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7章
洛九江领悟了轮回道还不过七日,就收到了椒图界受袭的消息。
据说椒图和饕餮正在来回拉锯, 饕餮的人马折损大半以后, 他毅然派出了自己的七个儿女。
在第七重宫城被饕餮踏平, 第八重宫城口久攻不下之际,七个小饕餮舍身自爆, 其中年纪最大的十六岁,最小的才十二。
他们这一场自杀式袭击可谓声势浩大,不但当场毁去大半个第八重城阙, 甚至余波还将第九重宫城的防御炸出了一个偌大的缺口来。
椒图机心研制的各种机关确实是精妙非常, 但是愈精妙入微的布置, 就需要愈复杂的结构带动。
饕餮爆炸的威力将第八城泥土都倒掀过来,凌乱的零件阵盘如同裸露的筋骨, 哑然抵抗曝光在天日之下。
同时, 余力沿着大地一直传入第九城, 震伤了一些要求非常精准的机关簧片。
因此, 当饕餮的人马再一次重整旗鼓,冲入第九重宫城时, 其中最强大的一道防御机关并未能够被启动。
饕餮依旧不动如山地坐在原处, 目不转睛地盯着远方的战场。
椒图默不作声地待在自己的宫殿里, 透过水镜观察着第九重宫城的局势, 手中捻着一颗棋子, 随时都有可能根据时局落下。
但相应地,他们两个心里都清楚,外九城是这一任椒图继位后才建造的, 几乎纯以机关和傀儡守护的城阙,是整个三千世界几乎都没见识过的新鲜样式。
而剩下的、以传统方式和阵法守护的九十城,如何破坏攻打它们其实早有定例。
只是如今饕餮手下折损严重,因此不敢冒进罢了。
然而相应地……椒图也不敢出门。
饕餮虽然人马折损,但他还可以重新调动、还可以亲身上阵。他这次带来了十二个亲生儿女,之前攻城时他逼死七个,目前身边还剩下五个,这五个小饕餮,就是不定时的一桶火药。
然而椒图却是不到最后关头,绝不会迈出宫殿一步的。
……毕竟由于当年饕餮精心算计使椒图惨败的那件事,让他的社交恐惧表现更严重了。
饕餮显然非常了解自己的老对手。
如果说,前八城被攻破的时候,也许只是城中自主的防卫机关起到了作用,那么现在在第九城攻城略地之际,频频被引动的巨型机关一定就是椒图本人的手笔。
他正看着这儿呢。
饕餮的手指微不可查地在自己身侧敲了一敲。
与此同时,所有已经进入第九城的缙云界修士浑身一震,仿佛是收到了什么命令。
拿着棋子悬于棋盘之上的椒图突然心生一丝不妙之意。
很不幸,他的预感是对的。
因为接下来,那些修士就开始七嘴八舌地和他说话,叫他的名字,问他的故事……整个流程简直是在重复几百年前的旧故事。
“椒图大人,你好啊!”
“你看看这儿,别转开眼睛行吗?”
“问您请教一个问题?您贵姓,您妈贵姓,您什么种族,收了几个徒弟,吃了吗,吃了啥,还想吃吗?”
“椒图大人,我们饕餮大人向您问好了。饕餮大人问您,还记得几百年前的旧交吗?他怀念的很!
”
椒图:“……”
他堂堂九族之一,按照人类的划分标准,就是手握道源的大乘修士,竟然在此时失手跌落了木棋子!
饕餮选出来发问的这批人也都是人才,虽然问得七嘴八舌,但是声线之间错落有致,混杂在一起不显得糟乱,反而让每一个人的声音都更清晰了些。
而且这些人中有唱红脸的,有唱白脸的,有纯粹话痨的,有攻心为上的……
一时之间,百八十段繁复庞杂的问题和交谈就同时呈现在椒图面前,简直是对他进行的必杀一击。
和椒图相隔五殿之远的沉渊:“……”
他沉痛地抹了一把脸。
有事弟子服其劳,他手中这三十三层棋盘中枢机关和椒图那个总盘相联,彼此之间也能互相操纵。
当然,他这个分盘对主盘不能做出太大影响,但把水镜传来的声音掐断还是可以的。
沉渊快手快脚地解决了这个插曲,还不等松一口气,再抬头时又见到了一个非常闹心的场面。
可能是猜到了沉渊这里会有动作,那些人居然开始以剑为笔,气机牵引,匆匆在地上划字。
他们写下的那些言语,都是结构最简单的一个单句。开头必然以“椒图”二字点名道姓地为首,之后就是信息量繁杂的各种问题。
几百条冠名问题齐齐陈列开来,若是洛九江在此,可能只是一笑了之。但对于椒图来说,那场面几乎是毁灭性的。
他匆匆掐断了水镜画面的传输,一时之间觉得自己简直不能呼吸。
眼看着在连续的问题之下,那些奇异的机关再也没有动静,饕餮手下的修士们对视一眼,纷纷抓紧了这个难得的机会。
椒图那里的水镜一断,沉渊立刻就得到了消息。他几乎是手忙脚乱地接过椒图的班,紧咬着牙根在棋盘上连连落子。
他在机关阵法一道上并无乃师椒图那样丰富的经验和绝顶的天赋,同样的事椒图做来是从容不迫,沉渊就是捉襟见肘。有时候他甚至没有判断的空闲,只能凭照直觉落子。
偏偏就在这样着急要命的时刻,椒图居然还喊了他的名字!
