虬结粗壮的老树之后,走出两个人来来。
准确的说,只走出了一个人,另外一个,被推在一只类似轮椅的小车上。
站着的是个腰肢纤细、凹凸有致的美貌女子。被推着的虽然坐在椅车上,颈部以下都裹在一条粗毡毛毯里,但露出的那颗头沈清秋却十分熟悉。
那柄剑还在前进,沈清秋不得不抓紧了它,用力之大,剑刃几乎要切下他半个手掌。
他脸上表情一成不变,假笑道:“秋姑娘,老宫主,别来无恙。”
秋海棠目光怨愤。老宫主的头动了动,声音嘶哑:“沈峰主看我这像是无恙么?”
也就是说说走个过场而已。沈清秋干笑一声。
仔细观察,他发现,“无恙”这个词,真的不适合用在此时。从前的老宫主是得道仙家一般的人物,无论仙盟大会初见,还是金兰城不欢而散,外表仪态,都是丝毫不坠。可现在的老宫主,从来一丝不苟的雪白胡子变得污垢纠结,面容更是苍老了不少,皱纹堆积比他身后的老树枯皮还密。
老宫主语音森然:“你一定很奇怪,为什么我变成了这个样子。”
沈清秋心想我能说不奇怪然后你可以放我过去么?嘴上却说:“在下听闻老宫主归隐云游去了。”
老宫主嘿嘿道:“归隐云游?究竟是怎么回事,这就要问你的好徒弟了。”
虽然不知道具体怎么回事,但看来是找洛冰河算账的。
沈清秋不动声色,把洛冰河往身后掖了掖,尽数挡住。
秋海棠恨恨道:“沈九,我早就说过,你化成灰我也认得出来。我早就知道花月城你自爆的事肯定有诈,自裁谢罪?呵呵,你怎么会是那种人?在那魔界妖女的地盘我一眼便瞧了出来,你果然没死!”
你认出的只是我的*,没有认出我的灵魂,有什么用啊……沈清秋无奈。
当日在纱华铃的赤云窟被擒时,沈清秋救各派人士出来,只和她见了短短一面,居然就引起了怀疑。他重回苍穹山派,被洛冰河带走之后,秋海棠也穿越了边境之地,跟着一路来到魔界。洛冰河大量抓捕黑月蟒犀破除圣陵结界,必然焦头烂额,心神紊乱,无暇防备,竟然没注意到有人跟着偷偷混了进来。总结:女人的仇恨真是不能小觑。
只是这两个人的组合,沈清秋还真从没想过,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搭上线的。
想到这里,沈清秋忽然明白了:“当初秋姑娘忽然出现在金兰城,这里面也有老宫主的一份功劳吧?”
既然竹枝郎已经否认是他所为,那就是别人在推波助澜了。否则凭秋海棠所在的杂门杂派,哪有机会抢到前沿。
老宫主冷冷一笑,不答话,也没否认。
空气中漂浮着蒲公英种子一般细小的白絮,晃晃悠悠,飞过眼前去。沈清秋道:“沈某自问不曾得罪过老宫主……”
老宫主道:“事到如今,也不必隐瞒。”
他嗓子喑哑,仿佛有一块痰堵在喉咙里:“当初洛冰河入我幻花宫,我悉心栽培,有意扶持,他却执意不肯拜我为师,更不肯娶我女儿,偏偏对你念念不忘。我自然要对沈峰主好好探查一番,看看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谁知倒让我查出不少陈年旧事。对你的底细,我一清二楚。你师从何人,做过哪些事,究竟如何拜入苍穹山派门下,真是精彩得很。即便是没有撒种人这一桩,水牢你也是去定了。谁知另有其变,倒没让我费心。”
这么说,当年幻花宫弟子对他态度奇差,不是洛冰河有意引导,却是老宫主在刻意影响。
沈清秋忍不住又看了一眼洛冰河。
这孩子若是脑子转一转弯,拜其他人为师,也不会生出这么多事端了。但这份执着和死脑筋,沈清秋却埋怨不起来。他只好叹气:“小徒承蒙老宫主厚爱。只是宫主刚才那两剑,都摆明冲着他来,未免言行不一。”
老宫主道:“当初是当初,如今却不一样了。沈峰主请让开,我要同这小子算清总账。”
沈清秋:“我让开,宫主只杀他,不管我?”
秋海棠冷笑道:“他不管你,我还在这儿呢!”
