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五行之精期盼的目光下,洛九江一把把将“心花”的种子撒了出去。
在这期间,五行之精一直缀着洛九江的衣角不放,来来回回地问着反复几个问题。
“心花好看吗?”
“很漂亮。”洛九江回忆一下,微笑道:“非常美。”
“那我需要等很久很久才能看到吗?”
说这话时,洛九江正斟酌着手中花种与另一包种子互相掺杂的分量,回答时也就稍微慢了半拍:“可能吧?也不一定,而且花开之前还要发芽什么的。”
他思考片刻,就决定把飞兰草、春晓花和细蕊梨雨一起洒下。随着他手腕抖动抛下花籽,山峰与丘陵上的土地也不厚不薄地掀起一层,紧随他的动作将花种盖在土壤之下,动作不快不慢,契合得宛如某种节律一般。
五行之精仍然嘀嘀咕咕地问着:“那不一定是多久啊,要有闭上眼睛数二十个数那么久吗?”
“再久一点。”
“闭上眼睛数两百个数?还不够吗?那两千个?”
“大概不够,应该要看我的速度才行。”
“那你能快一点吗?可以很快很快吗?可以让它不发芽吗?是发芽好看还是花好看?我可以现在就看到它吗?”
洛九江被这一连串问题弄得头昏脑涨,他无奈地把一个装着种子的布囊抖空,将空荡荡的小包随意往自己袖子里一塞,不再迈步往另一个山头过去,而是转过身来面对缠人缠得极紧的五行之精。
“伸开手,然后闭眼数上十个数。”
“……”五行之精此时又卖弄起不该有的激灵,他眨眨眼,乌黑溜圆的眼睛里俱是警觉神色:“你要打我?”
“……”所以说之前那些误入此地的修士究竟是怎么骗他的?怎么让这孩子过来一点就怕是要打他,让他伸手也怕是要打他?
洛九江哭笑不得道:“不会的,不是说过了吗,我不欺负小朋友。”
五行之精紧抿着小嘴,两只手背在身后,双肩直往后绷。他眼神一转,脸上又漾起甜甜的笑来:“那……你是要发我糖吃?”
洛九江心想,我要是手里有块麦芽糖,肯定愿意喂给你吃,既哄好了你,一时半刻内还帮你粘了嘴,一石二鸟一箭双雕,何乐不为。
然而他手头没有糖。
“馋嘴的话,一会儿掰根烧鸡腿给你吃。”洛九江许诺道:“来,把小手递给我,你不愿意闭眼睛就算了吧。”
五行之精磨磨蹭蹭地将两只肉乎乎的小手伸出来,翻开掌心。他之前东跑西颠的傻玩傻乐,不但身上斩了不少土,就连手心上都留下了几道脏兮兮的印子。
洛九江当然不在乎这个,实际上,他小时候论起疯闹程度比五行之精上倍数多了,到后来年纪渐长时注重体修程度,一天到晚衣服不是泥痕汗水就是挂着盐粒草汁,修为达到炼气四层以前身上简直没有干净的时候。
就是现在,哪怕把五行之精和洛九江一起放在外面呢,他这个粗心大意的家伙看到这一幕大约也会迟钝得可以,决计想不起应该带着小孩洗洗手的。
没什么自觉的洛九江将手探进储物袋,翻出自己的目标药囊,从中捻出一粒圆细的黑色种子。他把这小巧的种子放在五行之精手心,装模作样地吹了口气,就见五行之精掌心上慢慢绽开一朵颜色纯白无瑕的花。在一大一小向其注目的某一瞬间,它竟美丽的不可方物。
比起洛九江能让掌中花盛开半朵,五行之精就做得更为到位。掌中花在他小小的手心里开放了大半,流光溢彩的圣洁花瓣温顺地躺在他的手里,宽度超过五行之精的手掌,要注意点才捧得下。
他发出惊叹的叫声,小半张脸几乎都埋进了花朵里,要不是洛九江在一旁拦着,只怕恨不得连眼珠子也掉进去。
这下苦巴巴种花的洛九江再也吸引不了他的注意力,五行之精干脆一屁股就地坐下,把掌中花用自己的下摆兜起来,左一个“好漂亮”右一声“真神奇”地小心翼翼碰触着这朵花。
看起来,一时半刻里,他是不会起什么打扰洛九江的心思了。一朵掌中花已经够他玩耍好一阵了。
洛九江失笑摇头,继续回身去忙自己的播种大业。
说起来,他现在回想起来,从死地地宫之中得到的最方便适宜的礼物,竟然不是那颗能助他调息静心的蜃珠,而是被他从空气中随手捞了两三把出来的掌中花籽。
就目前来看,这花籽上能收买药峰峰主阴半死,下又能拿来助己脱身哄孩子,实在是个居家旅行不可多得的随身良品。
倘若哪天能面见椒图,洛九江非就此事好好道谢一番不可。
等他来回将自己亲手创造出的山川走遍,储物袋里的花种也恰好堪堪用尽。小家伙还坐在原地摆弄着那朵掌中花玩,看他沉醉的神情想必让他娶这朵花回家都一百个乐意。
洛九江不由一笑,绕回这孩子背后,随手揉了一把小家伙发质细软的脑袋。
五行之精被他按了头,就停下手来仰头看他,两片玫瑰花瓣一样的小嘴因为抬头的动作微微张着,奶声奶气地问道:“是你都种完了吗?”
