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挥军北上,直扑克鲁伦河。
年迈的族长前去与汉人皇帝谈判,一去不复返,当天夜晚,四名突厥青年策马而回,带回了族长的尸体。
“谁杀的他。”拓跋锋颤声道:“谁杀的他——!”
云起按着拓跋锋肩膀,费了好大劲方听懂突厥青年们悲愤的话,松了口气。
朱棣尚未抵达塞边,先行军是张玉之子英国公张辅率领的一万骑兵。突厥族长前去和谈,明军倨傲无比,勒令献出克鲁伦流域绿洲,作为明军后勤地。
突厥族长无法应承,然作出让步,打算再深谈,张辅却对这塞外小部落兴趣寥寥,既谈不拢,便将其赶出营外。
张辅之父乃是靖难功臣,素来颐指气使,亲随更是嚣张,直是将突厥使者打出了帐外,双方语言不通,又动起手,数十人围殴几名突厥人,竟将族长活活打死。
突厥青年悲愤难耐,俱是红了眼,又大声叫嚣着什么。
那语速一快,云起更听不明白,幸亏方誉听到喊声,已出了帐篷,怔怔听着。
云起道:“他们说的什么?”
方誉怯怯道:“说……大明皇帝的原话,不用打,也不用谈,大军两日内占据克鲁伦河沿岸,元人和突厥人,都是……一样的。”
拓跋锋红着眼吼道:“他们与元人又有什么区别!”
云起道:“别冲动!冷静点!”
云起沉吟片刻,便理清了思路,道:“明军太多,姐夫又是个能打的,不能正面冲突!”
“安排人手,带着女人和小孩,老人,还有河对面的元人残部,大家一起北迁,带着食水牛羊退进沙漠里。我们留下来掩护。”
“我们并肩作战……”
朱棣来得快,突厥部族撤得更快,车队进了戈壁滩,大部队就这么无声无息地遁了踪迹。羊群带得走的俱被赶离,带不走的都被杀死后弃尸河中,帐篷拔起,牧栏烧毁,映红了半边夜幕。
克鲁伦河两岸撤得干干净净,半点物资也没给明军留下,云起与拓跋锋分出三百名火铳手随着族人撤离,沿路保护,率领剩余的两百人登上了距离绿洲不远处的一块隔壁。
再往后走,便是北元人的活动区域,云起举目眺望,见大漠上风沙茫茫,正是当初他们逃出无定河,于戈壁滩上与马三保汇合之处。
短短数年,一切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烈火烧了一夜,逐渐平息下去,翌日清早,戈壁上日升之时,明军果然如期而至。
拓跋锋踩熄了篝火,低地处,上百突厥战士倚着岩石的背风面沉沉入睡。
“真没想到,有一天要和自己的同胞作战。”云起看着克鲁伦河沿岸驻扎下大批军队,明军先头部队已开始陆续扎营。
“睡觉。”拓跋锋漫不经心道:“别怕,要杀的时候师哥先上去,你在后面看着就成了。”
云起笑了起来,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怎能在后面看着?”
云起那话是说给拓跋锋听,更像是在催眠自己:
“我一定会放槍的。”
拓跋锋莞尔道:“听到了,不用反复说。”
方誉问道:“皇上不是你姐夫么?你去找他说说,别占我们家的地方,不成么?他要打元人,到咱们家来做什么?”
云起无奈道:“那要问他才知道……”一句话未完,云起与拓跋锋同时五雷轰顶,吼道:“方誉!”
迁徙部队已全部进入荒漠,方誉竟还留在此处,戈壁下更有一女人艰难地缓缓爬上。
云起一见之下险些吐血,万念俱灰:“谁让你们回来的啊!”
春兰气喘吁吁,好不容易爬到高处,答道:“我男人还在这儿呢!老娘当然得回来。”
云起与拓跋锋异口同声斥道:“谁是你男人!”
春兰瞪着眼,朝刚满八岁的方誉指了指。
云起彻底没辙了。
正午时分,春季的沙尘吹得人嗓子干痛,朱棣选的决战时机实在不是个好时候,明军大部队终于抵达,一望无际的军营簇拥着王帐,在河畔生根。
拓跋锋拍了拍云起,递过水囊,云起睡眼惺忪地喝了口,怀中仍搂着方誉。
“食物和水都耗完了。”云起翻身朝山下窥视,狐疑道:“你觉得他会在我们家里呆多久?”
拓跋锋嗤道:“他马上就会发兵。”
“沿途补给跟不上,他在河边呆的时间越长,消耗就越大。”拓跋锋判断道。
这时天上一声鸟鸣,拓跋锋低低吹了声口哨,伸出手臂。
信鹞展开洁白双翅,与皎洁天际同成一色,盘旋数圈,最后落在拓跋锋手臂上。
拓跋锋取下鹞脚皮管子,朝方誉道:“当心被啄。”
方誉的手吓得缩了回去。
云起道:“什么消息?”
