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1 章

——随即就是东西打碎的声音。

唐岚拧眉,大步往外走去。

尖嚎声仍然在继续,打斗声传了出来。

男孩猛地瑟缩了一下,他抓住安折的胳膊,似乎寻求保护,嘴上却道:“别怕,有人变怪物了,唐哥能打过的。”

他们通过打开的门往外看,一个人形在中央的空地上打滚,密密麻麻的触角和疙瘩在他背上鼓起来,他脸上的五官扭曲变形,变成一团灰色的水肿物,四肢疯狂向外攻击,另一个人身体的一部分则化成藤蔓和他打斗,唐岚加入其中,没过多大会儿,他被制服了。

“关起来吧。”唐岚道。

——那东西被带下去了,唐岚也回到了房间。

“我们现在有人的意识,但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没有了。”男孩小声道:“所以我很珍惜能当人的时候。”

这时窗外传来声响,安折往下看,见主楼前的空地上,一个大型仪器亮了亮。

“波利先生这几天都好像都在做这个。”男孩说,“看起来和以前的研究都不一样。”

安折望着那里,机械与机械间亮起刺目的红光,他问:“这是什么?”

唐岚没说话,他望着窗外。在山巅,极光和星空变得那么低,又那么清晰,好像一伸手就能碰到。 

房间里,一片寂静。

良久,唐岚忽然开口。

“波利先生是融合派的科学家,”唐岚轻声道,“融合派相信,总有一天,他们能找到人类与怪物基因和平融合的方法,人不会变成只有本能的怪物,又能拥有强大的身体,能适应现在恶劣的环境。”

“就像这样。”他给安折看他的胳膊,那上面隐隐有一些黑色的鳞片:“人类的身体确实太脆弱了。”

“后来,还没成功,融合派的实验品就跑了,那个巨型水蛭感染了基地的水源,整个基地因为这个死了一半——基地从此以后再也不允许进行任何类似的实验了,融合派的科学家也成了基地的罪人。”他缓缓说:“但是,别的研究也毫无成果,只有融合听起来还有那么一丝希望。于是融合派的科学家叛逃了,他们离开基地,想找到能继续实验的地方。”

“他们要研究融合,必须做活体实验,一旦做了实验,又会制造出那些获取了人类思维又不是人的智慧怪物,基地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于是一直派军队拦截追杀,到最后,他们终于找到了这个地方。”唐岚仰头望着一望无垠的星空:“高地研究所是个遗址,本来是很多年前研究人造磁极的地方。这地方在深渊后面,地势又高,装甲车开不过来,还有很多现成的设备,一些设备能对周围造成磁场干扰,让军队的飞机和雷达失效。研究所这才安顿下来了,他们一边收留异种,一边研究,一直延续到现在。”

安折问:“现在找到融合的办法了吗?”

唐岚摇了摇头。

“找不到规律。”他说,“一开始他们认为和意志有关,后来认为和外来基因的种类有关,但是都不对。意志薄弱的人可以稀里糊涂醒过来,污染能力弱的植物能吞噬人的意志,被非常强大的怪物感染后也不一定丧失意识,保留意志的原因只是幸运。再后来磁极失效,全面污染,又证明这可能和基因彻底没关系,金子和铁也能相互污染,一个铁原子在显微镜下莫名其妙变成了一个我们没法理解的东西。先生说,之前的研究全都是错的,要寻找新的解析方式。”

相同的论调安折也听纪博士提起过,他道:“基地也是这样想的。”

唐岚很久没说话。

“安折,”他突然喊了他的名字,道:“你能感到一种波动吗?”

安折点头,他一直能感受到。

“变成异种后,很多人都能感受到,”唐岚轻声道:“而且它越来越强了。”

清晨,安折从床上睁开眼睛。他头痛欲裂,梦里全是野外,震荡着鼓膜的嚎叫声,兽爪踩过淤泥的啪嗒声,哭声——不知道是谁的哭声。丛林里,幽幽折射出兽类眼睛的荧光,他发疯一样逃避着什么,寻找着什么,可是永远逃不了,永远找不到。那巨大的、虚无的波动仍然如影随形地缠绕着他,它好像在这个世界的每一个角落,连树叶尖端的露水都是它的化身。

安折用手臂努力撑着自己的身体,坐起来,很费力,他的骨头好像生了锈,不仅无法灵活行动,还变得又薄又脆,每动弹一下,他都要怀疑下一刻自己就会永远停止,于是他知道,自己离无法抗拒的死亡又近了一步。

安折拥着被子又在床上坐了很久,才感觉状况恢复了一些。他茫然望着这个温暖的房间——昨天发生的事情还像梦一样,今天才稍微有了实感,他来到了一个另一种意义上的人类世界,这里的人们对他很好——但他离开陆沨的本意,就是想让陆沨不要目睹自己的死亡。

那这里这些对他友善的的人们呢?

