。
男人偏了偏头,居然真听从郑舒的建议没有动手。他从容地落在郊野草地上,也不见他脚步移动,却眨眼间就已经站在了被掀开篷顶的面包车里。
“嗯?原来你们认识。”男人唇角的笑意仍旧未褪,但眼神却在郑舒身上一顿。即使那目光只在郑舒身上停留了短短一瞬,郑舒也有种自己被看穿了的错觉。
随即他便见到这男人对着其中一个打手轻勾了下手指。
那五个人亲眼看到此人是怎么从天上摔下来,把加固过的面包车都砸烂了身上却连粒灰都没沾的,更何况被他随手悬停的玻璃碴子现在还停顿在半空,看上去简直和凝固了一样。因而除了最开始发出一点声音之外,始终安静抱头宛如鹌鹑。
直到他们的同伴之一被这男人一指就突然软软昏倒,另外四人才陆续抬起头来。
这回还是郑舒嘴快,“呀”地一声惊叫出来:“您,您把他……”
“我只是看一点他的记忆,他昏着会比较舒服。”男人的行为显然不如他的口吻那么温和:“不会涉及他的太多私密之事,只是瞧瞧这桩劫质之事的首尾。”
作为一个纯种的24k小傻瓜,郑舒是直到当天晚上才反应过来,男人话里的意思是,想知道他们六人是不是原本蛇鼠一窝,之所以现在发生绑架,是由于分赃不均窝里斗。
而眼下,郑舒只是傻乎乎地盯着男人,看他盯着那个昏迷的打手露出思索的表情,三四秒钟之后,男人抬起头来,眼神已经不复最初的锋利。
“你们这也真是一笔糊涂账。”男人啼笑是非道:“我已经毁了他们代步的法器,既然他们本来想让你走回去,那现在就让他们自己也这么辛苦一番罢了。至于小兄弟你,我送你回家。”
听到这话,郑舒双眼一亮,赶快从面包车后备厢爬到后座,再从后座连滚带爬地开门下车,再期待不过地盯着男人看。
这男人作为食物链顶端人物,举止间自有一股悠然气度。他做事也不着急,在伸手按住郑舒肩头以前,他先是好奇道:“你们这儿可有那个……阿母思特朗……回旋加速……喷气式阿母思特朗炮?”
郑舒:“……”
郑舒是真心好奇,刚刚这男人在那个打手记忆里都看到了些什么啊?
对这么个一指头就能把人随便指昏的强大存在,郑舒连语气都不敢太坚决。他硬着头皮道:“有,有,那个,是您想要吗?这倒是有点困难啊。”
“不是我想要。”男人爽朗笑道:“我只是确定一下。看来这里果然就是雪姊的故乡啊。”
作为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郑舒理所当然地以为男人说得是“雪子”。
他漫不经心地开了脑洞:雪子?管下雪的?那这男人也是管天气的吗?他具体管什么啊?
接着郑舒就联想到了对方的出场方式。
我明白了!是雷神!郑舒登时豁然开朗。
就在他走神的这一个瞬间,男人已经把手挨上他的肩膀,下一刻郑舒只觉眼前一花,眨眼间就已站在闹市之中。
“卧槽,幻影移行!”郑舒脱口而出道。
“嗯?”男人询问性地看着他。
郑舒却顾不上对方的疑惑心情了,实际上他觉得自己都快活成一个大写的疑惑了:“我的天啊大哥,你一个这么典型的东方人,怎么走的剧本是综英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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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说,你叫洛九江。”郑舒面无表情地坐在床上总结提炼道:“你和你男人闹离婚,因为都是修仙众人就直接上手打架解决。结果一时不慎,搞出了一个虫洞把你吸到了这地方来。”
洛九江一听就喷笑出声。
“你们这里的人,说话都是这么……直率有特点吗?”他有点无奈地摇了摇头,“我没有和千岭吵架,我们不会吵架,更不会……离婚。我们只是闲来切磋了一下,没想到动静作得稍微大了些。”
此时此刻,洛九江手里捏着一板巧克力。也不知道他那个“雪子”朋友曾经给他灌输过什么观念,此人似乎对现代的一切垃圾食品都极为感兴趣。
郑舒心想:我们这里一样米养百样人,你要是觉得我比较眼熟,多半是因为你那个“雪子”朋友也和我一样智商低不说,嘴也没个把门的。
不过不得不承认,在意识到这位洛仙长因为爱屋及乌的原因对他非常随和以后,郑舒的心态放松多了。
说实话,郑舒自以为自己宛如当代柯南,睿智地看透了一切事实真相:比如说什么“闲来切磋”,说起来不就是婚内家暴的委婉说法。要不是打个两人天崩地裂日月无光,他们这得多凑巧才能干出个虫洞来?
