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7章 却沧江
洛九江真的感觉自己是被人耍了。
偏偏在他无语凝噎之际,这位黑影前辈还看热闹不怕事大似的火上浇油道:“那之后你就一直在我身边鞍前马后, 俯首帖耳, 做牛做马, 衔草结环……哦,等一下, 这个没有。”
洛九江:“……”
他算是看出来了,幽冥寂寞,这位前辈是好不容易找到一个乐子, 因此耍着他玩儿呢。
就现在这个情况看来, 黑影前辈之前要不是故意引他误会, 洛九江愿意把头输给他。
此时两方都已经对具体情况心照不宣,然而各自揣着明白装糊涂。洛九江不甘示弱地提醒对方道:“前辈一定是有点记错了, 我昔日是为前辈人格魅力折服, 意图从您那里偷师个一招半式不假, 但您还记得您那时候霉星高照, 平地摔跤、御剑剑断,拔刀刀折, 最后气到直灌灵泉水, 然后堂堂元婴修士居然被水给呛着了的往事吗?”
黑影:“……”
他们两个隔着那道“黑水晶”对视一眼, 然后一大一小同时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 随即再忍不住大笑起来。
这回黑影没有故意在风声中敲打出类似于人类胸腔震动的“哈哈”声, 于是熟悉的“簌簌”之音就又一次灌入了洛九江的耳朵。
洛九江笑到一半,彻底想明白了这场大戏的所有关节,他声音里笑意未尽, 只是追问道:“先前您背过身去叫我拼我自己的时候……是在笑吧?”
黑影在空中拨动出形象的一声“嗯哼”,似乎是随着和洛九江交谈的语句数目上升,他模拟一句话出来也越来越熟手,此时一个拟音词发出,虽然声调中仍有未能完全抹去的僵硬感,但比起之前已经鲜活了许多。
饶是以洛九江素爱谑笑的本性,在确定了答案之后,耳根都不由得有点微微发红。他不太自在地咳了两声,无奈道:“前辈何以这样戏弄我嘛。”
“我本来也只是同你开个玩笑。”黑影微微摇头,把风声调拨到一半之后,还惟妙惟肖地学了一句“噗嗤”笑声。
“但我也不知道你这孩子有这样的急智……我才露出两三分意思,你竟然就先抢了我手里的木头自己搭起戏台,然后自发自觉地蹦上去开始一个人唱了。”
这话的效果听起来简直就等同于“我才拿起一把铲子,你就快快乐乐地帮我挖了个大坑,自己跳下去不算,还等着帮我数钱”。
洛九江:“……”
他有点生无可恋地举起袖子遮了遮自己的脸。
偏偏那厢的黑影前辈还在逗他:“方才戏台子上唱念做打俱佳的洛老板呢?这方作态可有失名角风范。”
“……”洛九江深吸口气,豁出去脸也不要了,大大方方地把袖子背过去,和黑影前辈对视一眼,自在笑道:“本来只是随便唱唱,说起来还要承蒙前辈给的台阶,您实在过奖了。”
黑影也没想到他居然恢复得这么快,简直说变脸就变脸,静了好一会才感叹道:“江山代有才人出,一代后浪推前浪。我年轻的时候,也未必能有你这么自在。”
“所以您到底是?”洛九江轻声问道,语调中是恰到好处的迟疑。
黑影冲着洛九江的方向倾了倾身:“你猜呢?”
世间修士千万,这黑影有可能是任何一个人。可是不但愿意在幽冥之中一力保洛九江周全,在听到洛九江报出名字之后还愿意和他开开玩笑的对象,数目却是不多的。
最起码洛九江认识的同辈之中绝没有这样的人——与他年龄相近的朋友虽然大多也是人中龙凤,但他自己才是那个首屈一指,独占鳌头的人物。
不过要是从他上一辈人的关系网里找,想想他师父和公仪先生,那这个人选简直昭然若揭。
“您是……却先生?”
洛九江曾在悲雪园里给他烧过一把纸,敬过他一坛酒,等后来去了灵蛇界,更是那样郑重其事地对着他的牌位拜过一拜。
听自己的身份被洛九江一语点破,黑影也并未表现出来讶异和赞赏之情。他只是单手托腮,懒洋洋地用另一只手一字字地敲出一句话来:“猜对了。那,你之前对我做过的承诺,是不是也想起来了?”
洛九江:“……”
他……他确实想起来了。
从前在悲雪园第一次烧纸时,他和这位却沧江前辈说过一些有关“很想听鬼兄你讲讲黄泉之下的事”之类的蠢话,等在灵蛇界拜牌位的时候“愿请前辈给我托梦”这样的许诺亦出过口。
这么看来,之前对方口口声声的“承诺”和“梦中相会”的言语,居然不全是瞎编出来调戏他的,这都是有依有据的大实话,全他喵的是洛九江过去自己亲口说的!
