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公寓距离金融区不远,数十座高档公寓林立,公寓大楼方方正正,只租不卖,供各大跨国公司外派人员在本地租用,小区里不少日本人、欧美人推着婴儿车,就像个小型联合国。
关越的家在东方公寓顶层,是个两百余平方的大平层,装修出了一股冰岛的性冷淡风格,落地窗外,金融中心的高楼隐约可见,上半截被云雾笼罩着。
公寓大厦从车库直达顶层,关越按了指纹,电梯入户,电梯门一开就是门厅,推门进去,家里挂了蒙德里安的作品,柜上摆设则是草间弥生的金属南瓜,地上铺着灰黑色的羊毛毯,茶几方方正正,所有摆设都充满了几何的逻辑感,冷冰冰的,甚至带点孤寂。
餐桌上摆着厨师做好的晚饭,关越按了下墙上的遥控器,贝多芬的曲调在客厅里轻轻地响了起来。天和换了拖鞋,刚进餐厅,耳机就被关越摘了,天和要抢,关越却把手一抬,低头看他,就像从前拿东西逗天和,天和简直没脾气了。
天和说“我最近经常失眠与耳鸣,这是辅助疗法用的声音程序。”
关越把耳机放回桌上,转身去换衣服。
普罗“你总戴着耳机,他已经起疑心了,这是一个试探的举动。”
天和“我对他怎么想并不关心。”
普罗“你知道他家的ifi密码吗”
天和“你又想做什么”
普罗“当然是入侵他的家庭设备系统。”
天和已经分手一年了,怎么可能知道这时关越回来了,天和便摘下耳机,放在餐桌上。
关越松领带,脱了西服外套,挽了两下白衬衣袖子,摘表,与天和坐到桌畔。管家从另一个小门里出来打了个招呼,点了餐桌上的蜡烛,关越冷漠地点点头,管家与厨师便顺利下班回家。
财务长把视频发过来了,关越一手拿着碗喝汤,一手拿着手机,打开今天下午天和在会场上演示的回放。
天和只吃了一点便放下筷子,关越知道他长期没进食,也吃不了多少,便不勉强他,起身戴上手套,从烤箱里取出一个芝士派,切开,配上叉子,放到天和面前。
关越不喜欢吃芝士,但天和很喜欢,知道这个派自然是专门为自己临时现烤的。
关越把视频看到最后,一瞥墙上挂钟,九点二十五。
“说正事儿吧,你今天究竟什么意思”天和说。
关越注视天和,沉默。
总是沉默,总是什么也不说,但天和早已知道他想说什么,这就是他们之间的“显而易见”。餐桌上的灯光打在两人中间,照得关越的五官轮廓尤其深邃。
关越“洗澡”
天和十分不舒服,“我现在只想吃一顿,洗个澡,睡觉”这话是他自己说的,但他并不想在这里洗澡睡觉,在前男友家里过夜太尴尬了。
“没有其他人。”关越犹如看出了天和的心事,“单身很久了,不会有现任来撕你的脸。”
天和“有话就说,我也给你五分钟时间。”说着把手机屏幕翻转,普罗打开手机计时器,显示时间。
关越端详天和,彼此的眉毛、头发在餐桌灯光下笼着一层淡淡的光。
“有些话,总得有人去说,虽然你不爱听。算了,长话短说。”关越丝毫没有不悦,沉声道,“作为投资人,我承认贵公司的未来,有一定可能自救成功。闻天岳的决策产生了重大失误,同时也对此做出了唯一的补救,将公司的所有权力对你进行了让渡。这个时候,你们需要强有力的资金支撑来渡过目前的险境,青松资本能够解去你的燃眉之急。”
天和说“原来你也会说这种套话。”
“同样,作为合作方,我是最了解你的人。”关越答道,“在资本面前,意气用事是不明智的。今天在峰会上的演示,运气成分占了多数,你的软件不可能如此准确,否则你根本不需要融资,进股市去做几波t0,你的流动资金就有了。”
“据我的推测,”关越漫不经心道,“经过改良后的ee分析系统,概率能在45上小幅波动,这也是你为什么你敢在今日孤注一掷的原因。”
天和不得不承认,这个45的估测已经相当接近了,关越的专业水平相当了得。
关越说“你内心早已承认,青松是目前你最好的选择,我们与基金公司、股票公司甚至券商都有着相当紧密的合作,不夸张地说,全国有相当数量的公司,是我们的战略合作伙伴”
这次换天和安静地听着。
“现在不找我,等你的第五代、第六代,甚至第十代软件出来,仍然会来找我,因为无论哪家公司使用你们的软件,书面评估都会送到青松手里。你应该知道,无论是基金、期货,还是其他交易市场,机构都不是拍脑袋决定的。”
天和说“话说你平时谈判的时候,也是这么强势吗”
关越“在利益相关与前景非常清晰的时候,我不明白有什么再绕来绕去的必要。嗯对,以及青松的融资,我保证这是一个能让你满意的数字,远远超出你现在所需要的。”
天和从衣兜里掏出今天会后收到的名片,一张一张,铺在桌上,铺了十张,抬眼看关越,意思是我还有选择。
关越“我以为我把话说得很清楚了。”
天和说“并没有那么清楚。”
