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之后,安孝常常往郁家来。郁父每日要操心的事情多,能回家的时间没多少,便常托安孝帮他回来看看。寇秋本能地不喜欢这个人,和郁母郁父提了两三次,却都没有被放在心上,干脆也就不再说了。每回安孝来,他便直接提着书包,去隔壁的燕卓房间里呆着。
燕卓的屋子,几乎要成为了他们俩的百宝箱。
有着稀奇古怪花纹的石头,各种颜色大小的弹珠,从干脆面里头收集来的卡片,还有父母不怎么让吃的小零食......这些东西塞得鼓鼓囊囊,通通被藏在床底下的纸箱子里,等寇秋来了,燕卓就把箱子拉开,拿里面的东西陪他玩。
男孩子玩的游戏,和女孩子的截然不同,往往你来我往地打弹珠都能打上整整一下午。
在门口的小店里,燕卓意外收获了一颗玻璃弹珠。
这弹珠和别的截然不同,是浅浅的琥珀色,又圆又透亮,放在手心里映着阳光,还能看到它后头拖着的一个小小的半圆形的亮影。几个一起来的孩子看见这颗珠子,顿时都动了心思,纷纷涌上来,嚷嚷着要试一试。
结果这弹珠所向披靡,本身重量也重,不仅不容易被打走,反而能把别的弹珠弹飞,堪称是珠中霸王。
小胖哼哼唧唧,拉着燕卓的袖子,“哥,燕哥,你把这个给我呗!”
燕卓说:“为什么?”
“我拿我那一兜子给你换,”小胖想也不想回答,又恳求他,“你也知道,我的之前最漂亮的几颗都被隔壁院儿那小子赢走了......你要是把这个给我,我肯定能把那几个赢回来!”
他软磨硬泡了半天,燕卓却始终不为所动,反倒把珠子举起来,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又扭头望了眼寇秋。
“你看郁见干嘛呀?”小胖子不乐意了,“咱俩可认识七年了,郁见可才来一年——到底谁是你兄弟?”
这问题好答,燕卓连想都不用想的,“当然是囡囡。”
小胖子本来还挺起胸脯满怀自信等答案的,一听这回答,眼睛一下子就瞪大了,脸颊上的肉挤了起来。
他说:“燕卓,不带这样儿的!我重要还是郁见重要?”
哪儿有这样喜新厌旧的人?
燕卓没搭理他,只是把那颗弹珠在纸上擦了擦,转头递给了寇秋。
“给你了,囡囡,”他说,比了比寇秋的眼,“像你的眼睛。”
都是清透干净的一片琥珀色,从第一眼就讨人喜欢。
系统拖长了尾音,【哦~像你眼睛哦~】
寇秋眼睛瞪大了点,有点意外,乖乖地伸出手,把那颗圆鼓鼓的弹珠包在了手心里。外表坚硬而光滑,他的手还有点握不住,便沉甸甸放在了口袋中。
系统崽子说:【我觉得,这个有点像爸夫。】
土味情话简直是一脉相承好吗!
寇老干部摩挲着口袋里的珠子,也禁不住露出了个笑,【我也觉得。】
虽然现在还未成年,他并没有办法产生感应,但人心的感受却是极难变化的。
更何况,能够在每个世界中这样毫不吝啬宠他的,也就只有永远追随着他的脚步迢迢而来的爱人了。
除了爱人,还有谁能这样待他?
他心下已经有了猜测,可如今年纪实在太小,老攻还是个打针都嚎啕大哭的奶娃娃,这些情情-爱爱也并不适合被说出来。因此,寇秋只是悄悄地伸出小手,把燕卓的衣摆抓的紧了些。
小胖子仍然在坚持嚷嚷,“我重要还是郁见重要?”
他喊了半天,燕卓终于有时间回过头了,扫了他一眼,想也没想。
“囡囡重要。”
小胖子:“......”
他的心都在这一瞬间碎成了渣渣,望着寇秋的眼神活像是看着祸害朝政的妖妃。
在郁见这小子出现之前,燕卓一直算是这群孩子的领头者。
他个子长得高,也很有领导力,通常他说要玩弹珠,就没人去玩捉迷藏;他说要去哪儿,大家都会一窝蜂跟着去。
现在想想,那真是一段好日子。
可等郁见来了,一切都变了味儿。他们笑郁见像个女孩儿,燕卓不仅不跟他们一起笑,反而在之后跑回来威胁他们要把他们每人打一顿;那些好吃的好玩的,也基本上到不了他们手里了,燕父带回来辆特别漂亮的红色小火车模型,还带电池,插上去之后火车呜呜地自己就会走,大院里的孩子眼馋地看了好几天,个个都想借,燕卓都不同意。
可过几天再去看,那小火车头上已经明晃晃贴了“郁见”两个字了!