“嗯。”
“那花要什么时候才长出来?”
洛九江露出了一个恶作剧一般的笑容:“……这个嘛,要看我的意思。”
“诶?”
混沌之中要能随随便便长出东西来,那五行之精也不必孤零零地过了这么多年。但洛九江既然敢种,就自然是有这份信心。
当初公仪先生亲自教他音杀,第一课就是生杀之道,他指下瑶琴一曲,能令花朵违背时令盛开。
而灵蛇界内,在枕霜流恨不得昭告天下,宣布洛九江是他的弟子的那场大宴之上,洛九江当中冲破金丹,初悟“人道”,他所沐浴的洁白天雷,就是阴阳道源之中生的力量。
混沌之中本来一无所有,但既然此处没有光芒,那洛九江就要捧出一轮太阳;这里空荡无物,洛九江偏能拔起千百山峦;至于现在,他想有百花盛开,更不必假于他人之手。
五行之精尚且懵懵懂懂,不明白他的意思之际,洛九江已然横箫在手。
天际的那一轮充做“太阳”的道源也仿佛感受到了什么一样,隐隐呼应着洛九江丹田的起伏震颤。
那柄玉箫在洛九江手里利落之际地打了个转,被他凑到唇边,试探般地吹出了第一个音符。
山川和盆地还沉睡似地未被唤醒,天边的“太阳”却和着音乐的节拍迸发出一点四溅星火样的,更强烈的光芒。
第一个悠扬的音符只代表着一个简洁的开始,洛九江接下来的吹奏,才算真正荡气回肠。
箫声圆润,正如初春细雨,箫气骄人,亦若辰时骄阳。洛九江的乐声传遍四野,正如阳光和雨露滋润八方。
起调之时,洛九江箫音柔婉曼长,自然清新,听起来愉悦得像是早晨才睁开眼睛时的一个懒腰,是露水遍布大地,阳光洒满东方时晨起的鸟雀,是化去积蓄了一冬严寒的一股暖意,是初春时天际打响的第一声春雷。
是生发,是惊蛰。
蹲在地上的五行之精瞪大了眼睛,他看见自己面前的土壤微微地动了一动,仿佛有小虫在地下轻轻一拱。这变化太为微小,几乎要被误以为是某种错觉。
不是错觉。
洛九江的箫声仍未停息,而在他的脚下,在他的身前身后,在与他灵力相系的千百山川之中,已经有无数昏昏欲睡里将要苏醒的生命和他联系在一起。
箫字拆解,乃“竹肃”之音,意同风吹木叶之形。如今纵观群山遍岭,山棱如削,两仞似凿,裸.露的山岩是群山大块大块青黑的筋骨,极目远眺直至尽头,除了五行之精怀里小心捧着的那朵花,整个世界好像再没有一点生机。
没有风,也没有木叶,只有箫声幽幽,像是怅然而聊以自慰的寂寞。
像一只不知何时对半空伸出的手,意味着一声对朋友的呼唤。
五行之精突然趴在了地上。
他听见,土壤之下,有某种声音错落着高低起伏,仿佛潮水——
那是上万的种子齐齐在土地深处扎下了根系。
他伸出小手扒开面前的一块浮土,发现埋在其中的种子已经拱破种皮,露出了白白的一个小尖。他下意识地抬头去看洛九江,却发现对方半闭着眼睛,仿佛已经陷入某种玄妙的境界里。
洛九江不言不语,此时此刻,箫声就是他的心声。
在这片混沌压缩出的小小天地之中,他恍然觉得自己其实有三个丹田。
一个在天上,正明亮地照耀着此方世界,漩涡里流转的都是光芒和阴阳道源;一个深埋地下,广博无垠,每一条根须都流淌过灵气,每一条细弱的根须都是他经脉的延伸,万千粒种子随着洛九江的心意起伏,上下丹田彼此映照,由道源撒给重重山峦下被掩埋的种子生的力量。
而第三个丹田,也是在天地之间屹然站立的那一个,仿佛整个世界都牵系于他一个微小念头的那一个,虽然不如天之高上,即便不若地之宏博,却维持着整个小小世界不崩塌开的,是他本身。
箫声洒洒扬起一个音调,像是洛九江亲口道出的一声喝令。
整齐划一地,满山遍岭之间,绿色的嫩芽同时从土壤中钻出来,缓缓展开自己蜷缩的叶子。
——惊蛰以后,便是春分。
崇山峻岭之间覆盖上的浅浅绿意仿佛一个信号,随着这个信号的发出,洛九江的箫声逐渐激扬而跌宕起来,偏偏玉箫本身音质圆润柔和,如此一来,便像天然屏障一般自发地把洛九江的声音滤过一遍,将那激烈旺盛的生的力量筛得更为热烈明亮。
