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八羔子的!皇帝进你这山来还要解刀——!!”
朱棣那极具个人标志的声音回荡在武当山上空。
登时真武道观后山响起张三丰洪亮的声音。
“妈八羔子的!你老子当年上武当山也得解刀——!”
朱棣登时怂了,吩咐道:“郑和,把你的刀解了,放进那池子里。”
朱棣肿着一张猪头脸,一整龙袍,从怀中摸出一物,随手一抛。
蝉翼刀“叮”的轻响,在冰面上弹跳,继而无声无息地没入冰面,嵌了进去,继而沉入池底。
朱棣嘿嘿一笑,挽了袖子,吩咐道:“你们在这等着。”
仅带着随身小厮一人,永乐帝便踏进了山门。
“张道长,一别经年,别来无恙呐无恙!”朱棣得意洋洋地笑道,挽了袖子,四处张望。
张三丰拱手,一笑道:“燕王里边请。”
朱棣听到“燕王”二字,不禁色变,脸色便沉了下来。
张三丰头戴莲花冠,身披明黄八卦袍,作地仙打扮,将朱棣让进真武大殿内,一路缓行,两侧武当弟子林立,齐齐躬身。
朱棣纵是人间天子,站在真武大帝像前亦不得不肃然起敬。何况皇权天授,痞子王爷登位本就不正,眼望真武左旋龟,右腾蛇的庄严神相,更觉心中惴惴。
张三丰让了座,又道:“清云,清风,给王爷上茶。”
两名道童端了木案来,架在朱棣与张三丰面前,朱棣抽了口冷气,什么清云清风,一个明明就是当朝国舅爷徐云起!另一个更是殴打皇帝的钦犯拓跋锋!
云起面前蒙着黑布条,白皙的脸上多了那布巾更显孱弱与清秀,朱棣冷冷道:“张道长这唱的是哪一处?”
无人应答,云起嘴角略勾,躬身接过拓跋锋递来铜壶,朝杯内倒茶,瞎子瞄不准,热水溅了满桌,拓跋锋“嘘”了声,伸指头把壶嘴拨过去点,二人配合倒了茶水。
拓跋锋又道:“这边来。”抬手提了提云起衣领,牵着他走到张三丰身后,站定。
张三丰呵呵一笑,以道袍袖子揩了木案,又道:“王爷请。”
朱棣几乎就要发作,然而殿前上百武当弟子,张三丰这老妖怪武功又不知到了何等层次,只知这世上与他动过手的人早已死得干干净净,真正只有“深不可测”四字方能形容。
朱棣忍气吞声,端起茶,沉吟片刻,而后道:“武当云雾。”
张三丰莞尔道:“正是,前前后后上百年,武当山顶,竟是有四位皇帝喝过老道这云雾茶,生而为人,在世上走一遭,得见四朝天子,也算是了了一桩心愿。”
朱棣神色一动,目光扫过云起拓跋锋,而后冷冷道:“不知张真人所见天子,是哪四位?”
张三丰唏嘘道:“第一位是元惠宗,至正二十七年,图干贴木儿三次率军强攻武当山,率领元军五万,于真武大殿前三进三出,贫道昔年年轻气盛,本在钟南山全真教与道友论武,武当遣人传书,只得星夜兼程回山。”
“真武大殿前图干帖木儿与贫道对坐饮茶,三盏茶后,元惠宗说明来意,大军围山,乃是意图招纳武当全派……”
朱棣笑道:“张真人虽出家为道,终究有家国之念。”
张三丰淡淡道:“王爷说得是,天下兴亡,匹夫有责,那元惠帝便被贫道当殿一剑击毙。”
朱棣瞳孔倏然收缩,端着个空杯,一手不住发抖。
张三丰吩咐道:“给王爷上茶。”
张三丰又唏嘘道:“第二位则是大宋小明王韩林儿,其父乃是白莲教教主韩山童,称皇前曾上山拜祭真武大帝。”
云起胡乱给朱棣斟茶,倒了朱棣**的一手,此刻恰到好处地插嘴道:“也被师父一剑击毙了么?”
张三丰笑道:“那倒没有,韩林儿成皇之时,仍是起义军纷起的乱世,他有一物在手,却觉保不住,唯有托与贫道,待来日位及太宝,身披龙袍时再来取回。”
“后来……贫道听说韩林儿被人缚于麻袋中,沉了江。”
云起叹道:“如今厂卫还在查白莲教余孽。”
张三丰“嗯”了一声,让道:“燕王且请喝了这第二杯。”
朱棣苦着脸,手中清茶只如穿肠毒药,又眼望真武神像前供着的那把七星沉木,只无比后悔,当初怎么说也不该上武当山来。
张三丰又道:“洪武四年,徐大将军背着常遇春上山求医,从天柱峰后山一路拾级而上,共三千六百零八级台阶,贫道当时并不曾与徐将军朝相,门下大弟子宋远桥亲自为常将军治的伤。徐将军有情有义,足见人间手足之情。”
朱棣蹙眉,云起又好奇道:“师父那时在哪?”
