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4章 枕霜流番外(1)
丙二十三原本是没有名字的。
他只是玄武界里丙字排辈的一名普通死士,就连这个序号都没有什么特殊寓意。
二十三这个数字,不代表修为的强弱,不能表达年龄的大小,更不意味著名次的高低。只不过是轮到他领个号,恰巧排到二十三而已。
他们这批人按天干记号,第一批是甲,第二批就是乙,以此类推,从甲乙丙丁排到戊己庚辛。等第十轮再转过头来开启一轮新的“甲”时,第一批大概就都死没了。
就是在这样险恶,冷酷,毫无信任的环境里,丙二十三活到十六岁。
他能杀人,也守规矩,活得和其他死士没什么不一样,也从来没人对他予以特别的关注——死士们都是统一铸造的刀兵和零件。他们被真正地看在眼里的概率,甚至还比不上有人会突然爱上某一颗特定的螺丝钉。
这些年里,丙二十三同批的杀手有的死了,有的失踪,有的被传唤后就再也没回来过。
对于这一切,没有人在私底下商量对策,也没有人会关心他们的下落。死士们麻木地活着,甚至没有精力忧虑明天的晚餐,生死在他们眼中都是同样的庸常事体。
对他们来说,死了是命数尽了,活着也不过是死的延续而已。
在接受过全部训练之后,丙二十三和十几个死士被划分了一个峡谷,从此那儿就是他们的栖息地。峡谷里的一切毒平平无奇,只有一道溪流从谷口曲折地蜿蜒进来,横着贯穿整个峡谷,显得风景与别处不同,所以还有些趣味。
枕霜流至今都记得,那弯溪流活水潺潺,水质甘甜清澈,他最常去的那一段溪水底部,曾卧着一块朱砂般的鹅卵石。
丙二十三就是在那里遇到却沧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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丙二十三出了一个相当险恶的任务,最后他虽然挣扎着回来,然而对方临终前的那一击,让丙二十三五脏如焚。在恍惚的神智里,他甚至错以为自己曾将熔岩吞进肚子。
他跌跌撞撞地回到属于自己和其他人的峡谷,一头栽倒在了那弯清澈的溪水旁。
他快要死了。
死好疼啊。
丙二十三破烂的发带崩开,凝结着血块的头发泡进溪水,像是一丛怪异而危险的海带。
峡谷中有三四个人正准备去出任务,他们默契地绕过丙二十三奄奄一息的躯体,有人避开漂浮着血污的溪水,从他的上游捧了点水喝。
除此之外,便再没有其他的举措。
生死见惯,故无动于衷。
将死之际,丙二十三的每一处感官都被放得极大。那一点细微踩水的脚步传进他的耳朵时,效果不亚于重槌擂出的响鼓,让他将死也不得安生,只好冲着那个方向微微地把眼皮撑起一条细缝。
就是那一眼,他见到却沧江逆光而来的身影,风流不羁,意气风发。从此之后,枕霜流心中常年住着一个涉溪而来的少年。
再醒来时,他身上的伤口已经被细致地裹了伤药,内伤也不知被什么人用珍贵丹药处理过。就连身上都换了件干燥的新衣裳。
温暖的火堆离他只有一步远,而却沧江坐在火堆的另一头,撑着下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
丙二十三一下子坐起来,却沧江注意到,他坐起瞬间呈现的那个形态,无需调整,就已经是防御所能摆出的最好姿势。
那一刻,却沧江本以为这黑衣的少年有话要说的,但是竟然没有。
他只是充满戒备地看着却沧江,嘴唇紧紧地抿成一条线。
隔着旺旺的火堆,却沧江能看清对面少年耳朵上细细的绒毛,他下意识地为此失神了一刻。
有那么一个刹那,却沧江想,这样的脸上,本不该浮现出如此老气横秋的表情。
——然后下一个眨眼,丙二十三已经持着漆黑的双匕,匕首尖端的锋芒凌厉地掠过却沧江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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丙二十三坐在峡谷中最高的那处树梢上。