还是写在纸上用透明胶粘上去的!
小胖子不服,小胖子委屈。
分明就像是女孩子嘛......
他悄悄地抬眼打量了下寇秋,因为年纪的原因,比他们都要矮,嫩生生的脸基本上会被各家大人抱来抱去掐个遍,自然就粉扑扑的。他眼睛生的的确像两颗玻璃珠子,几乎是透亮的,像是察觉到小胖子的目光,就抬起眼来,疑问地望着。
小胖子一哆嗦,忙把眼神转开了。
过一会儿,又偷偷转了回去,悄悄地打量着。
还、还挺好看的......
郁见比班里那些小姑娘还漂亮呢。
快到中午了,各家的父母出门来喊自己孩子回去吃饭。寇秋和燕卓一同走回去,没看见郁母,反而看见安孝立在厨房里,手里拿着锅铲,像是在炒菜。他娴熟地翻动着铁锅中的西葫芦,从窗口瞧见寇秋回来了,就把手放在旁边挂着的毛巾上擦了擦,笑着。
“囡囡回来啦?”
“......”
寇秋的眉头蹙了蹙,心里不舒服的感觉更重。他没有进去,只是站在窗外道:“我妈呢?”
安孝笑的更深。
“姐有事,先出去了,”他说,“我给你做了饭,快进来吃吧。”
寇秋不进,只是把头转向了燕卓。燕卓立刻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将人往外领,“那囡囡跟我回去吃就好。”
“这怎么能行呢?”
安孝的笑僵了僵,像是层□□一样黏在脸上,一点没有笑到眼睛里。他分明是两个梨涡,可却并不能让人觉着甜,仿佛这个表情,便是硬生生调动面部的肌肉挤出来的。
他轻声细语,“这么多的菜,岂不是浪费?”
“浪费就浪费。”
寇秋又往后退了一步,难得不打算遵从勤俭节约的美德了。他的心怦怦直跳,不好的预感一阵强过一阵,燕卓捏着他的手,也觉得不对,二话不说便扭头,放开声喊:“妈,妈!”
燕母的声音从隔壁传来,“干嘛?”
燕卓说:“囡囡家没人,我把他带咱家吃饭啦!”
两家关系好,这都是常事。燕母也没觉得哪儿奇怪,乐呵呵提高了声音回应:“正好,我买了虾,你们直接回来吧!”
燕卓的心放了放,把寇秋的手一拉。
“走。”
他没再搭理安孝,径直带着人往外走去。安孝瞧了眼与这房子离得不远的燕家,也没阻拦,只是唇角的那一点笑意,彻底像是见着太阳的露水一样,一下子蒸发了个一干二净,不见了。
他把手中的锅铲摆在一边,从口袋中摸出了什么,像是颗小小的药片。那药片的一部分已经沾了水,化在了一个印着天线宝宝的小碗里,他举着那碗看了眼,忽然便从眼底流露出点让人毛骨悚然的笑。
“可惜......”
他轻声说,面无表情地在水流下将碗冲洗干净了。
寇秋在燕卓家吃了顿午饭,撑得肚子滚圆。燕母还在一个劲儿地给他剥虾,哄他:“囡囡,不再多吃点?”
寇老干部连连摇头,还没说话,就感觉另一只小手探过来,撩开衣服,在他圆乎乎的肚子上摸了把。
摸完了,燕卓把头转过去,正儿八经说:“妈,不能再给囡囡吃了。他的肚子鼓起来了。”
他望着旁边的寇秋,寇秋靠在椅背上翻着白肚皮,一下一下拿手摸着,简直像是个圆鼓鼓的河豚。
他带着寇秋去睡午觉,两个人并排躺在那张并不大的床上,晃动的脚丫子就挨着彼此的。寇秋此刻的脚也是胖的,又白又绵软,从脚丫到小腿都像是一块蓬松的棉花糖,燕卓探手去摸了摸,突然就有点忧心。
浑身上下哪儿都胖,万一囡囡长大后长成个大胖子怎么办?
他暗自下定了决心,得看着囡囡点,不能让他再这么吃。
决心刚刚立起来,就听见郁见抱着他的胳膊说话了,“燕哥哥,我想吃棉花糖。”
燕卓:“......”
他挣扎了一下,还是顺从地弯下腰,从百宝箱里掏出了一袋棉花糖。
“一个。”
寇秋晃腿碰碰他,奶声奶气的,“两个?”
