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6、第二百六十九章 自作孽

第286章 自作孽
洛九江平生最纯粹无忧的两段时光,一段在七岛, 一段在书院。
书院是个学术的大天堂。提倡有教无类, 容纳诸子百家。剑道刀道丹道乐道……上百种大道都兼济并举, 从最顺手的刀剑形状,到最万能的炼丹材料, 以及故纸堆里翻检旧事的能力,全都在书院的研究范围内。
洛九江跟从公仪先生学乐,算是公仪竹的半个学生。正因如此, 他也不好不去撑公仪先生的场子, 在书院的那段时间里听过许多节乐峰的课。
或许就是这个缘故, 洛九江才会在现在这种紧要关头回忆起这样一个问题。
——鸿蒙初开时的第一个声音,是什么?
要知道, 许多许多年前, 天地之间只有一团混沌。
然后龙神从混沌中诞生, 四象自混沌里醒来, 接着是九族出现、上百种异兽紧随其后。
在那之后,妖族也睁开眼睛, 就这样, 天上地下和水里, 渐渐布满了生灵的影子。
最后, 在龙神开天辟地的那一日, 稀落的人族在土坡上聚首。
天地被龙神分开,大荒之中的生灵见到了他们一生中从未想象过的光。
七日之后,世界被发疯的龙神打碎成三千多片, 彼此之间凭借界膜相互搭连。尽管它们已经破碎成无数小块,但有这藕断丝连的牵扯,就仿佛还能有让它们重新汇合的那一天。
有一个被三千世界公认的事实是,世上的第一束光来自于龙神开天辟地的那一刻。
但没有人知道世上的第一道声音究竟源于何处。
大多数人对此的意见,就是声音也来自于龙神。据说龙神苏醒的那一日,发出了混沌有史以来的第一声低吟。
还有一小部分研究混沌乐史的修士坚持抬杠,他们对此的意见是:你们怎么就知道,龙神他在混沌时期不是个哑巴呢?万一他就没学会开口嗷嗷,最后是四象九族发音教他的呢?
这个观点……倒也不能说错,因为如今还没有有力的证据能证明他们不对。
不过洛九江最初听到的时候,心想这简直一派歪理。
但除了这两种主流观点之外,还有非常非常稀少的一小部分人。
这部分修士认为,天地间的第一种声音,来源于混沌。
混沌应该有生命,混沌也应该有声音。
而此时此刻,洛九江突然地想起了书院里因为此事据理力争的那位悬珠学兄。
洛九江想:他是对的。
因为此时此刻,洛九江正聆听着来自世界的声音。
世上的第一道声音,就来源于世界本身。
曾经在玄武道源入侵,洛九江丹田内的小世界毁去一半,他和小世界都命悬一线的时候,洛九江也曾听到过自己世界的声音。
那声音非男非女,不老不少,细若蚊吟地念着自己即将赴死的命运,却也没有对洛九江多做恳求。
又细又低,孱弱如破土而生的一株新芽,仿佛只要指甲一掐,那弱小的生命便会就此终结。
世界是需要被呵护的。这是世界之音给洛九江留下的第一印象。
然而他现在听到的这个,却和他概念里的存在全然不一样。
洛九江听到一种苍老的风声,那声音嘶哑地呼啸,好像刚刚穿过荒原,行过旷野,进入过裂谷的最深处又折返出来。它走过了漫长而徒劳的一段险途,这才有机会传进洛九江的耳朵。
如果说丹田小世界的声音尚可称为垂死前的求救,那如今环绕着洛九江的意志,就只能被叫做墓园里残存的余响。
久旱的旷野不会有露水,海啸之后丈余的海面不再有游鱼,一个被他人强行污染炼化的世界,也很难从中找出生机。
只有过去的旧故事反复巡回在世界的上空,诉说的声音不绝如缕。
洛九江最先的听到的声音,就来自于他脚下的朝颜界。
才被抽空的世界比缙云连环界有活力很多,它没有只干巴巴地念着自己的旧故事,反而在最开始问了洛九江一个问题。
这个世界问洛九江,你有没有见过朝颜花?