——师父上次跟他说话,都已经是七年前了。
沉渊二话不说地站起身来。
他双手握住泡水的方昭缸沿,把对方连缸带人拽到了层层累叠的沙盘之上,将自己手边的一盒木棋子全都塞进了他的怀里。
沉渊咬牙道:“阿昭,交给你了。”
方昭惶恐地睁大眼睛看他。
沉渊用一种破釜沉舟的语气果断道:“没事,我担着,你凭感觉来。”
交代过这一句话,沉渊就匆匆抢身出去,几乎只在眨眼之间,身影就已经出现在椒图所在的主殿。
“师父。”他简短地叫了一声。
多说话不是沉渊的风格,而且椒图听见太多话也反而会紧张。
椒图默不作声,紧抿着嘴唇盯着沉渊。他体格很瘦,两腮微微地瘪着,这就显得他的一对眼睛在脸颊上格外地大。他的目光微微地涣散游移着,从一个点跳到另一个点,正如同他的思维和灵感也随时在反复地变换。
在椒图的思绪里,沉渊的岁月好像倒着往回回转了一遍。
沉渊的模样也从现在这个沉默寡言的青年,倒回一个每天挥刀一万次的少年,变作一个抱着鱼干去喂深海生物的幼童,最终化做一条虚弱的、新生的小小黑蛟。
时间过得太快了,他捡回那条饿的奄奄一息的小黑蛟,好像也只是昨天的事。
在注视了沉渊一小会儿后,椒图好像做好了某种准备,有些刻意地清了清嗓子。
沉渊登时提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作为椒图养了几百年的徒弟,他很清楚,当椒图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安排时,他会亲口口述。
果不其然,椒图用一种非常慎重的口吻问他:“你……想过接手道源吗?”
“!!!”
即使已经做好了面对大事的心理准备,这消息对于沉渊来说也有点太突然。
他知道道源传递的原理,也知道九族的来路……但正是因为如此,沉渊很清楚,那是九族代代相传的东西。
即使他和师父之间已经情同父子,可师父总有一天会有自己的亲生子女。
……咳,这个不太一定。
对椒图来说,找个道侣再生儿育女是个挺有难度的事。
但即使如此,即使椒图要传给他道源,不也应该是像青龙和公仪先生那样,在青龙临过世前嘱托的事吗?
对于这个问题,椒图想得非常地开。
或者说,他直到现在才想明白。
他说:“道源对我没用啊。”
他一千年也不一定出门一次,平生夙愿就是研究各种稀奇古怪的阵法机关,制作各种引起他灵感的机械玩意。要说道源帮助他更有思路?组装更方便了些?那也是没有的事。
道源对他来说是没用的东西。
可笑的是,就是这样的存在,偏偏是被外面那些人处心积虑追求的至宝。
肥水不流外人田,既然如此,给徒弟好了。
沉渊:“……”
这举动说来简单轻松,实际千难万难。即使一个马车只需要圆形的轮子,矩形车轮对他来说毫无疑义,可是若那轮子用最好的香沉木制成,其上点缀着各种珍贵的宝石与珠玉,轮轴通体都是最纯正的黄金,那么谁还会舍得抛下他呢?
即使一辈子也用不上,可说不准哪一条路就只准矩形的轮子通过啊。
“你过来。”椒图显然心意已决,这句话用得是命令的口吻。
“……是。”
……
沉渊再次回到方昭所在的殿室之时,脸色和神态都有很大的变化,不过他什么都没有提。
他歪头看了方昭手下的阵盘一眼,有点讶异地发现师父那边竟然重新接过了局面。
面对师父有条不紊的反击,那群人怎么可能不故技重施,继续用他们的下作手段对师父问问题。
但师父这回撑过来了?
……怎么回事,是因为师父办成了事,所以心情特别好吗?他心里暗暗嘀咕道。
然而在他抬头一看面前悬挂的水镜时,所有的问题都得到了答案。
饕餮的手下,竟然真的没有在地上划字。
因为地上铺着一层浓厚的,气味浓郁的,新鲜的……总之绝不会让修士想碰,更不愿意用自身灵力碰触,在上面写字的东西。
方昭急惶地给他比划手语:【我落棋子,放下了这一枚,然后他们都飞起来,不写字了。然后隔壁的棋子就又动起来……】
沉渊沉默不语。
他拿不准要不要告诉方昭真相。
方昭瞎碰的那枚棋子,叫造粪机。
在这个天气晴朗,一如往日的午后,黑蛟沉渊丹田里新揣着一滴道源,眼看就要腾飞化龙之际,他心里闪过一个深深地、对于人生的疑问。
……我师父到底都研究过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