燕卓:“......那就两个。”
他把甜甜的棉花糖塞进寇秋嘴里,鼻间全是寇秋喝的奶粉甜甜的奶香气。燕卓伸手帮弟弟把被子盖了盖,说:“囡囡......”
寇秋已经半梦半醒,“嗯?”
“我也不喜欢那个人,”燕卓低下头,和他咬耳朵,气息热烘烘的,“真的不喜欢。”
甚至连那人看囡囡的目光,都让他没缘由地觉着难受。
可偏偏这样的理由说出去,大人们都是不信的。
“挺好的小伙子,”连燕母在听完燕卓的说法后,也说,“我看人不错,经常来帮忙,又是熟人,有什么好担心的?”
而且,“囡囡还这么小,他能把囡囡怎么着?”
“......”燕卓到底年小,不知道如何和燕母表明那种说不出的怪异感。这时候才是03年,信息还远不像后来那般繁杂,做不到快速流通,不要说燕卓不懂那种目光代表着什么,就连在这之前很少上网的寇秋,也并不是太懂。
他们所接触的世界,始终是正面的、积极的,哪怕是在黑暗里,眼睛也始终看着光明。
他们不知道,这世界上还存在他们未曾见过的阴暗面。那些阴暗,有时并不会因为你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便放过你。
相反,它们是潜伏在黑暗里头的毒蛇,时刻准备亮出尖锐的牙,注入腥臭的毒液。
“不过没事,”燕卓摸摸他的头,说,“还有我这儿呢。他要是来了,囡囡就来我这里。”
我保护你。
这句话燕卓没说出口,心里却着实悄悄念出来了。他瞧着寇秋慢慢闭上那双玻璃弹珠一样的眼,无端便觉得很好看,纯粹的好看。
嗯。
这是他想保护的囡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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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岁这一年,寇秋正式成为了一名光荣的少先队员,系上了红艳艳的红领巾。自打他拿到的那一天起,他就每天把红领巾挂在脖子上,连出门玩时都要戴着。
郁母看的哭笑不得,“怎么总带着这个?好看?”
寇秋心说,当然好看!
你知道这是用什么染红的吗?——是无数革命烈士的鲜血!
这是共-产主义接班人的象征,他骄傲!
“快点,”郁母催他,“燕卓已经在外头等你了。”
顿了顿,她又笑道,“骑自行车带你出去呢——你妈我都没被你爸这么载过。”
这是大院儿里第一辆儿童自行车,在院里小朋友的眼里,跟以后的宝马、保时捷也差不了多少了。车不是很高,上头还刷着迪迦奥特曼的图案,车把和车座都被放得低低的,燕卓骑在上头,一条腿还能支着地,瞧见寇秋从上头出来,就拍拍后座。
“囡囡,上来。”
他说的相当豪气,“我带你兜风。”
系统崽子嘴角抽搐。
乘坐儿童自行车兜风?
亏你想得出来!
可他的宿主明显还挺开心,立刻就跨坐在了上头,手抓紧了燕卓的衣角,一声欢呼。
“出发喽!”
燕卓也笑,腿一蹬,带着他往远处驶去。
“出发!”
【......】
系统心想,不能让宿主再这么继续当孩子了。
智商也会慢慢低幼化的,真的。
他们在大院儿里晃荡了两圈,小胖等几个孩子就眼馋地在后头追着,嗷嗷直叫。燕卓一个漂亮的转弯,正加快了脚下蹬的动作开始加速,忽然看见前头的灌木从里有什么东西动了动,紧接着钻出一只黄白的狸花猫来,飞快地从他们面前跑过了。
被这突如其来的阻碍一惊,燕卓下意识使劲儿捏了刹车——车轮猛地一停滞,他还没来得及把握平衡,车便翻了。燕卓一惊,尚未来得及反应,已经连人带车摔在了地上,他只能在匆忙之间伸出了条手臂,护住了寇秋的头。
纵使是这样,寇秋还是摔了一跤,整个人都被自行车压在了底下。
几个跟在后头的孩子也被吓了一跳,忙跑过来。
“燕卓!”小胖焦急地说,“你没事吧?”
“没......”
燕卓费力地把身上的车抬起来点,立刻扭头去看寇秋,“囡囡?”
“......”寇秋不说话,只是红艳艳的嘴巴在蠕动。
燕卓心里更慌,用力抓住他的肩膀,焦急地上下打量,“囡囡!”