洛九江:“……”
他默默无声地抹了一把脸,这回是当真想要吐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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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等这段让洛九江直想钻地缝的插曲过去,和却沧江的相处就变得十分愉快了。
作为枕霜流的伴侣,公仪竹的朋友,他自身的身份也不失显赫,更何况他辈分压洛九江一头,此前又曾救过洛九江一命,在洛九江面前天然就有种威仪感。
但他并不摆架子,或者说找遍却沧江浑身上下,就没有一种叫“架子”的东西。洛九江和他玩笑之间只觉气氛轻松得很,更何况对方还是那么一个随和又爱玩笑的人。
当真会有某几个时刻,洛九江和他说着话时,感觉如同在照镜子。
两人彼此交谈之间,把洛九江过往的那些经历捋了一遍。
即使身为幽魂能够趴在界膜外面向里看,却不能把一个世界里发生过的所有事都尽收眼底,因此两人的交流倒是更像交换情报,彼此把知道的情况都翻拣了一番。
却沧江惊讶于世上竟然还存有神龙后裔,洛九江则为对方居然是传言里早就消失的九族嘲风而感到愕然。
“我若不是嘲风,又怎能在幽冥之中存有神识。”却沧江讲到这一节时微微摇头,像是在自嘲自叹。
听他详细说了以后,洛九江便想起了圣地之中自己曾误入过雪姊的梦。在那个乱七八糟的异乡梦里,封雪说过一句“异种相当于有两条命”,这并不是虚言。
九族异种的特殊性,不但让他们的鲜血可以帮助筑基修士渡过茫茫幽冥,甚至能让他们死后魂魄和记忆都不必被洗刷干净。
“所以您还存留着生前的全部记忆。”洛九江若有所思地说:“但我见幽冥里,您好像没有其他类似的九族同伴。”
“因为就是没有其他九族同伴。”
不知是不是第一代九族四象曾经看破过什么,在拥有道源的异种传承里,年富力强的青年一代将自己的父辈魂魄完全融合也是其中的必要一环。
这从人类的观点看来简直大为不肖,但洛九江既然知道了幽冥真相,反而发觉这做法聪明至极,完全免去了异种魂魄永生经受折磨之苦。
这种融合或者吞噬魂魄的做法像是异种们共同遵守的一道潜在规则,即使在道源之争中,某一个异种杀了另一个,一定也不忘抹灭对方魂魄。
“万年以来,我是异种中死法最特殊的一个。”
提到这件事,却沧江只是轻描淡写地提了一嘴,情绪看起来相当平静,甚至不如他逗洛九江时更有兴趣。
总而言之,两人言谈投机,好好畅聊了一番。洛九江也是因此才知道,原来当初他和谢兄雪姊一起破出死地来时,那种“被人守卫感”并不是错觉。
“我确实在一旁为你们护航了一程。”却沧江略略点头,他面孔仍是一派纯然的黑影,在那扁平的影子上面,甚至连五官都不曾凸显,但洛九江就是莫名地在心里勾勒出这人微微含笑的模样,“其实最初你跌出七岛的时候,我本想过去找你……只是相隔太远,未曾来得及。”
毕竟想在幽冥这个鬼地方里移动,完全没什么规律可循。就他们两个聊天的这一会儿工夫,洛九江目光所能望及的大小世界已经走马灯似地换了二十多个。
听他这么说,洛九江骤然想起了另一件事:“我和千岭上一次去往圣地的时候……”
“我心里有些牵挂,因此匆匆赶来,遥遥看了你一眼。”
不知是不是洛九江的错觉,他竟然生生从这被拨动的呆板风声里听出了一丝和气。
随即洛九江便反应过来:他那时与这位却沧江前辈尚且素不相识,只单方面地说过两回话,要硬是觉得对方牵挂自己——自作多情也没有这样的。
这位却沧江前辈心中牵怀惦念的那个人,只怕是他的恩师吧。
“师父他在灵蛇界一切安好,我走之前和白练大哥问过,自从做了灵蛇界主以后,他就已经不太喝酒,平日指导我的时候精神也好……别无闲事萦心,只是想念您。”
却沧江原本单手撑着额角,半坐半卧地听着洛九江说话,闻他骤然改变话题,还抬起头来仿若诧异地“瞧”了洛九江一眼,直到听见“想念”二字时,他的身形才不甚明显地僵了一僵。
“……我知道。”
他怎么会不知道来自那个人的想念?却沧江这么一个灵醒的人,连小辈唯二两次和他敬酒时的祝词却沧江都肯嚼透了再扯出来开玩笑,那枕霜流日夜在飘洒如雪的纸钱中和他叮咛的字字句句,岂不是如钉锤斧刻一般深深凿在心头?
但在洛九江面前,他偏偏一句也不问枕霜流。
幽冥之中日夜无眠,却沧江明明把枕霜流和他低语过的一切都在心头默念过千遍万遍;偶尔枕霜流烧起那种特制的纸钱,来自生者的彼端传来几句尾音模糊的寄言,他要竖起耳朵来,不止那个人的声音,连那个人身旁的风声、海声、微弱的心跳和怅然的呼吸都要尽收耳底,想通过这个听清对方过得好是不好。
可今时今日,若不是洛九江主动提及,却沧江只怕还不会问。
非是不爱,不是不念,唯有执念深入骨髓近乎入魔,才会在触手可及时背身掩耳,像一只马上就能推开家门,却又缩回的近乡情怯的手。
他把那人放在心上,珍重到快要供上神坛,于是当消息来源和他近在咫尺时,连发问一句都几乎不敢。
还是多亏少年人更有勇气,完全不假思索,只要念头一动,就能果断到近乎莽撞地把那人的近况囫囵道出。
却沧江的手指微微一紧,忍住了自己,没让洛九江把话说得慢一点,最好再同他细细地重讲上一遍。
他只是小心地在风声里敲打着字句,态度谨慎到每个字都要停下来反复斟酌。
而就是这样再三过心之后,他也不过简单地说了一句:“你回去后,替我和你师父讲,告诉他,我也想念他。”
停了一停,他又改口道:“不,还是不要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