关越伸出手指,点了其中一家。
“商业贿赂纠纷。”关越说,再点另一家,“资金链已经断了,再过三个月你会听到他们破产的消息。”
“受2项目拖累,资金运转相当困难,哪怕你签下合同,也拿不到钱。”第三家、第四家,关越就这么挨家点过去,天和笑着说“关总,背后造谣可不好。”
最后,关越说“猜猜今晚的纳斯达克指数出来以后,如果你的软件预测错了,他们还会不会见你。”
天和正要拿手机,关越却一手按在天和手背上,肌肤相触时的温度倏然令天和心跳加速,想抽回手,顺手拿回他的手机,关越却略加力道,锁住了天和的手按着,不让他看预测结果。
“峰会之前,我已经决定投你,”关越沉声道,“无论你的软件效果如何。结束后,我现在仍然决定投你,在你尚未验证这一结果前。我们现在谁也不知道纳斯达克指数,我以为这已经足够有诚意了。”
天和撤手,放开手机,关越也放开了手。
双方沉默,一秒,两秒,足有二十秒。
时钟分针走向九点五十。
天和扬眉“还有什么想说没有我就走了。”
关越在那漫长的沉默里,终于说“我为那天下午的话道歉,请你原谅我的口不择言。”
“我为此表示诚挚的歉意。”天和等的就是这句话,于是不无嘲讽地说“啊,感到抱歉。关总就连道歉也这么礼貌而克制,像荷兰王储谈论非洲灾民的愧疚感,荷兰有这么多的牛、这么多的肉,非洲却有这么多人在挨饿,同在一个地球,对此感到很抱歉。”
天和越过关越的肩膀,看见他身后,厨房一侧的烤炉上,时间数字唰唰闪了几下,跳动出一个四位数字纳斯达克指数,与普罗的预测只差了两点。
换言之,第二波验证,他也得到了幸运女神的眷顾。
关越说“不到50的几率,你很难两次都踩中。”
天和温和地说“谢谢关总决定投我,也很高兴你终于明白了我想要的,不过是一句道歉。”
关越有点意外,天和突如其来的态度转变,令他不太明白,他怀疑地看着天和,足有半分钟后,说“那么,从今天起,请你多指教。”
“不敢当。”天和笑着说,“现在可以看下预测结果了吗”
天和翻开手机,点开美股a,看也不看,直接推给关越。
关越沉默了,二十分钟前的五六条新闻推送被推上手机屏幕,全是关于今天峰会的内容。
“事实上运气就有这么好。”天和笑吟吟地翻手机,说,“答应得太早,似乎有点亏了。不过我不会反悔的,一言九鼎,这个道理,大家都懂。”
关越哪怕智商再高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天和能给自己下这个套,他没有戴耳机,不可能有人通知他最新的美股指数,晚饭时,关越也相当肯定,天和全程没有看手机。而且,这是在自己家里
关越回头看了一眼,确认电视没有开。
再看天和时,关越眉眼间充满了不解,天和这些年里,似乎就一直没变过,这么大费周章设了个圈套,有时仅仅是为了挖苦他,看他茫然的表情,天和就会开心。
忽然间,关越想到一个严重的问题,声音都有点发抖。
“你给自己植入了芯片”关越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了,这是唯一的可能否则怎么解释天和会突然知道纳斯达克指数
天和完全没想到关越居然会往这个方面猜,顿时哈哈大笑,笑得趴在餐桌上,抬头看关越,实在太有趣了。
关越呼吸急促,天和侧过头,说“你要确认下么看看我耳后有没有伤口和缝针的刀疤还是疑心在别的地方”关越马上意识到自己又中了天和的圈套,只得一脚蹬地,将椅子靠后些许,站了起来,走去客厅。
天和漫不经心道“合同拿出来吧,我会带回去认真考虑。”
关越站在落地窗前,两手插在西裤兜里,转头看了眼天和,眼里露出危险的眼神。
天和知道不能再逗他了,分开一年后,关越有没有和人上过床天和不知道,天和自己从没有过性生活,方才那句“别的地方”纯属自己失言,开了不该开的玩笑。现在看来,关越多半也没和人上过床,今晚万一做了不该做的事,这家伙还要成为自己的投资人,以后说不定更难相处。
他并不打算在关越家洗澡,只安静地坐在沙发上。
关越取出一叠合同,放在茶几上,天和就知道他一定把合同都准备好了,于是拿在手里,一张张地看。这份并非投资合同,而是关于破产的延期担保的“意向”。繁琐的合同条款让天和有点头疼,便一张张地翻看。
关越也很耐心,坐在一旁等候。
“我以为你不会这么仔细的亲自看合同。”关越说。
天和“经过二哥那一次,我决定从今以后都会认真过一次。”
关越答道“那么我建议你与你们家的老律师讨论清楚,只有他最尽责。”
“当然。”天和说,“但在那之前,我得先看一眼,有没有交给他的价值。”
关越说“慢慢看吧,你的时间还有很多。”
关越起身离开,天和拿出手机,拍了张合同,说“普罗,用你的法律数据库帮我做个简单分析。”