他没能杀了那个叫却沧江的人,他打不过这家伙。
按理来说,对于外人闯入峡谷的事情,丙二十三本该给予上报的。但他也同样知道,既然却沧江没有杀了自己,那自己就会受到怀疑,如此一来,自己必死无疑。
才尝过濒死的滋味,他还不想这么快就温习一回。
丙二十三现在不想死了。
曾经有训练过他们的教官说过,世上的一切都有着相应的代价。他们这样的孤儿能被玄武大人收养,就天生该成为玄武大人的刀兵,这是他们受到养育的代价。
那么,丙二十三为了不想死所付出的代价就是……那个叫却沧江的人,他缠上了自己。
细树梢上的丙二十三突然一个鹞子翻身,他左右两手各亮出一柄短匕,这回匕身虽然没有喂毒,可招式的险厉鬼魅不曾少上半分。
然而三息之后,和上一次一样,丙二十三被却沧江彻底制住。
背后那人反拧了他的胳膊,干脆利落地把丙二十三压在树干上,期间小心避开了丙二十三的脸,没让他蹭出一点伤。
“这回又是我赢。”却沧江在他背后悠悠笑道,丙二十三冷冷看着他,甚至试图瞪他,却只让这人笑得更欢。
“好了,好了。”却沧江安抚性地放缓了语调。他松开丙二十三,手往自己胸前衣袋探去,“我给你带了东西,不是第一次糊弄你的那个小拨浪鼓……”
“拨浪鼓是你糊弄我的?”丙二十三冷不丁开口问道。
“啊……”却沧江哑然片刻,开始反省自己为何说漏了嘴。他眨眨眼,突然笑道,“哦,原来你会说话,不是哑巴?”
有一个东西突然照着他面门掷来,风声呼啸,但却不是什么暗器,只是个轻飘飘的小玩具。
那是一个小小的,做工粗糙的拨浪鼓。
却沧江甚至不必动用灵气就把它抄手拦住。一看之下,他不由得哑然失笑:原来这面小小的拨浪鼓已经被敲破了。
他哭笑不得道:“你究竟用了多大力气……”
丙二十三面无表情看着他,嘴巴闭得紧紧,始终一言不发。
“我之前不是故意,当时我身上只有这个。”却沧江解释道,“但是这回过来找你,我带了很多别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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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沧江总是过来找丙二十三。
有些时候,丙二十三觉得他不太像需要付出的代价。
世上的代价会这么好,这么让人快乐吗?丙二十三不懂。
却沧江给丙二十三带来许多外面的东西,它们是曾经街上惊鸿一瞥的糖人和果子,也有一串浮在空中可以变换形态的冰晶珠。他带来许多地图和画轴,也帮丙二十三修好了那面小小的拨浪鼓。
其实他可以送给丙二十三一个新的拨浪鼓,可其他那些,丙二十三都不要。
他只要这一个。
却沧江也得知了丙二十三的名字。
他温和而坚决地和丙二十三说:“我觉得,你应该有一个其他的名字。”
“这就是我的名字。”
“这只是个编号。”却沧江直视着他的眼睛,目光里是难得的锐利,“而这个编号还不知道被多少人使用过——这是,这只是一个消耗品的代号。”
丙二十三自然而然地说:“我就是消耗品。”
“不,你不是。”却沧江突然握住了丙二十三的手,他一字一顿,用一种从未有过的严肃神情说,“你是我的朋友,你是独立的一个人。”
他那一刻的表情让丙二十三记了几百年。
然后在这一天夕阳落去的时候,指着那条溪流,丙二十三有了一个新的名字。
当初溪水旁的初见,丙二十三眼中只映入一个朦胧带光的影子,而却沧江却把那卧在秋霜清溪中的黑衣少年看了个彻底。
少年的头发湿漉漉地浸在清溪里,青丝已经吸饱了水,看起来像一匹待浣的纱。
“枕霜流。”却沧江轻轻道,“你可以叫枕霜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