张三丰缓缓道:“你父于天柱峰别径上山,朱重八却从前山登访。”
云起忍不住“疑”了声,张三丰道:“想不到?”
云起为朱棣斟满了茶,笑道:“想不到。”
张三丰漫不经心道:“燕王请。”
朱棣一手茶水淋漓地捧着杯,手腕筛糠般不住发抖,张三丰又笑道:“朱重八昔年来求一物,言明数月后,便将与徐达亲征北元,非此物不得扫荡万里元军。”
云起紧张道:“何物?”
“韩林儿所留之物。”张三丰缓缓道。
“当时明廷初建,变数太多,我问朱重八,若他不幸落败身死,那物再度辗转世间,又该如何?”
“朱重八见我不愿交出,唯有退让,更言日后当有他所指定之人,再次上山来取此物。”
云起与拓跋锋同时屏息,知道张三丰的话到了最关键的时刻,朱棣愣在案旁,颤声道:“我怎不知?”
张三丰微笑道:“朱重八未曾亲征?”
云起想了想,道:“后来是蓝玉去了。”
张三丰点了点头,道:“料想是忘了,如今交给王爷,也不妨成就一桩因果。取来。”
拓跋锋取过一个木匣,放在案几正中央,那木匣一尺见方,匣盖上刻着古朴花纹。
朱棣道:“这便是……先帝交给真人的遗……物?”
朱棣伸手去开木匣,张三丰却同时伸手,朝那匣盖上一按。
“噫——”朱棣咬牙切齿,拼尽吃奶的力气又扯又掀。
张三丰力度沉如泰山,朱棣掀半天盒盖纹丝不动,猛拉木盒,那盒却如铁铸般紧紧粘在桌上。
朱棣涨红了一张猪头脸,累得直喘。
张三丰“呵呵”笑道:“燕王且慢,请听贫道一言。”
朱棣呼哧呼哧,瘫道:“你说。”
张三丰缓缓道:“徐云起,拓跋锋二人已被贫道收为关门弟子,从前之事,还请王爷宽大为怀。”
朱棣沉默良久,伸指头敲了敲那木盒,盒内发出沉闷声响,显是实物。
朱棣又看了云起一眼,知道今天张三丰算是给足了面子,若要强行带走二人,估计张三丰多半就得将他“一剑击毙”,屁股挨着个龙椅还没坐热,横尸武当山可是大大的不妙。
能屈能伸大丈夫,顶多回去后再躲得远远的,派兵放火烧山。现不妨应承,这匣子内物事便是白赚的。
朱棣笑道:“成,既然真人收了他俩当徒弟……我也不能难为了俩小辈,过往之事,一概不咎!”
张三丰仿佛早已料到朱棣会这么说,满意地点了点头,撤回手。
朱棣正要去启那盒盖,云起忽地神色凝重,道:“姐夫,当心盒里是九九八十一根天绝地灭透骨穿心箭。”
“……”
朱棣一张脸成了紫色,张三丰哈哈大笑。
张三丰吩咐道:“谁愿拼着性命不要,为燕王开了此匣?”
拓跋锋躬身道:“我来开。”
张三丰点头道:“你且当作报答燕王十余载养育之恩,今日便赌命开了此匣。”
拓跋锋跪在案前,双手打开了木盒,张三丰吁了口气,长身站起。
盒内是一枚通体晶莹,手掌大的方印。
朱棣上前接了拓跋锋取出的印鉴,颤声道:“这是……”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张三丰抚须微笑道:“望吾皇善待天下苍生,时刻心系黎民百姓。”
朱棣手捧传国玉玺,愣在当场。
“吾皇万岁。”张三丰漫不经心道,继而拂袖而去。
“吾皇万岁!”真武殿内武当弟子齐齐作揖。
张三丰按过的木匣,木案碎为齑粉,随风飘散。
云起坐在武当山前台阶上,倚着驼碑的那只巨龟,掰了点馒头喂进它嘴里。忍不住道:“你说姐夫他……还会来找我们麻烦不?”
拓跋锋卷起裤脚,站在洗剑池里,躬身摸索着什么,头也不抬答道:“他不敢了。”
拓跋锋朝山下望了一眼,只见朱棣孤单的背影缓缓下山。
“那块破烂才是他想要的。”拓跋锋嘲道:“只想当皇帝,连你也不要了。”
云起啼笑皆非道:“不想当皇帝才不正常吧。”
拓跋锋自顾自地在冰水里寻找,答道:“要是没了你,让师哥当皇帝我也不当。”
云起打趣道:“又有我,又当皇帝呢?”