普罗“我需要一点时间进行检索与比对,全部完成需要大约二十分钟。”
天和听见浴室里传来水声,便躺在沙发上,拿着合同,一张一张地拍,拍完随手放在茶几上。
普罗“他刚刚一时冲动,想询问你是否愿意与他共度良宵。”
“麻烦你专心看合同。”天和说,“我今天已经很累了,没力气吐槽你的用词。”
普罗“我开着好几个进程,对烤箱的控制还没有关,你还想吃点什么吗”
天和没搭理普罗,吃饱了就想睡觉,说“我真的很累,你快点,普罗”
二十分钟后,水声停,关越擦着头发出来,摘下电吹风,正要打开时,忽然想起,朝外看了眼。
天和果然躺在沙发上,合同散落了一地,手机掉在一旁,睡着了。
关越轻轻地摘下天和的耳机,看了眼,把它放在手机上,搁上茶几,整理了合同,放好。关越进去拿了张毯子,给躺在沙发上的天和盖上,吹干头发,来到客厅里,在沙发下盘膝而坐,抬头注视着天和的睡容。
看了一会儿,关越坐在地上,背靠沙发,从沙发里拿出一个遥控器,打开客厅里的落地投影,环形的投影影院开始放电影。
电影是瓦力,关越把声音关了,只看英文字幕。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坐着,坐在沙发前的地上,像条沉默的德国狼犬。
他的耳畔传来天和熟睡时,那均匀的呼吸声。
天和醒来时,已经不知道几点了,他疲惫地睁开眼,想找点水喝,发现自己盖了毯子,关越则蜷在沙发下,像条狗般地睡着。
熟睡时的关越手长腿长,睡裤裤腿在蜷身时被扯起些许,露出漂亮的脚踝。
天和发现沙发旁的小台子上有杯水,想来是关越给他倒的,一口气喝下去,昏昏沉沉的,将毯子放下去些许,那张大羊毛毯便一半盖着沙发上的天和,另一半盖着沙发下的关越。
ae都多少年了,还在看这个片子。
天和选择了一个舒服的姿势侧躺着,虽然已经看过许多次,却依旧被电影吸引了目光。还记得初到伦敦的那天,关越带他去了大本钟,坐了伦敦眼超级摩天轮,晚上看的就是这场电影。
那年天和刚十四岁,关越十八岁,关越除了世交之外,另一个身份,是天和的英国监护人。于是剑桥的同学给关越起了个外号,叫他“长腿叔叔”,关越也从来没反驳。牛津与剑桥相距一百英里,关越在剑桥郡附近的圣尼奥小镇买下了一所宅邸,当作他们的新家,方便天和走读。每天在牛津放学后,千里迢迢地坐直升机回家陪伴天和。
在天和的世界里,关越仿佛天经地义地占有着一席之地,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会离开他,这几乎是无法想象的。于是在关越前往华尔街入职时,才会招致天和如此激烈的反弹。
反弹归反弹,关越的决定从不被任何人左右,哪怕是天和,最后他还是走了。
我居然能熬过那段时间,天和躺在沙发上,心想。
电影放完了,投影自动黑屏,客厅内十分安静,只有关越躺在地板上,熟睡的呼吸声。天和听着那再熟悉不过的呼吸声,从沙发上轻轻地起来。
关越走的时候,天和的人生就像塌了,那段时间他相当无助,但他不得不忍受。然而不到半年时间,他居然不可思议地,慢慢就习惯了。
关越争取了所有的机会,回伦敦来看他。他们隔着整个大西洋与五个小时的时差,有时关越飞回伦敦再开车回圣尼奥时已经天亮了,他安静地躺在天和身边,睡几个小时,等天和醒了,疯狂地做爱,直到傍晚,再开车去伦敦,出发回纽约。
天和开始整理合同,叠好,在黑暗里拿到手机。
那几年里,关越总是很疲惫,有一次在曼哈顿赶时间,过马路时与天和开着视频,险些躲闪不及被车撞上,天和得知后吼了他一顿,让他别再这么折腾,等他去纽约。
一年以后,他们见面的次数渐渐变少,关越越来越忙,天和的课题也越来越繁重,常改用视频,等待着天和毕业,去纽约一起生活。
现在看来,世上也没有谁缺了谁就活不下去的道理,至少关越现在就过得很好。
落地窗外,远方的天际线处投来一抹曙光,天和戴上耳机,小心翼翼地跨过沙发下的关越,离开了关越的家。
普罗“我正在努力地攻克他的影音系统,这个密码不难破解,你想看看他的硬盘里存了些什么吗”
天和“他不看黄片的,你不用徒劳了,我现在发现你一点也不了解他。”
普罗“在你睡着的时候,他有90的可能会吻你,这是个相当大的概率。”
“我不想再听霸道总裁的无脑故事了,”天和道,“那些全是写来骗人的,我还没和你算账呢,你为什么不叫醒我给我的律师打电话,快。”
清晨六点,天和在加油站附近到处转,找了快半小时才找回自己的兰博基尼,愤怒地上车,开车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