然而直到后来惨遭现实冲击,郑舒这才明白:原来世上有种强,叫做真·随便切磋时随便动用的时间之力和空间之力。
那一刻,一直以为自己在编写贺岁喜剧片的郑舒,恍然以为自己误入了中二少年升级漫画。
——说真的,这他妈还是人吗?
哦,他们之中有一个真不是人,是龙。
……
作为一个穿越者,郑舒完全可以理解对方那好奇满满的行为。故而他陪着这位天外来客一起玩了好一会儿自动出水的神奇龙头、会储藏冷气的大白箱、能喷出冷暖两种风力的呼呼盒子,可以浮动各种鲜艳画面的薄长方形,乃至可以卷卷吸水的小型泉眼(是马桶啊,郑舒无奈道)。
但他有点不能明白的是,这位天外来客为何会这么淡定。他看起来一点也不为背井离乡一事着急,观赏屋内各种设施用品的态度悠闲地宛如旅游。
——要知道的这都不是跨省跨国跨半球,这根本是跨了一整个世界,没准比从地球飞火星还要难啊!
关于这个问题的回答,洛九江相当地有理有据。
“没关系,千岭会过来找我。”这位神秘人物抱着自己的长刀笑答道。他原本一身黑衣佩着银刀,束起发髻的模样神采飞扬、意气风发,一看就是那种江湖里的传奇人物。然而如今他穿着郑舒翻出来的一件松垮的新t恤,还有某次郑舒当做旅游纪念品买回来都没拆封的花花沙滩裤,满头长发披散着,看起来甚至有点搞笑。
正如郑舒判断的那样,洛九江确实是个不拘小节的人物。说真的在听到对方主动要求“给我试试你们这里的衣服”时郑舒都有点惊了,他还以为古代人都会是那种“要我露胳膊露腿简直斯文扫地”的人呢。
“那为什么不是去找他呢?”郑舒奇道。
“因为这很好玩啊。”洛九江快乐地摁了摁手掌下的弹簧床垫,“你们这里真有趣,我想让千岭也来看看。也许下次我们再切磋出类似结果,打开的就不是通往此方世界的通道了呢?”
看着郑舒的眼睛有变为蚊香的趋势,洛九江善解人意地换了个话题:“我听说你们这里有游戏很好玩?据说是把鸟当炮弹弹出去打猪是吗?还有植物们都会吐火和冰球?”
郑舒缓了一会才搞清楚他说的是愤怒的小鸟和植物大战僵尸:“哦,有这两款游戏,你等我给你下……不过现在都不流行玩这个了啊,那都是什么年代的了,十年前了吧。”
“过时了啊。”洛九江惆怅地说。
说来真是皮相误人,哪怕已经知道这个在床上盘腿坐着的沙滩裤帅哥是个能随手撕铁皮的狠人,对着他失望的表情,郑舒依然忍不住大脑空白了一瞬。
等他回过神来,洛九江已经把吃鸡、王者农药、我的世界、黎明杀机等等游戏全都玩过一遍了。
而郑舒还在给他下载第五十六个游戏安装包。
郑舒:“……”
“对了。”洛九江又想起什么一般偏过头去,“我还听说,你们这里有动态龙阳春宫图可以打包看,三十部五文钱?”
郑舒:“……”
郑舒:“……那个雪子,究竟都告诉过你什么?”
“所以真的有?”
“……”
在这个具有纪念意义的下午,郑舒,一个钢管直的绝对直男,居然学会了下载钙片。
三十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