就见六岁的郁见骤然张开嘴,哇的一声,往手心里吐出了颗白生生的、米粒似的,上头还沾着点血丝的乳牙。
“啊,”寇秋口齿不清地说,“掉牙啦。”
燕卓愣愣地盯着那牙,目光都不会动了。过了会儿,他忽然一声不吭站了起来,拉着寇秋,车也不要了,就往回走。
寇秋茫然地被他拉着,直到拉在了小诊所面前,还有点懵,“燕锅锅?”
系统说:【别卖萌,都好几辈子的人了。】
卖什么萌?
寇小朋友眨了眨眼,很委屈。
【我没卖萌,】他说,张开嘴,把自己如今缺了一员大将的牙展示出来,【我掉的是门牙......】
说话都漏风。
燕卓把寇秋带来,二话不说就让护士给他包扎。护士掰着寇秋的小脸给他检查了半天,哭笑不得,“这是乳牙,早就该换了。”
她拿出个小红布包,把那颗小乳牙包在里头,扎紧了,又拿根红绳串起来,交到了燕卓手里。
“把它保管好,”护士叮嘱,“要不了多久,新的牙就会长出来了。”
燕卓自己也掉过牙,可此刻像是被急晕了头,还在问:“真能长出来?囡囡不会就这么少了一颗牙吧?”
护士失笑,再三安慰他,“不会,会出来的。”
燕卓的小胸膛这才上下动了动,点了点头。
他谢过了护士,把那颗包着乳牙的小红布包在手里头按得紧紧的,另一只手牢牢牵着寇秋。直到走到了家门口,他才闷声道:“囡囡,对不起。”
寇秋有点疑惑,诧异地望着他。
可燕卓没再说话,紧绷着一张小脸,进门去了。直到第二天,寇秋才从郁母燕母的闲话中听说,燕卓因为让他掉了一颗牙的缘故,夜里偷偷咬着被子,一个人哭了好久。
“还跟我说要是囡囡的牙长不出来,他就把自己的牙拔掉一颗,”燕母与郁母绘声绘色道,学着儿子当时严肃的神情,“哎呦呦,我还真不知道,我儿子疼起人来,居然是这么疼的......”
郁母也抿嘴,“囡囡有福,能有燕小子这么照顾他。”
寇秋听了这话,立刻就穿了小皮鞋,啪嗒啪嗒跑去燕卓家看他。大门在锁着,他就从燕卓的窗外头探出颗头,用漏风的嘴喊:“燕锅锅?”
里头静默良久,才有男孩的声音沉沉应了句。
“......囡囡?”
“我要进来,”寇秋努力扒着窗台,“想进来。”
下一秒,窗户被人推开了。燕卓伸开双臂,用了十成十的力气,费劲儿地将有柔软的小肚子的寇秋从底下抱了上来,让他坐在了自己的学习桌上。
寇秋晃着两条腿,先说:“我本来就是要掉牙的!”
他伸出双手,抱了抱燕卓的脑袋。
“和燕锅锅没有关系......”
稍大点的男孩儿仍旧垂着头,无声地张开嘴唇,轻轻叹了一口气。
是他的错。
“我让囡囡摔了。”
半晌后,他才闷闷道。
寇秋安慰:“是因为有猫!”
燕卓仍旧重复,像是台运作的复读机,“我让囡囡摔了。”
寇秋说:“你不是故意——”
“我让囡囡摔了,”燕卓的声音已经有些哽咽,“我怎么能摔了囡囡呢?”
“......”
寇秋也不知该说什么,只费劲儿地又张开手,使劲儿抱住他。
“燕锅锅?”
燕卓从脖子上捞出一条红绳,上头挂着的小红布包眼熟极了,就是昨天护士给的那一个。
寇秋有点怔,这是干嘛?
紧接着,他就看见燕卓把小布包在手里捏了捏,鼻音仍然有点重,“我要用它来提醒我。”
他在上头珍惜地摸了摸,又挑开衣服领,将它珍而重之放回去了。
寇秋:“......”
系统:【......】
可以的。
这小小年纪,俨然就是要往忠犬发展的趋势啊。
系统崽子突发奇想,【如果他真是爸夫,这算不算你们这辈子的定情信物?】
寇老干部:【......掉的乳牙吗?】
那还真是,珍贵呢。
在说这句话时,他们谁也没有想到,燕卓当真爱惜地把这颗乳牙保存了一辈子。它始终挂在他的脖子上,从未解下来,一直在最靠近心脏的地方。在跑动的时候,那颗小小的牙齿就随着他的步伐摇动,像是在敲击着他的心脏,如同一声声叩问。
铛,铛,铛。
你在想着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