本来她战斗力太低,可以忽略不计,但眼下这个状况,还真有点麻烦。
老宫主道:“这畜生忘恩负义,把我害到如此地步,我非手刃了他不可。”
沈清秋说:“他要是真忘恩负义,也不会留你女儿一条命了。斩草须得除根,这个道理他比你我都明白。”
打死他也没想到,自己居然会有帮洛冰河说话辩解的一天。
闻言,老宫主桀桀怪笑出声。秋海棠猛地掀开盖在他身上的粗毡。沈清秋呼吸滞了几秒。
毛毡之下,只剩一个平整四方的躯体,四肢全都不翼而飞。
老宫主竟然被削成了人棍!一代宗主,就这么人不人、鬼不鬼、脏兮兮地窝在一座小破车上,只剩一颗头能转动。这画面凄厉骇人至极。
原著沈清秋的下场居然移花接木到了老宫主身上。这梁子结大了,绝对不是几句开导就能解决的问题!
老宫主冷笑道:“看见了没?他倒还不如斩草除根。”
沈清秋严重赞同。为什么不斩草除根!
这两条小鱼,一个想杀洛冰河,一个想杀沈清秋。秋海棠修为不济,需要有人帮助;老宫主虽然落魄,却比她强得多。好歹曾经是一派之首,四肢齐断,行动不便,可灵力不减。男女搭配干活不累,正是瞎子背跛子。
沈清秋赤手折断了剑刃,把它抛到一旁草丛中,死死盯着对面虎视眈眈的两人。
其实他可以赌一把。
虽然面对天琅君这个没有原始数据的人物,洛冰河的挂都不管用,可老宫主却是仍在原著范围内的角色,主角金身不破定律面对他时,应该还没失去作用。
他可以试着撒手不管,就像当初双湖城副本坑死剥皮魔蝶儿那样,放手让老宫主去砍洛冰河,看看最后到底是谁坑谁。
老宫主缓缓道:“我再问一次,你让不让?”
沈清秋垂下手臂,掌心的血原本稍稍止住了流势,又开始滴滴答答下坠。
他抬了抬头,不冷不热地说:“老宫主以为清静峰弟子好欺负么?”
没办法,现在已经和当初那时候不一样了。
他无论如何也没法说服自己,仗着男主金身不破定律,冷眼旁观,放手让别人砍洛冰河,赌到底谁熟谁赢。
到了现在,如果他还能心安理得冒着这么大风险利用洛冰河,就真成猥琐人渣了!
老宫主突然双眼暴起,爆出数声大喝。
他没了四肢,把灵力蕴在喝声里,依此出击。每一声大喝,沈清秋都感觉有一阵强劲的灵流刀削斧砍般铺面袭来,威势不输暴击。草木狂摇,林叶斜飞。沈清秋用尚在流血的右手握住剑鞘挡了几下,震颤之中,掌心伤口传来剧痛,可他不敢换手,不用左手抱住洛冰河他怕会把人摔出去!
即便被削成了人棍,老宫主灵力却分毫不弱。难怪秋海棠要仰仗他。正这么想,老宫主忽然一声长吼,修雅剑剑鞘传来极轻的裂声,终是没挡住。
一阵强力袭来,沈清秋被向后掀倒。掀倒途中他转了个身,以己为肉垫,没让洛冰河摔到地上,又被他重量压得眼冒金星。
老宫主总算不嚎了,秋海棠推着他慢慢靠近。
他平息一阵,俯视搂着洛冰河的沈清秋:“你倒也真是护着他。”
沈清秋心想,要是洛冰河醒着,自己怕是反而不会这样护着他了。
老宫主道:“为何不用灵力还击?莫非你已经油尽灯枯?”
沈清秋不答话,一缕一缕的细小白絮飞过,即将沾上洛冰河苍白的脸颊,他轻轻一吹,白絮歪歪扭扭斜飞了出去。
老宫主以为他这是认命待死的表现,不再理会,目光一转,凝在洛冰河安静睡着的脸上。
他刚才吼叫不止的模样被抹去了一样,忽然消失,现出了一种痴痴之态。
沈清秋:“……”
这个表情……很不对劲啊。
老宫主痴痴地看了半晌,叹道:“睡着的时候,是最像的。”
他的眼神毛茸茸的上下爬动,如果他有手,一定就摸到洛冰河脸上去了。沈清秋微觉反胃,不由自主把洛冰河的脑袋抱住,往怀里带了带。两人现在是洛冰河紧紧依偎在他身上、头也靠在他胸口的姿势。
沈清秋沉声道:“你看清楚,这不是苏夕颜。”
也许这个名字唤醒了老宫主,他恶狠狠地道:“要是能乖乖听话,权势,地位,幻花宫,什么我不会传给他?偏偏一个两个,都忘恩负义。忘恩负义!”
