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俊林垂了垂眼睑,掩去目光中一抹异样的神色,他先是转头与身边的同学说了几句,然后就大步向罗用那边走去:“三郎何日到的长安,可是已经见过圣人了?”
“还未。”罗用笑盈盈道。
这种感觉有些奇怪,从前那个一句话就能被他气得头也不回的少年,现在也能像个大人一样跟自己寒暄了。
“早前听你的弟子说,你们在长安城买了一个院子,如今可是住在那里?”乔俊林又问。
“是啊。”罗用依旧笑盈盈地。
“住得可还习惯?”乔俊林又道。
“嗯。”罗用点点头:“除了没人做饭,其他都挺好。”
乔俊林听他这么说,不由也笑了起来,这人还是老样子,想当初罗用一句十五那日若是不走,就来帮我做枣豆糕吧,硬生生把他气得头也不回就跑了。
现如今想起来,其实罗用当时待他也是不错的,不仅肯教他这个外村人做豆腐,做枣豆糕的时候也没怎么避着他,临行前,还托人给他送了腐乳和羊绒袜子。
别说是因为自己要去长安城了,将来可能会有出人头地的机会,所以这家伙才会做的那些事。
听闻现如今想要与罗三郎结交的大有人在,其中也不乏一些门庭显赫之辈,与那些人相比,他乔俊林又算得了什么。
罗用待他总是有些不同的。
乔俊林十分笃定地相信这一点。
这样的认知,也让他感到十分心安。
“这时候阿枝约莫也该做好晚饭,你若是不嫌弃,便和我一道去用些饭食吧。”乔俊林邀请道。
“好啊。”罗用自然也没有拒绝的道理,他乡遇故知,一起吃个饭总是要的。
健仆滕超帮乔俊林把他的燕儿飞挂到马车后面,然后罗用与乔俊林同乘一车,去了乔俊林家中。
乔俊林的舅舅侯蔺所租的院子,与罗用那个院子并不在同一个坊,罗用那个院子所在的坊,商业更发达一些,白天晚上都比较热闹,乔俊林他们这边主要以居民住宅为主。
因为不在同一个坊,罗用若是不想留在这边过夜,就必须要赶在宵禁之前回家,不然若是被执金吾给逮了,那就麻烦了,长安城这时候的宵禁制度还是比较严格。
乔俊林带着罗用他们回去的时候,阿枝果然已经将晚饭准备好了,她见着罗用也很高兴,连说今晚的饭菜做得少了,匆匆拿着钱又出去买了几个胡饼回来,那胡饼里头夹着羊肉,吃起来也是颇香。
“我明日多做一些饭食,你们明日再来吃饭吧。”
阿枝现在自己也能挣钱,侯蔺并不要她的钱,乔俊林也总让她留着自己花,于是她手头上慢慢的也就攒了一些,这一回罗用来到长安城,她就想好好招待一番,像今晚这样的饭食,着实太过简陋。
想当初若不是罗用给她指了一条卖豆腐的出路,她那时候一个想不开,现在很可能就已经是一堆枯骨,哪里还能有眼下这样的好日子。
对阿枝来说,现在的生活就已是极好的,侯蔺和乔俊林对她都很好,这座城市又是这样的热闹富足。
她寻思着,等乔俊林再大一点,或是这个家里有了女主人,到时候她就在这城中寻个温厚勤劳的男人把自己嫁了,往后便安心做些小营生,过着小日子,再生几个孩子……
“那我明日再来?”罗用笑道。
“来吧来吧,你要在长安城住多久,日日过来吃也使得。”阿枝大方道。
“你这主意倒是好得很,我那边就是没人做饭。”罗用也没跟她客气。
“时候不早了,你今日可要在这里过夜?”乔俊林这时候出声问道。
“不好在这里过夜,那宫里的差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明日依旧要在家里候着。”罗用起身道。
“既如此,莫要误了时辰,还是早些出门吧。”乔俊林也起身送他。
“行,那我走了,阿枝你明日记得多做几个菜。”罗用笑嘻嘻说着,往门外走去。
乔俊林和阿枝一起把罗用送出院外,健仆滕超这时候也已经牵了马车在外头候着了。
直到罗用离开,乔俊林的舅舅侯蔺都没回来,今天晚上也不一定就会回来,这年头,不上个青楼,都不好意思说自己在外面与人应酬。
罗用坐在马车里,还未进他家所在那个坊的坊门,便听到阵阵闭门鼓在街道上响了起来,这是在催那些还在外头闲逛的人赶紧回家呢。
这鼓要一直敲够六百下才停歇,鼓声落了,长安城各坊也就关门了,坊外的街道再不允许有人随意走动,坊内的街道亦是有人管理,不过相对于坊外,坊内的管理就要疏松许多。