安折鼻子有些酸,他感到愧疚,但他还没来得及做出进一步的选择,门就被敲响了。

是昨天那个男孩,他拿了一个盛装早饭的托盘,托盘上是冒着热气的搪瓷杯子和碗。

“早上你没醒,我们没喊你。”男孩道:“树叔又煮了土豆汤,你要喝哦。”

安折道了一声“谢谢”。

说着,男孩把托盘放在了桌上,他低头看着这碗浓郁的汤,小块的土豆在汤里沉沉浮浮,它和腊肉丝一起散发出某种宽和的香气,那香气混在白雾里,袅袅地散往整个房间。

——鬼使神差地,他没有再生出过离开的念头。

研究所的生活并不像基地那样有条不紊,人们没有固定的任务和职位

,但他们有自发的分工。研究所收留了他,他知道自己得给出回报,他想努力做点什么,研究所的人们也都很欢迎。

最开始,他会出去,和那个男孩一起在比较安全的区域采集能够食用的植物根茎,再后来,他的身体承受不住扑面而来的冷风,只能留在基地帮忙种植,或煮饭。再后来,他连这样的工作都不能支撑了。研究所的人们都认为他身患某种无法确认的疾病——这是常见的事情,在这个世界上,什么疾病都有可能发生,甚至整个世界都是病入膏肓的。

那一天,波利来看他。安折从那天开始跟着波利·琼在主楼西侧的白楼里住下了。他的身体虽然逐渐孱弱,神智却仍然清楚,足以做一个合格的助手。波利的实验室里还有一个沉默的印度男人当助手,他擅长维修各类设备,名叫柯德。

这是个森严的实验室,四面都是机器,机器上连接着显示屏,最大的一个——它的光缆线路从实验室延伸到地下,与外面一个名叫“辛普森笼”的设备相连。

辛普森笼的主要部件是四个五米高的机械塔,就像研究所外部那两个白塔的缩小版,而那两个白塔的形状——安折看了很久,确认它们与基地那个巨大的人造磁极有诸多相似之处。他随即想到高地研究所本就是人造磁极最初研发的地方。

四个塔组成一个十几米长,二十几米宽的矩形,当辛普森笼启动,它们围出的整个立方矩形的空间都会被一种灼热的类似高频激光的红色光芒所充斥,像一片猩红的火海。研究所的所有人都知道不能走入开启中的辛普森笼,否则会死得很难看。

从实验室的手册里,安折得知,“辛普森笼”是人类科学鼎盛时,高能物理领域最尖端的杰作,它直接促成了人造磁极的成功。

“直到现在,我们也不知道地磁产生的原因。有人猜测是因为地球液态核内熔铁的流动,有人认为是地幔中电层的旋转,但都没有足够有力的佐证。我们不知道它产生的原因,所以也无法得知它消失的原因,这超出了我们认知的界限。同样,我们也无法复现电磁场,除非制造出一个半个地球那么大的磁石。”波利这样解释给他:“但在我们所掌握的物理规律中有一条,磁是由电产生的,电荷的运动产生磁场。”

“辛普森笼的贡献之一是它能够呈现基本粒子之间的波动力场,从而解析它们相互作用的方式,进而复现一些现象。于是我们获得了人造磁极的灵感——你缺乏物理知识,我没有办法解释得更加深刻。简单来说,两个人造磁极发射特殊频率的脉冲波,引起太阳风中带电粒子的共振,就像我们拿着一个喇叭,告诉它们,请往那边走。于是粒子的共振与运动产生磁场,地球从而被保护起来。”

安折点头,他听懂了,但也仅限于听懂了。他的工作并不需要他掌握高深的物理知识,只需要看好仪器。

有时候,波利在外面校正辛普森笼的频率,另一个助手跟着他,白楼里只有安折一个。他坐在那里,窗外是低沉的夜空。机器发出单调的嗡鸣,连接辛普森笼的谱仪绘制出复杂的曲线,不知道在记录什么。

那些曲线是嘈杂的,纠结成一团,没有任何规律,他没来由地想起伊甸园里的司南在纸上涂下的那些混沌恐怖的线条。闭上眼,感受着那种虚无的波动越来越剧烈,感受着生命一天又一天的流逝,他会害怕,但有时候他又觉得,自己正在逐渐接近永恒。

波利回来了,他开始分析那些混乱的曲线,安折努力拎起一旁的暖壶,给他倒了一杯热水。

“您在做什么?”他终于开口问。

“我想找到那个东西。”波利说。

望着屏幕,安折问:“……是什么东西?”

“导致这个世界发生变化的东西。”

“它一定无处不在,如果它在这个世界上,那一定也会在辛普森笼里。”他道。

安折微微蹙眉。

波利拿起手边的一枚指南针:“我们永远都看不见磁场,但指南针的方向能告诉我们它存在。世界上其它看不见的东西也是这样,我们的认知太过浅薄,只能追寻它们投射在世界上的那些表象。”

“看这里。”波利标亮了一条平稳的曲线:“世界上的一切都在相互作用,相互作用的痕迹里有很多信息,像这条线,它和指南针一样,都代表磁场。”

“我们假设这个世界正在发生的变化,是因为某个巨大的东西正在逐渐降临……但磁场能在一定程度上抵抗它——既然磁场能抵抗它,那它一定有与类似磁场的呈现方式。”波利灰蓝色的眼睛着迷地望着一团乱麻的屏幕:“它很宏大,超出了我们的认知,它改变的是这个世界的本质,但它就在这里面。我想,一定存在一个特定的接收频率,能看到它投射在真实世界上的影子。”

安折问:“然后呢?”

波利缓缓摇头:“我们首先要知道它是什么,才能去思考应对它的方法。”

但是,真的能找到吗?

安折迷惘地望着屏幕。

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波利开口。

“虽然很渺茫,但……”他的话只说到一半,轻轻叹了口气,“毕竟我们以前也创造过许多对人类来说难以想象的杰作。”

安折读出了他语气的波动,重复了他后面那句话:“对人类来说难以想象的杰作。”

然后,他看波利眼里闪烁着的那点光芒渐渐黯淡了下去。

波利·琼望着窗外无边的旷野,灰霾遍布的天空,四面八方传来野兽的嚎叫,声音里有奇异的波动,人类的声谱无法解读。

“仅仅对于人类来说。”他轻声道,“在被打碎之前,我们曾经认为自己领悟到了这个世界的全貌。”

那一刻,安折在他眼里看到跨越万古的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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