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章

赵纬一句话,彻底捅了马蜂窝。

定远侯好龙阳,京中早有传闻,却也只是私下里传得沸沸扬扬,没人敢拿到台面上,更不会当着皇帝的面嚷嚷出来。

顶多参一句定远侯私德不修,生活作风有问题。

除了对沈瑄本人的名声有些妨碍,较真起来,还比不上某官员家中妻妾数量超标问题严重。

流言刚起时,宫中特地召定远侯觐见,没见斥责,倒是听说皇帝因定远侯被流言“污蔑”发了好大一顿脾气。

能位列朝班的都不是傻子,只要脑子里装的不是浆糊,就能明白皇帝对此事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更让众人避讳这件事的原因是,定远侯是皇帝义子,抛开世子,和朱高煦朱高燧的关系都很不错。

私下里传言没多大关系,当着朝堂往定远侯身上扯这些,万一不小心带累了皇帝的儿子,想死吗?

就算宫中碍于各种原因不好当面追究,魏国公府和武阳侯府是好惹的吗?

赵纬被大汉将军一路拖下去,奉天殿中仍留着他声嘶力竭的呐喊。

此时此刻,不只朱棣想宰了他,满朝文武也是一样。

除非赵纬好运逆天,否则,十成十会卒在前往西南支教的路上。

当言官要有斗志不假,要奋斗到生命最后一刻也没错,但有些话不能说,有些事更不能做。赵纬教书的本领不一般,做官的本事明显还需要锤炼。

可惜的是,他没这个机会了。

赵纬被拖下去了,朱棣沉默不语,奉天殿中一片低气压。

朝臣们也不敢出声,尤其是文臣队伍,更是大气不敢喘一下。

兴宁伯是个祸害,赵纬就是个更大的祸害!

兴宁伯挑他们毛病无可厚非,因为立场不同。

赵纬临走还要给大家挖个坑,无端面对皇帝的怒火,当真是该千捶万踹,打折十二根肋骨!

朱能张辅等武将额头冒汗,这个时候该说点什么?

严词证明赵纬是污蔑?会不会火上加油?

瞄一眼被污蔑的当事人,朱能张辅等人着实拿不定主意。

在一片凝重的气氛中,孟清和突然出列,跪地,垂目不语。

沈瑄随即出列,跪在了孟清和身边,一脸冰寒。

两人同时道:“请陛下做主。”

文臣武将面面相觑,朱棣按着眉间。

该怎么解释眼前的情形?

愤怒?

委屈?

要求皇帝给个公道,就地拍死赵纬?

还是……

解缙等人看着跪在地上的沈瑄和孟清和,脑中闪过诸多念头,最接近真相的一种,却是最先被抛开。

朱能张辅等人想帮忙,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沉默许久,朱棣叹息一声,道:“定远侯,兴宁伯,都起来吧,朕知晓两位爱卿的为人,朕定会为你二人做主。”

如果知道这句话会在将来带来什么后果,朱棣绝对会找块豆腐一头撞死。

去x的君无戏言,老子被当着满朝大臣的面坑了!

沈瑄貌似想说些什么,却被孟清和拉了一下袖子。

摇摇头,目的已经达到,再找不出比赵纬更好的临演,还是见好就收。

今天这场朝会委实太过闹心,永乐帝表示头疼,没心思继续办公,干脆手一挥,“退朝!”

再有十万火急的事也明日再议。

沈瑄和孟清和一同起身,归入武将队伍,随着礼乐声退出了奉天殿。

走出大殿后,孟清和立刻被武官围住,遭到了各种表扬感谢。

正谦虚时,一道不善的目光突然刺过来,孟清和抬起头,皱眉,解缙?

解大才子脸上带笑,笑意却未达眼底,“还请兴宁伯慢一步。”

孟清和停住脚步,看向解缙,想知道他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解侍读有何指教?”

“不敢言指教,只是有事欲向兴宁伯请教。”解缙迈步走到孟清和跟前,扬声道,“据闻兴宁伯曾为童生?”

“是。”孟清和点头轻笑,丝毫不见之前在奉天殿中对上言官们的火气,“解侍读消息灵通。”

“不敢。”解缙话锋一转,“以一童生列武臣之班,加官进爵,舌战群臣,兴宁伯果真是大才。”

这番话出口,落在孟清和身上的目光或多或少都带上了些许轻蔑。

弃文从武,有辱斯文。

巧言令色,实则佞臣!