拓跋锋道:“阿鲁台派出小股骑兵,由也速迭儿率领,潜伏在荒漠地带,准备从侧翼袭击明军。”
拓跋锋沉吟片刻,在石上以细炭写了回信,绑于信鹞脚上,将其再次放飞。
云起道:“所以我们得怎样?”
拓跋锋茫然道:“不知道,让他们先打,我们再趁机偷袭?”
“……”
云起哭笑不得道:“下面二十万军队,马上就要冲进荒漠里打起来,你现在还没有作战计划?”
拓跋锋答道:“绵里藏针,以静制动。”说那话时,拓跋锋嘴角现出一抹淡淡的,自信的微笑。
从凌晨等到正午,又从正午等到天黑,朱棣的大军终于动了。
“一五……一十……”拓跋锋清澈的琥珀色双眼紧盯着山下。
云起随便扫了眼,便道:“一千零四十帐,姐夫留了万余人守粮草。”
拓跋锋沉默了,片刻后有了主意,问:“现是顺风,你的箭能射到营里去不?”
云起抓起一捧沙,任其于指间流泻而下,认清风力,道:“说不定能。”
拓跋锋想了想,又道:“全靠你了。”
云起抿着唇,仔细斟酌许久后,道:“这里离得太远……我尽力。你要怎样?”
二人简单商议片刻,拓跋锋便带领百名突厥槍手潜下平原,戈壁间藏了上百骏马,马蹄上已包裹了棉布。
拓跋锋骑上马,引军迂回接近了朱棣的大本营。最终停在了克鲁伦河北岸,一水之隔,遥遥相对。
夜色如墨般浓黑,大地上一片死寂,朱棣倾巢而出,后方空空如也。
云起深吸了口气,抽出四根长箭,夹在指间,于插在地上的火把前随手一抡,尽数引燃。
箭头包有火油,毛皮,劈啪猛烈燃烧,方誉登时惊呼一声,旋即被春兰捂住了嘴。
云起沉声道:“现在……别说话,也别动。最好也别喘气。”
方誉呱噪道:“不喘气会憋死!”
云起闭上双眼,微笑道:“那你就憋死罢。”
云起睁开双眼。
铁胎长弓被扯成一轮满月!
四箭齐发,如横亘夜空的流星,如裂破黑锦的彩弧,云起毕生习箭的修为,尽数凝聚在这一射之中,四根带火飞箭撕开寂静的夜,乘风飞向明军大营!
方誉猛地眨眼,那一瞬间竟是仿佛见到了一只展翅腾空的火凤,掠过遥遥千步之距,扑进明军大营里!
方誉大声惊呼,云起淡淡笑道:“可以喘气了。”
“这啥!我刚怎么见了只鸟儿!”
云起疲惫地舒了口气,笑答道:“这是师娘独门传授的绝学,火羽飞凰箭。”
话音落,第一根箭带着烈焰坠落,大营处传来惊慌的呐喊。
拓跋锋的狼嗥响彻黯夜,云起随后三箭,准之又准地落在了储存火药之处,登时引发了惊天动地的大爆炸!
一处炸,处处燃,连环大火燃起,无数明军士兵放声大喊,乱成一团,冲出营区奔向河边,抢水救火。
然而上百名突厥骑兵早已驻马克鲁伦河之北,手持火铳,遥指对岸。
大火烧成一片,火焰之光映亮了近十里之路,拓跋锋吼道:“齐射——!”
又一轮槍响,对岸前来取水救火的明军纷纷中槍,摔进水去。
敌明我暗,拓跋锋把守河畔,竟是无人能突破防线汲水救火,大火足足烧了近一个时辰,将明军数十万车粮草燃烧殆尽,守粮官兵无可奈何,只得仓皇逃离火海。
拓跋锋成功地将明军最后部队逼近荒漠地带,云起不由得由衷称赞战术之巧妙。如此一来,朱棣最后的粮草补给根据地被夺,大军势必不能持久,只要与元朝战罢,无论胜负,都将就近撤回长城内,寻求补给点。
云起把手里火铳抛给春兰,吩咐道:“女人,保护你相公,现没空分人守你俩,上马,跟着我们一起。”
拓跋锋翻身上马,云起打了个呼哨,从戈壁上垂下,与拓跋锋伸臂,互一错握,借力跃上马背,稳稳坐定。
“师哥,我觉得……”云起在风中道:“我们应该提醒姐夫元人偷袭一事。”
“为什么。”
拓跋锋纵马迎风疾驰,风沙甚剧,云起抱着他的腰,俯在他的背上,只觉平生任何时候都没有此刻更安全,拓跋锋的肩膀宽阔,身体温暖,更为他挡住了来自漠北的冰冽冷风。
拓跋锋又重复了一次,云起方道:
“他不能败,元人被赶回捕鱼儿海以北,汉人退入关内,这才是最好的局势。他现在并不知道我们烧了他的粮草,只要脚程快,还可以设局陰一次阿鲁台,这么一来,双方就扯平了。”
拓跋锋嘲道:“当面笑嘻嘻,背后捅刀子。”继而一扬马鞭,百余突厥骑兵提速,没入了茫茫风沙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