洛九江入境般信步闲游,手指不紧不慢地在气孔间移动。他一步步踏过那些新生的绿意,被他踩过的嫩芽却丝毫没显出颓态,反而如水洗过般打起了精神。
他和他的箫声共同越过山川,于是整片山就气清景明,点点绿意也都抽芽发枝。
昔日有古书云“步步生莲”,今日洛九江闲庭信步地走过,虽然没能足下绽开莲花,却在每一次脚步落地时,都往四面八方蔓延开一大片肉眼可见的勃勃生机。
按理来说,作为灵气输入的源头,作为千百山峰的供给者,洛九江此时就算没有力竭,总也该感觉疲惫。
但洛九江丝毫没有这种感受,他只感觉天上的道源与地下的无数种子在冥冥中连成一片,气机牵引,而他自己站在天地中央,作为整个世界的核心。
伴随着无数花种的生气渐起,一直以来与他争夺这片土地的混沌控制力也就越弱,而被他捧上天空的道源,则是更为明亮炽热。
倘使他现在肯把道源收回丹田,那就能敏锐察觉到,自己的道源又强了那么一丝。
此时此刻,洛九江与混沌漫长拉锯的斗争仍在继续,然而洛九江箫音笃定,好像已经胜券在握。
在混沌的核心之中,被他生生创造出的这方小世界里,先是有了太阳,再多了山峦,现在又有了漫山遍野的绿意。这些新芽想要生长,就还需要更多的生机和力量。
灵气毕竟是“气”,还是太淡了。
洛九江的箫音一转,很快就从波澜起伏过度成悠闲而绵长。
不够,还是不够,作为中转的核心,洛九江一个人的力量还是太过单薄。
在对混沌的蚕食之下,天上的道源愈发强大,而地上的草木却仍裹足不前,天地之间只有一个洛九江作为调度,难免会有力不从心之处。
那么,他该用什么把天地直接相连?
洛九江抬起眼来,直视着道源的光芒。
他想到了。
在七岛最初的开端,洛九江不甚甘愿地对枕霜流行了个简陋的拜师礼后,枕霜流曾经指导过他的速度。
那一天,他的师父为了他,在小园中下了一场属于他的雨。
这灵诀枕霜流后来也教了洛九江,主要便是拿来磨炼他的控制力。这不是一道攻击法术,大概也就能造造势,吓唬吓唬凡人,再显摆一番自己高强的境界,但放在此时此刻,这道造雨诀却成了天地间绝妙的介质。
洛九江催长草木的箫音不停,一时也空不出手来捏诀做法。当然,他能操纵气流代替手指堵住气孔,但此时此刻,洛九江尚且不想那么干。
或许只是奇思妙想,或许又是天才都有的信心和傲气,面对这个本该用手捏出来的灵诀,洛九江竟然生生用音符代之。
第一个圆润如珠的音调被他吹出时,洛九江自己都恍惚了一瞬。音杀这个熟悉的老朋友,从拼杀时的一件奇兵,到向死而生的盎然转化,直到现在,他甚至想用它代替自己的手,从无形的声音变成某种实质性的可御使之物。
洛九江的手指在音孔上振颤叠打,第一下,第二下;洛九江的箫随着他的心意奏起音符,第一声,第二声。
恍然之间,洛九江忘我之际,有什么细微的啪嗒声沾湿了他的衣襟。
而等他终于抬起眼来时,天空中虽然未曾有云,却先已有了雨。
连绵不断的雨线把天地连接,将生机注入,无数植物在洛九江的身前身后飞快生长,让一棵棵花树展开曼丽的姿态,一株株仙葩露出秾艳的色彩。
余音袅袅,暖玉箫身具六孔;包罗万象,洛九江心怀七窍。在不绝的清音之中,整个世界都变了模样。
据说,谷雨过后,人间生花。
细雨如丝,洛九江终于在绵密的湿意间放下玉箫。他伸出手来,那一时的感悟尚未断绝,五行之精啪嗒啪嗒地踩着水跑过来看他,愕然发觉洛九江瞳孔上正环绕着两道细细的金。
那璀璨而至上的颜色,与天间可作烈日的道源相互映照,即使在雨中也不能朦胧半分。
洛九江开口,语气依旧随意,然而落在混沌之中却如宣读圣谕。
他说:“我的世界雏形里,还差一轮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