孟清和不见丝毫恼意,笑道:“不敢,解侍读过誉。很多地方,尤其在为官之道上,孟某还要向解侍读讨教。”

孟清和冷笑,当谁不会拐着弯骂人?

解缙洪武朝仗义执言,书生意气,被贬西南,洪武帝就一句话,十年后再用。

结果没到十年,洪武帝大行,建文帝登基。解大才子痛定思痛,很快抛下书生傲骨,各处走关系,上书求官。

燕王还没打进南京,身为建文帝近臣的解缙就打起包袱,第一批投奔。

只气节二字,就能把他彻底按趴下。

解大才子真以为被天子夸几句就金甲护身?在奉天殿里赢不了他,想在殿外找回场子?

做梦去吧!

被孟清和拐着弯开嘲,解缙脸色发青,绷紧了腮帮子。

孟清和一脸笑容,不单激怒了解缙,还顺带拉了不少文臣的仇恨值。

见文臣开始在解缙身边聚集,武将们也三三两两的放慢了脚步。

兴宁伯在奉天殿里让武将扬眉吐气,这些酸丁敢找兴宁伯的麻烦,就是找大家的不自在!

不动手便罢,一旦动手,有一个算一个,绝对揍得八辈祖宗都认不出来!

事后追责?

大不了被发去戍边,多砍几颗鞑子的人头,早晚还能升上来。

火药味越来越浓,很多人察觉到情况不对。

这样下去,事情怕会失控。

当今天子不必建文,压根不会额外照顾文臣,就算被武将打了,有个能浮石沉木颠倒黑白的兴宁伯,怕也讨不回多少公道。

杨荣和杨士奇交换了一个隐晦的眼神,一同上前。杨士奇拉住解缙,免得解大才子真同一群武人杠上。杨荣开口打圆场。虽然名声比不得解缙,为官资历也比不上杨士奇,论起察言观色,与武将搞好关系,杨荣却是当仁不让,连杨士奇都相当的佩服。

有了杨士奇的插手和杨荣的打圆场,解缙有火也不能发。孟清和对杨荣笑着拱手,当初在宫门前见着这位,直觉就不是个善茬,如今看来,果然没错。

“解侍读为人耿直,兴宁伯见谅。”

“兴宁伯深明大义,为人宽厚,屡次得天子褒奖,荣亦佩服。”

听听,几句话就把解缙的找茬圆了过来,推卸掉责任不算,若是自己咬住不放,定然会让旁人觉得武将蛮横,欺负面前这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

捏捏手指,孟清和嘲讽的勾了一下嘴角,

永乐帝明显对朝中的文官有气,不然,自己如何从纪纲手里得到那么详细的资料,据纪纲说,杨铎也帮了不小的忙。

他若是无理取闹一次,不知后果会怎样?单打独斗还是来一场群殴?

好像武阳侯还没走?皇帝的小舅子在场,绝对的保命金牌。

孟清和摸着下巴,笑得很是不怀好意。

他是武将,是莽夫嘛。

在这些文人的嘴里,莽夫不就是不讲道理?

被孟清和的眼神瞄着,杨荣后背发冷,下意识的后退一步。他漏算了,若是兴宁伯不打算同他讲道理,这事真圆不过去。

想到这里,杨荣心中不免对解缙升起一阵不满。什么时候找麻烦不成,非得现在!天子刚在殿上发作了一批言官,还看不清形势?

兴宁伯笑得如偷鸡前的狐狸,武将们心领神会。狞笑间将文臣团团包围,拳头握得咔吧作响。

敢动手的,家里基本都有天子批量发送的免死铁券。只要不闹出人命,天子也不一定会真的罢官降爵,顶多各打五十大板。

架打了,气出了,被训斥几句,不痛不痒。

说到底,还是自己占便宜。

面对一个个满面狰狞的壮汉,一些文臣开始腿肚子打颤。

真心不关他们的事,怎么也被围起来了?

早知如此,打死也不留下看热闹!

