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折从被陆沨抱住的那一刻,就剧烈颤抖了起来。
他伏在他身上,额头抵着陆沨的肩膀,完全无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只觉得心脏被一只手攥住,揪紧,剧烈的痛苦淹没了他,大颗温热的液体从眼睛里涌了出来,他知道自己在哭,知道那是眼泪,人类才会拥有的东西,可他还是第一次体会这种感觉。
他想,如果不是两个月前,陆沨放过了他,那他异种的身份暴露时,就不会觉得辜负了陆沨的信任。
如果不是陆沨这些天来和陆沨建立了一些类似于友谊的感情,那面对陆沨的枪口时,他或许也不会那么害怕。
又如果,假如陆沨没有去抱住他,他或许不会觉得……那么委屈。
但陆沨为什么放下了那把枪,他不知道,他从没有体会过现在这样激烈的情绪,以至于无法处理其它的事情。
——他可能哭了很久,等不再有眼泪流出来的时候,还在一下一下轻微地抽气。
后来陆沨终于放开了他。他看着陆沨走到那架飞机的残骸前,用地面散落的零件撬开机尾,取出了一个亮橙色的匣子。
他揉了揉眼睛,嗓子有点哑:“为什么会坏掉?”
“发动机故障。”陆沨道:“黑匣子里记录了故障信息,回到基地后才能分析。”
安折道:“我看到好几架飞机掉下来了。”
陆沨淡淡“嗯”了一声。
即使安折只是一只蘑菇,也知道这么多架飞机同时出现发动机故障是一件很蹊跷的事情。
陆沨走回他身边:“你住哪里?”
安折:“地上。”
陆沨挑了挑眉。
——他随即闭嘴不再说话了,这句“地上”实在不像一个人类能说的话。
但很快陆沨就注意到了这片荒原上唯一不同寻常的东西,黑蜂和地上的背包,他往那里走去,安折跟上,小腿却剧烈地疼了一下——刚才磕到了。
陆沨回头看着他,安折咬着下唇,一瘸一拐地跟上他。
——再然后,他就被陆沨背起来了。
被上校背这种事情一回生二回熟,安折顺利地找准了自己的位置。他们靠得很近,不像是人类和异种该有的距离。
但是就在今晚,上校好像不是上校,异种好像也不是异种。
抱住陆沨的脖子的时候,安折摸到了一样东西。
——在陆沨的颈间也挂着一枚硬质的吊坠。
在陆沨手下死里逃生这件事似乎
让他胆量增加不少,而那枚吊坠的形状又过于熟悉,他的手指贴在陆沨脖颈上,将那东西轻轻捞出来了,而陆沨没什么表示,似乎默许了这一动作。
——银色的金属链末端,一枚黄铜色的弹壳在极光下闪烁着微微的暗光。
安折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人,他轻轻“咦”了一声。
就听陆沨淡淡道:“我父亲。”
安折很久没有说话,过了大约有三分钟,他把吊坠塞回陆沨衣服里,脑袋乖乖搭在陆沨肩膀上,收拢手臂,没有再乱动了。
隔着衣物,陆沨感受着背上那个人先是略微紧张地绷紧身体,然后逐渐放松,整个人挂在他身上。在发生了今天的事情后,安折还能这样毫无防备地靠着他,这个男孩总是会做出一些出乎他意料的举动。
安折温热的鼻息就扑在他颈肩,是正常的这个年纪的男孩子的体重,但对于陆沨来说并不算沉。他软绵绵贴在他身上,仿佛这世界上的危险和恐惧理应和他无关。
陆沨想起了他加入审判庭的那一年。
进入审判庭并没有什么特殊的理由,有时候,他想保护所有人。但在这样一个时代,这不过是一种注定破灭的幻想,他保护了一些人,也伤害很多人,他本意并非如此,但注定成为众人所仇恨的那个人。
安折的呼吸渐轻渐匀,他今天哭了很久,该哭累了,像所有涉世未深的小东西一样,这只小异种或许快要睡着了。
陆沨也记得一个月前,昆虫在城市肆虐的那个下午,他接到了安折的电话,声音是软的,像是害怕了。这是他成为审判者的第七年,七年来,这是他得到的第一次求助,没有其它人会这样做。
他觉得自己至少能够保护好某一个人——至少在那一刻,他心中曾经升起这样一丝转瞬即逝的期待。
被放下的时候,安折已经快要睡着了,陆沨把自己的外套垫在他脑后作为枕头,但这个人显然并不会照顾人,胸口的徽章又把安折硌了一下。安折把它拆下来,发现这正是自己在基地里一直揣着的那一枚。他用菌丝的形态逃走的时候,浑身的衣物包括这枚徽章大概都散落在地,但现在徽章又回到了陆沨身上。
握着它,安折小心翼翼问:“博士对你说什么了吗?”
陆沨居高临下俯视着他:“你想说什么?”
安折小声道:“……没什么。”
陆沨原本是打算和他认真解释,但他随即看到安折枕在他的制服上,抱着背包,把自己团成了一团,乌黑的眼睛看着他,仿佛很容易产生情绪的波动。
于是陆沨嗤笑一声,淡淡道:“你以为自己有那么大的能耐么?”
安折翻身过去彻底背对着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