待罗用二人回到家中的时候,鼓声还未过半,于是便就着鼓声洗漱整理。
这长安城的鼓声日日都要响,早晚敲两回,每日五更天就开始敲晨鼓,也叫开门鼓,按后世的时间,那会儿才凌晨三点钟,那鼓声响一阵停一阵的,神经不够粗壮的,根本别想睡懒觉。
傍晚的时候又要敲闭门鼓,敲完了闭门鼓,整座城市就进入了宵禁时间,外头的大街上有执金吾骑着高头大马彻夜巡逻,坊间亦有武侯四处活动,一般没身份没地位又没有什么事的,老老实实待在家中便是了,莫要出门去招惹是非。
晚上睡觉前,罗用又算了算时间,这一日已经是六月十三,也不知道还要等多久,那李世民是不是压根已经把自己给忘了。
第二天一早,滕超出去买了两碗馎饦回来,罗用刚吃没几口,就有宫里的宦官过来传话,言是让他进宫面圣。
马上要见皇帝了,罗用的心情是忐忑的。
在这个君权至上的时代,皇帝就是至高无上的存在,这整个国家都是他的,罗三郎这条小命也可以算是他的,若非必要,罗用一点都不想跟这种随时都能要了自己小命的人打交道。
太极宫中的气氛庄严凝重,农历六月,正是一年之中最最炎热的季节,罗用跟着引路的太监在宫中行走,垂眉敛目,并不敢多做打量,也希望这宫里的人不要来打量他,乃至于生出什么好奇心思。
当今这位皇帝总体来说还是很靠谱的,但是他的那些皇子公主以及各路亲戚里头,难免也会有那么几个不靠谱的,那些人里头,可没哪个是罗用惹得起的。
外面太阳很大,殿中天子与诸位大臣还在议事,今日十四,没有大朝,只有一些常参官进宫来与皇帝议事,这基本上也就算是日常办公了。
罗用就在外头的廊下候着,一直等到邻近中午,那里头才响起了宣罗用觐见的声音,在旁边一个小太监的提醒下,罗用快步走进殿中。
“这就是罗棺材板儿了。”见罗用进来,圣人与众位大臣说笑道。
“草民罗用,拜见陛下。”罗用屈膝跪拜。这时候的大臣上朝的时候也都是坐着的,是那种传统的跪坐,这个大殿里铺了许多垫子,两边“坐”了一溜儿大臣,在这种大环境下,双膝跪地只是一种日常姿势,跪拜之礼,也只是一种礼仪而已。
“起来吧,赐座。”圣人抬了抬手,马上就有宦官拿了一个垫子过来,罗用转头一看,瞎,这不是他家的牡丹坐垫?
“谢陛下。”罗用又是一个叩首。在他前方,李世民就坐在一个一尺来高的胡床之上,那胡床做工精致,但跟后世那些奢靡气派的龙椅相比,还是差得远了。
“听闻你两年前遭遇一场祸事,在床上躺了小半年,醒来以后便如有神助,可是有什么奇遇。”皇帝陛下盘腿胡坐,说话的语气也似有几分漫不经心。
但罗用知道他此刻的心情未必就如他的语气那样漫不经心,古往今来,有几个皇帝不想延年益寿得道成仙,听闻当今这一位,也是没少吃丹药。
“回禀陛下,并无什么神助,在下只是觉得那一次醒来之后,心思比从前更加清明些许而已。”罗用回答道。
“哦?”皇帝陛下轻笑:“听闻比干有七窍玲珑心,不知你这罗棺材板儿通了几窍?”
罗用一听这话,当即激灵灵打了个冷战,若是遇着昏庸残暴的君主,这时候说不定就要把他的心挖出来瞧一瞧,眼前这一位虽不至于如此,但罗用的感觉还是很不美好。
只他没事提那比干做什么,无论是在哪个神话传说里头,那比干都没个好下场的。
“草民亦是不知,陛下可要一观?”罗用勉强止住心中的不悦和恐惧,笑问皇帝陛下道。
“不知你可有什么妙法?”皇帝顺着他的话问道。
“并无什么妙法,陛下若是想看,只管将我剖了,取出来一观究竟便是。”罗用面带微笑,向圣人方向拱手道。
此次面圣之前,罗用也是给自己做了不少心理建设的,无论人家当皇帝的说什么,他只管乖乖当一回孙子,平平安安面完圣再回去离石县开他的杂货铺便是。
只是事到临头,终究还是咽不下那口气。当今圣人并非是蠢笨之辈,什么话说出来会让对方感到恐惧,他应该很清楚才是,明知对方会恐惧还要这么说,那多少就有点恐吓的意味了。
帝王之道,向来都是恩威并施。
偏偏他罗用,向来都是最不喜被人威胁恐吓的。
“哈哈哈哈!”圣人却不气反笑,口里还称赞道:“倒是颇有几分胆气,不愧棺材板儿之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