千钧一发之际,郑和带人赶到,天子召定远侯与兴宁伯西暖阁问话。

这场及时雨救了差点被群殴的文官,众人看向郑和的目光饱含着说不出的情感。

郑和搓搓胳膊,忙不迭带着沈瑄和孟清和闪人。

这就是朝廷的官?竟还比不上咱家这个宦官爷们。

兴宁伯撤了,群架明显打不下去了。

武将们散开包围圈,文官们也顾不得风度仪态,撒腿就跑。甭管其他,远离是非之地再说。

事实证明,“以理服人”同“以力服人”撞到一起,还是后者更具有说服力。

奉天殿西暖阁内,换下一身衮冕的永乐帝大马金刀的坐着,脸黑如锅底,不停的运气。

当然,气不是冲着沈瑄和孟清和运的。

老朱家的人都护短,朱棣认准了沈瑄是好儿子,顺带对忠心耿耿的兴宁伯也是爱屋及乌,不好的定然是那些找沈瑄麻烦,肆意泼脏水的!

孟清和以为殿外闹出那么大的动静,自己不被打板子也会被斥责几句。不料朱棣问都没问,开口就是一句,“瑄儿,委屈你了!”

这又是什么状况?

“陛下,臣不委屈。”沈瑄坦然道,“臣本就不能同女子成婚,陛下无需为臣担忧。”

这又是打的什么哑谜?

孟清和脑子飞转,片刻恍然。

明白了。

甭管前礼部给事中赵纬是出于何种目的喊出“定远侯好龙阳”,到底是将台面下的流言摆到了台面上。

沈瑄好龙阳的名声定然会越传越广。

一旦被别有用心之人利用,恐怕会闹出不小的麻烦,但凡同沈瑄走得近的,或多或少都会被传出闲话。沈瑄今后在朝廷中的人缘当真不好说。

孤臣?

可能性相当的大。

皇帝不能直接下令压制流言,也没法封锁消息。如此,倒更加坐实了之前的传言。

安慰过沈瑄,朱棣又将目光转向孟清和。

今天的朝会,孟清和所行让他很满意。但可以预见,那些被摆了一道的文官定然不会轻易放过他。

宗族同乡,旧友故交,座师学生,同榜同年。

一张张编织而成的关系网,一张张如刀锋般的利口,将彻底把孟清和打入尘埃。

沈瑄背后有皇帝,有朱能等靖难功臣,有洪武帝义孙的身份。

孟清和有什么?只有沈瑄。或许还要加上一个道衍。

可以想见,他今后在朝中定然是寸步难行。

朱棣能想到的事,孟清和自然不会忽略。

苦笑一声,他知道,今日之事一出,自己相当于站在了整个文官集团的对立面。以大明文官的行事风格,要么按死他,要么被他按死,轻易不会罢休。

一对多,他的胜算很小,却不是完全没有。

赵纬的倒戈定然让永乐帝对文官集团更为忌惮。带入南京的班底都被挖了墙角,可见读书人之间的关系网有多么紧密。

朱棣需要一个切入点撕开这张关系网,至少不能让这张网越结越大,最后将自己也网入其中。

这就是孟清和的机会。

他自己站出来,告诉朱棣,他会是扯开这张网的一枚钉子,一把利刃!

虽然要承担巨大的风险,但收益也同样巨大。

既然下决心赌这一把,就没有回头的余地。

何况,以皇帝的态度来看,他手中的赢面同样不小。

朱棣不是个传统意义上的好人,但无可否认,在一定程度上,他算得上是个性情中人,尤其对他认准的心腹,也是相当的护短。

“兴宁伯。”

“臣在。”

“今日你做得很好。”

“陛下夸奖,臣愧不敢当。为陛下做事,是臣的本分!”

朱棣点头,按了按眉心,“若满朝文武皆如兴宁伯一般,朕心可慰。”

孟清和垂首,连道不敢。

若是永乐帝知道他真正想的是什么,还会这么说吗?

瞄一眼沈瑄,咂咂嘴,百分百会令拍案而起,令人拉他下去扒皮充草。

擦把冷汗,孟清和开口道:“陛下,关于今天殿上之事,臣有奏……”

为了不被拉下去,必须好好表现!

孟清和相信,尽最大的努力,美人……不是,胜利终将属于自己!

西暖阁内,君臣三人的奏对持续了近两个时辰。

期间,只有郑和在暖阁内伺候,暖阁门前守着看起来就很爷们的宦官,非紧要事,其余宦官宫人皆不敢靠近。

到了饭点,徐皇后差人来问,暖阁的门才从里面打开。

郑和对来询问的宦官说道:“陛下正与定远侯兴宁伯商议要事,怕是不得空。”

徐皇后得了信,派人送了几碟点心,便不再过问。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西暖阁的门才再次开启。

朱棣留了沈瑄与孟清和在宫用饭,直到宫门关闭前才令两人出宫。

宫里的不少人都亲眼看到皇帝拍着定远侯和兴宁伯的肩膀,连说了几个好字。至于好从何来,众人一时间都想不明白。

朱高炽兄弟得知消息,表面上没有任何动作,暗地里却在派人打听,父皇到底同沈瑄二人谈些什么。

是朝堂上的事,还是其他?