洛九江没有见过。
几乎只是在他这个念头传递出去的瞬间,他便透过自己丹田小世界的心眼,接收到了来自此方世界的消息。那一刻,他看清了朝颜花的模样。
朝颜花的形状像一朵小小的伞,颜色却泛着柔柔的红橘和淡粉,像是天边簇新织就的锦霞。
在世界的每一个早晨,它都蓬开小小的绒羽,借着风力飞往此方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它开在山巅,开在泉眼,开在河畔也开在海上。花朵细小的根须扎在空气中的水雾里,凌晨生而午时死,春来冬至,周而复始,年复一年。
这种只有成人指甲盖大小的伞绒花,将朝颜界的每一个清晨都渲染得如同彩霞。
这个当着洛九江的面被炼化的世界悄悄地告诉洛九江,朝颜花是它最爱的妆粉。
在过去的千百年里,世界小心地培育着这种稚弱的花朵,用自己的风把它送满每一处角落。
于是每一个清晨,当太阳升起的时候,朝颜世界就拥有了它的新妆。
……
朝颜花是在饕餮骤然闯入时死去的。
花宴望行经之处,就留下淋漓的血迹和惨呼。干涸的鲜血蒸腾到空中,血雾里容不下任何一朵朝颜花的根。
三天之内,在饕餮们的吞食、献祭和纵横下,整个世界横尸遍野,空气里渗透着细小的血珠。
饕餮主血色的蹄爪之下,连世界本身都不能保全,更何况是一朵小小的、娇弱的花。
洛九江张开眼睛,目光里藏着积年的叹惋。
他向此方世界的最后意志敞开丹田,丹田里的元婴也站起身来,双手张开,如一个欢迎的怀抱。
那一刻,洛九江耳畔响起一声轻轻的喟叹。
饕餮只见到洛九江动作一顿,以为他力气不支,立刻张口鲸吸抢攻,看眼神早已把洛九江当成一块即将到嘴的活肉。
他看见了洛九江年轻强健的躯体,看见了那身弹牙鲜美的血肉,他看见阴阳道源服帖地听从着区区人族的号令,也看见洛九江握刀的双手下,经脉中的灵气如河流般稳妥的运行。
他只意识到洛九江是个何等美味的食物,却从未曾有一刻看见,洛九江的刀尖上无声无息地挑起了一朵小小的,花瓣细绒绒,如伞覆晚霞一般的花。
那花朵同样在丹田中落了洛九江的元婴满头满身,每一朵都和他刀尖上逗留的这朵别无二致。
——朝颜世界把最后的遗产托付给洛九江的小世界,它让丹田里的世界肉眼可见地茁壮起来,还托付给小世界一把自己最爱的朝颜花。
于是那一瞬间,洛九江的刀气散落如雨。
花宴望讶然发觉,几乎只在眨眼之间,洛九江的路数就变得飘忽不定,如羚羊挂角……不,更像是柔软散开的漫天花雨,美则美矣,却会在遇到水泽的瞬间,骤然绽开一朵要命的刀花。
几百年来的第一次,花宴望心中升起一种极其不详的预感,仿佛死地功体被破的当年。
他强压着自己心中的不妙之意,试图扰乱洛九江:“临阵换了刀法吗?年轻人啊年轻人,此乃交战大忌,你到底还是……”
洛九江抬起眼来,对他微微一笑。
他问饕餮:“你有没有见过朝颜花?”
“……什么花?”花宴望微微一愣,没想到在这种生死关头,洛九江竟会问自己这么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问题。
“饕餮主一向目中无人,当然更看不见区区一朵小花。”洛九江意味深长道,“来,我给你长长见识。”
那一刻洛九江刀光暴起,丹田中的世界射出极其耀眼的璀璨霞光。朝颜界残余的最后一点世界核心应和着洛九江的呼唤,在花宴望身前身后制造出无数朝颜花的幻影,每一朵伞状的小花都是潜藏了凌厉杀机的刀意,眨眼间就把饕餮的化身本体统统剐得鲜血淋漓。
“这下认识了吗?”洛九江挑眉问道。
花宴望几乎要破口大骂!
洛九江直接拿“朝颜花”这个名字问他,他当然不知道。但如今把刀影化成花影,饕餮自然分辨清楚这种小花的模样。
他在刚刚入界时看过这种漫天飞舞的花朵,对此唯一的印象就是没味道,哪儿都是,还糊嗓子。
他不曾关注过这种娇花的名字,没有探寻过这种花朵的来历,自然也从来没想过为什么一夕之间朝颜花就从此方世界褪去了踪迹。
洛九江刀出如星落,但即使在这样的紧要关头,他仍郑重地跟花宴望说话。
他说:“你死之前,张大眼睛好好看看这种花——它很漂亮,是我的朋友最喜欢的绚丽早妆。”
花宴望恨不得立刻抽洛九江一脸花妆。
他切实地感受到,有什么他自己不曾发觉的东西,已经在潜移默化中无声改变。而他至今还不曾察觉到这改变的源头,以及它的命门所在。
——所以他当然也不知道,此时此刻,世界的声音正在向洛九江汇集,如百川入海一般,缙云界、缙空界、缙地界,缙云连环的三个世界无一缺席。
三个世界的故事同时向洛九江展开,三个来自过往的叹息将洛九江的小世界团团围绕。
世界们把最后的一笔遗产慷慨地赠送给愿意妥善保管的主人,然后义无反顾地投入小世界的怀抱,成为洛九江力量的一部分。
它们比脆弱的纸张记载更可靠,比异种的传承记忆更悠久,也比口口相传的故事更加坚实。
世界的本源意志们,还记得它们被饕餮炼化之前的事。
而对于这些,花宴望已经全无印象。
所以他不理解洛九江突然暴涨的力量来自何处,他也不能明白,为何那力量竟让他感到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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