一连咆哮了几十次忘恩负义,他忽然又神情一转,柔和起来,哼哼道:“夕颜……过来……让师尊……让我……”
老宫主陷入了迷离之中,口水顺着嘴角滑下,秋海棠悄悄后退,面露嫌恶之色。
沈清秋心下雪亮,反胃感愈发强烈。
难怪一直老宫主对洛冰河都好的有些奇怪。难怪苏夕颜明明是他最心爱的弟子,结果对幻花宫却毫不留恋,说叛出师门、就叛出师门,义无反顾跟魔界青年双宿双飞去了。
这种“心爱”,跟猥亵也差不多了。老宫主青睐洛冰河,肯定是从他身上找到了昔年爱徒的影子,对苏夕颜病态的占有欲延伸到了洛冰河身上,妄想把他培养成听话的乖娃娃。
但看他这种狂态,恐怕不止要洛冰河做接班人这么简单。“听话”也远远不止字面意思。
不怪洛冰河要把他削成人彘。
沈清秋一手覆上洛冰河后脑,把他的脸压在自己胸口旁,不让老宫主继续对着他意淫。忍无可忍道:“你够了!”
一看不到那张脸,老宫主面部肌登时垮下,痉挛般抽搐一阵,目光满溢怨恨,猛地张开嘴。
可他没叫出声音。两颗眼球凸了出来,整个人突然定成一尊石像。
沈清秋屏住呼吸片刻。老宫主喉咙里咕噜咕噜,眼白血丝密密爬了上来。
可就是动弹不得。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终于来了!
真当他那么傻逼圣父,被打不知道还手吗?!
真当他多拖了个人就弱到不能啪啪扇脸扇回去吗?!
秋海棠惊疑:“怎么了?”
她似要拔剑,沈清秋道:“秋姑娘,奉劝你一句,不要拔剑,不要妄动灵力,除非你想像他一样。”
秋海棠疑惑地转到老宫主前面,“啊”的尖叫出声。
之间老宫主那张苍老的脸上,密密麻麻的皱纹之间,长满了绿色的肉芽,似乎剧痛难忍,不但不能动弹,连话都说不出来。
秋海棠颤声道:“你干了什么?”
沈清秋道:“我什么都没干。但别忘了,这可是在别人的墓室里。你们以为魔族不会有防护措施?”
空气中漂浮着的、像是吹散的蒲公英般的白絮,其实是一种魔界植物,“情丝”。
这种植物会在活物身上下种,而且尤其容易被发散能量的人吸引。乱动灵气或者魔气,就会把种子们吸到身上。这也是沈清秋刚才尽量坚持肉搏而不动用灵力的原因。
“情丝”入肉,不痛微痒,以血肉为土壤,一旦发芽,破皮而出,每长一寸都是撕肉挖血的疼。而且越动灵力长得越快,敢打暴击,疯长一阵,瞬间就能发芽。
老宫主刚才一直用吼声攻击,灵流汇聚在头部和喉咙,现在长满了一脸的肉芽。肉芽茎看起来都是血管,表面微带着薄薄的茸毛,根还在皮下往里面长,一直长到跟神经紧密相连。
沈清秋啧啧道:“老宫主千万别再大吼大叫了,不然情丝暴长,长入了脑髓,那可真就无力回天了。”
这景象既恶心又恐怖,秋海棠捂着嘴,抖了一阵,终于忍不住,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一个动弹不得,一个没了意识。完胜!
沈清秋松了口气,抱着洛冰河艰难地站了起来。
老宫主肌肉紧绷,含含糊糊地说:“别高兴得太早,你也好不到哪里去。”
仅仅是说几个字,他就痛得面孔扭曲,满脸肉芽也跟着齐齐发颤。
沈清秋呵了一声回应。
从右臂到肩头,爬上了深入血肉、歇斯底里的疼痛。
刚进来挡住那两把剑时,逼不得已动用过灵力,现在终于跟着发芽了。
不过,还好,总算这次没坑了洛冰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