拓跋锋想了想,老实道:“也不当。”
云起道:“为啥?”
拓跋锋答道:“怕像他这么忙,没空陪你了。”
云起鼻前涌起一阵酸楚,道:“当皇帝也没什么好,我姐要是知道,应该也不让他……当皇帝。”
拓跋锋道:“有了!”
云起蹙眉道:“什么?”
拓跋锋终于找到了朱棣扔在洗剑池里的蝉翼刀,用冰蚕丝将其捆好,交到云起手中,道:“走罢。”继而背起云起,朝后山行去。
“喂,去哪?”
“换银票,过日子。”拓跋锋一边走一边答道。
“什么!等等!这就走了!”云起颇有点措手不及。
“嗯。”拓跋锋不顾云起挣扎,走过天柱峰牌坊,又恋恋不舍地回头看了一眼。
云起道:“你不去找便宜师父告别……”
拓跋锋道:“他让我们今天就走,不,现在就走。”
云起蹙眉道:“为什么?我还没谢谢他,哎等等!”
“山下有马,给我们准备好了,师父还交代,要照顾好方家的后人,他们家的人都死光了……”
云起愕然道:“你不觉得在这山上过日子也挺好的么?”
拓跋锋笑道:“五千两呢,我们买一百头羊,一百头牛……”
“……”
云起抓狂道:“你起码也得找师父告别……”
拓跋锋又道:“上山的时候你背师哥,下山的时候师哥背你,咱俩相依为命。”
云起彻底放弃了与拓跋锋沟通的打算。
拓跋锋把云起一路背下天柱峰,那处果真停着两匹马,拓跋锋把云起扶上马,二人朝着南京再次出发。
武当山顶,真武后观。
日渐西沉,静虚推开了后观的院门。
“太师父,拓跋锋师叔与徐师叔都已下山去了。”
室内静谧无声。
“徒孙以为,您将镇教七星沉木交予拓跋师叔,是不是有点……”
“太师父?”
静虚轻手轻脚地走进冥修房内,见张三丰仍在蒲团上打坐,一动不动。
静虚伸手去探张三丰气息,武当派创始人结束了他一百三十三岁的生涯,驾鹤西归。
朱棣离开的南京仿佛瞬间少了一半的生命。
城中富族大户俱跟着一同迁向北平,街道中满是枯叶,败枝以及仓促起行时留下的废纸。
唯有秦淮河滔滔东去,一如往昔。
“你看不见拉——”
“看不见你拉——”云起顺着方誉的话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
方誉手里玩着两张铁券,歪着脑袋,念道:“开国辅运……”
“……奉天靖难?”
“……”
云起抓狂道:“你怎么这么小就认识这么难的字啊啊啊!!老子十五岁读本礼记都念不全!别太打击人成吗!”
方誉哈哈地笑着,被云起按在马车中蹂躏了一番,忽地想起方孝孺,于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干嚎起来。
云起从不会哄小孩,这下没辙了。
“哭什么!”拓跋锋钻进车里,冷冷道:“狼来了把你叼走。”
“我想娘……”方誉眼泪汪汪道。
拓跋锋道:“不想爹么?”
方誉道:“爹凶……背书背不出要打板子……”
拓跋锋同情地点了点头。
“五千两银子在车后,装了箱。”拓跋锋交代道:“出宁州,到塞边有我族人,长城边上再换成货物,运出塞外卖了。”
云起笑道:“你倒想得周到,我怎么觉得还是少了点什么……”
拓跋锋抱着方誉,疲劳地倚在车上,道:“少什么?”
马车摇摇晃晃起行,后面跟着数辆满载衣物,银元宝的货车。
云起只觉有什么不对劲,却想了许久说不出来。他伸手到处摸,摸到拓跋锋的脑袋,于是俯身过去,又摸到个嫩嫩的玩意。
云起提着方誉,放到一旁,威胁道:“小混蛋,别碰我师哥,他是我的。”
方誉笑个不停,云起又怒道:“你吃的玩意都是我的钱买的!”
拓跋锋笑着把云起抱在怀里,两人依偎在一处,静静听着马车轱辘转个不停的声音。
拓跋锋抬起一脚,横在两个对着的座位间,方誉骑在拓跋锋的膝盖上颠来颠去,玩得甚是开心。拓跋锋亲了亲云起的唇,哼哼道:“齐人之福……”
云起哭笑不得,伸手到拓跋锋胯间,捏着他一边蛋,拓跋锋登时呼痛告饶。
“你这狠心短命的小鬼呐——咋就连娘也不要了啊——!!”
春兰披头散发在风中泪流满面,跑着跑着掉了只鞋,回去拾来绣花鞋,紧抓着马车后架死也不放,凄声如百鬼夜行,尖锐豪放。
云起听到春兰一边追着马车跑,一边凄声尖叫,终于想起那“不对劲”是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