隔日,皇帝连下数道旨意,引得满朝哗然。

“迁世子入文华殿,并置官署。”

“令高僧道衍复俗家名,擢升太子少师。”

“都督何福为征虏将军,镇宁夏,节制陕西行都司。都督同知韩观练兵江西,节制广东、福建。西平侯沐晟镇云南。高阳郡王备边开平,节制北平大宁。”

在满朝大臣尚未从皇帝的一连串命令中窥探出究竟,又是两道旨意下达,让众人满眼冒金星。

“擢孟清和一等伯,世袭,赐铁券。”

“废广泽王允熥、怀恩王允熞为庶人。”

广泽王和怀恩王是谁?朱允炆的亲弟弟!

没有罪名,也没有解释,直接废为庶人?

很多朝臣都开始心惊,莫不是今上要再来一次“清洗”?

就在众人心底打鼓的时候,朱棣却突然停下了动作,连续数日都没有新旨意下达。

是真的停住了还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解缙胡广等人凑到一起研究,半晌也研究不出个所以然来。

杨荣杨士奇同样在凝神沉思,天子究竟想做什么?

满朝文武都因皇帝的连串命令一头雾水,苦思之下,终日不安。升了爵位的孟清和却悠哉的去找道衍下棋聊天。

虽被皇帝下令还俗,道衍仍是一身的僧袍。

坐在孟清和对面,捻着佛珠,继续之前未下完的一盘棋。

“徒儿兵行险招,可曾想过后果?”

“想过。”孟清和执起一粒棋子,未多加思索便落在棋盘之上,搅乱了整盘棋局,“朝堂的水太深,按旁人的步调走,我定然没有胜算,早晚会被淹死。”

“所以?”

“所以就不能按照规矩来。”孟清和指着搅乱整个棋局的一点,说道,“如此,我才有一条生路。”

“当真想好了?”

“想好了。”孟清和端正了姿态,道,“若他们不来惹我,大可相安无事,可偏偏来了,还嚣张跋扈到令人生厌,那就不能怪我不守规矩了。”

引经据典嘴上争锋不过是开胃菜,敲闷棍下黑手,让惹到他的晚上都睡不踏实,才算真正达到目的。

“世子同高阳郡王之事,可同你有关?”

“这个真没有。”孟清和连忙摆手,他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占点小便宜还成,可令朱高煦戍边,朱高炽入文华殿,和他绝对没有一点关系,是永乐帝的的手笔。

他不过是谏言,利用赵纬这条线顺藤摸瓜,在文官的关系网上打开个缺口。

京中传出兴宁伯同定远侯关系不一般的流言之后,杨铎纪纲就开始行动,最后查到了看守陵园的广泽王和怀恩王身上,孟清和也没想到。

他们被关在陵园里,是如何得到的消息,又是同谁联系?

意识到这其中的水比他想象中的更深,孟清和果断后撤,这种时候最不需要的就是好奇心。杨铎纪纲最后查出了什么,孟清和不知道,也不打算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跟着沈瑄一起“自污”,给了永乐帝拔刺的借口和机会,就足够了。

看在这件事上,以后再有人找他和沈瑄的麻烦,皇帝也会照顾一二。

而且……

孟清和又捻起一粒棋子,有了京中的流言,打算同定远侯府结亲的人家也越来越少。

别有用心的不论,真心想挑女婿的大多打了退堂鼓。

最近这段时间,到徐皇后跟前打听的人已经无限趋近于零。顺带出名一把的孟清和也被无数人家从女婿的名单上划掉。

这样的女婿,真心不能要。

永乐帝得知情况,坐在皇后-宫中,满心的愧疚和感叹,孟清和的免死铁券就是这么来的。

对某人来说,倒也算是意外之喜。

同道衍下完整盘棋,孟清和还是输了。

可他的心情却相当不错。

走出寺庙,一路哼着小曲,见到等在山门外的沈瑄,脸上的笑容变得愈发灿烂。

有了铁券,美人还会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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