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亦陵半仰着头,双眼望着天花板,听陆茉说话,过了一会,见她不说了,他这才起身凑过去,拍了拍对方的后背,动作几分生疏地抚了抚陆茉的面颊。
“娘。”
这个字多叫几遍,就不会让人再觉得那么难以开口了。白亦陵温和地说:“你不必总是反复地跟我说对不起,我根本就没有怪过你们。我看到你们是如何努力的去寻找和记得我,心里面……”
他有点腼腆地抿了抿唇,不习惯这样说话:“心里面觉得挺高兴的。”
陆茉抬起头,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孩子,白亦陵冲她弯起眼睛笑,睫毛长长的,这一点十分符合盛家人的特质:“所以能知道是你们的孩子真的是件好事情,为什么发生了这么好的事情,大家要难过呢?以后咱们就可以一家团圆了。而且我不好吗?娘,你看看我,我现在很好啊。”
陆茉深深吸了好几次气,然后笑了。她用两只手捧住白亦陵的脸,说:“是啊。我儿子,怎么这么好啊?……又懂事,又聪明,小小年纪就当了这么大的官,你老娘把你认回来,不知道多有面子呢。”
“哎,真是。”她笑着捏了捏白亦陵的鼻子,然后将他搂进怀里,“娘真的……实在是太幸福了。”
白亦陵道:“娘,对不起,这几天是我一时没适应过来。白天的时候,父……父亲和两位哥哥还去北巡检司找我一起吃了午饭,但是我……没说什么。”
陆茉道:“你爹和你哥哥们也都天天惦记着你,阿铎和阿知跟你的关系一直很好,也就罢了,你爹那人却是不知道该怎么说、怎么爱惜你才好,他怕你不喜欢他呢。过两天空下来了,回家吃饭吧。咱们是一家人,哪有在乎对方还要拐弯抹角的道理?”
白亦陵冲陆茉点了点头,笑着说:“明晚你们不要来了,我……回家。”
他心里也感觉仿佛一下子放下了什么沉甸甸的、背负已久的东西,这让他整个人都轻松下来。
似乎直到这一刻,他才真切地感觉到,自己彻底摆脱了那个二十年来如同噩梦一般的谢家,摆脱了本来就莫须有的血脉牵系。
这些天来,他要琢磨不少事情,总也睡不好,陆茉走了之后的这个晚上倒是一夜好睡,直到第二天清晨被系统吵醒。
【警报!警报!请宿主注意,您的财产“永定侯府”即将完全蒸发,现由系统强制兑换为“镇国公府”!】
白亦陵被突如其来的系统提示弄得有些懵,现在这一阶段的事情基本上都已经尘埃落定,永定侯府更是夺爵抄家,大势已去。
谢泰飞没什么本事,岁数也大了,指望他东山再起是不太可能,谢玺又志不在此,永定侯府的消失只是时间问题,不值得惊讶。
所以白亦陵很难想象是突然发生了什么事情,让系统发出这样的警报。
他立刻警觉起来,问道:“出了什么事?”
——谢泰飞被人杀了。
谢泰飞死的非常惨,白亦陵赶到的时候,尸体还没有经过处理,他浑身都是鲜血,整个人躺在地上,几乎难以分辨出本来模样。
这个曾经口口声声都是“我好歹也是你父亲”的男人啊……
白亦陵站在尸体前低头看着他,脸色略微有些发沉,神情却还算平静,简单地说道:“怎么回事?”
卢宏觑了一眼他的表情,说道:永定侯府这几日都在清点抄没物品,没办法住人,谢泰飞遣散了下人之后,一直住在这家客栈当中,结果今天一早有客人经过的时候闻到这个房间之中血腥气甚浓,叫来店家之后打开了房门,发现他死在这里。”
白亦陵闭了闭眼睛,问道:“大约死了多长时间?”
卢宏道:“想必凶手应该刚走不远,尸体刚刚被发现的时候还有体温。”
白亦陵点了点头,眼看闫洋走了过来,便简短地命令道:“说。”
闫洋利落地说道:“是。死者全身有多处非致命伤,大多数是被利刃贯穿所留下。其中左肩三处,右臂五处,左腿两处,小腹上也有三道伤口。这样的伤势不可能是在打斗中留下,应该是死者在毫无抵抗力的情况下受到了虐待。根据刺出伤口的手法、武器来判断,凶手应该只有一个人。致命伤则是喉咙处划过的一刀,血迹新鲜,应该是最后划出来的。”
白亦陵觉得有些反胃,更加觉得突然,他没想到这个男人会死的这么早这么快,还是以这样一种方式。
他沉默了一会,说道:“这种伤势,如果不是血债血偿的仇杀,就是凶手性格残暴,以他人的痛苦为乐。根据你说的情况可以想象,凶手给了他这么多刀,原本的目的是想等着他的鲜血流干,在恐惧和疼痛当中慢慢死去,或许其他房客闻见血腥味的时候,凶手还在这个房间里,谢泰飞还没有死……”
白亦陵说到这里,忽然问道:“周围都搜过了吗?”
闫洋道:“是,俊识已经找到了五城兵马司,要求他们派人出来,一起在周围搜查可疑人物。”
白亦陵道:“那就好,我继续说。但是就因为他们的打扰,搅乱了凶手原本的计划,他不得不给了谢泰飞最后这致命的一刀,然后逃走。但是周围查的严,他与其冒险离开,不如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躲在附近的什么地方,等风头过了再走……”
白亦陵接触到卢宏的目光,没好气地说道:“不要这样看着我,人不是我杀的,也不是盛家杀的。”
卢宏说道:“不是,六哥,我没有那个意思,我只是觉得你说的好有道理,一般心理正常的人都想象不出来。”
白亦陵冲他灿然一笑,轻描淡写地说道:“我这不是将心比心么。”
卢宏:“……”细思恐极啊这句话。
闫洋道:“六哥,你是不是已经知道凶手是谁了?”
白亦陵的表情有点古怪:“我猜胡蓬,现在只需要再证实一件事,我就能肯定了。”
卢宏和闫洋各自一愣,互相看看,很快有两名侍卫快步跑进了房间,向着白亦陵报告道:“六哥,我们刚才去地牢中确认过了,傅敏未死,但是谢樊死了。”
这个答案有点出乎白亦陵的意料,他几乎是愣了一下,说道:“谢樊?”
卢宏替他把话问了:“谢樊怎么会跑到地牢里面,他不是被流放了吗?”
闫洋默默皱起了眉,心里面也是有些疑惑。他是所有人当中心思最细的一个,也比较了解白亦陵的性格,因此并不愿意让他在听到什么有关于永定侯府的事情影响心情。
侍卫说道:“属下也不知道。他流放期间擅自逃离,找人代替事发之后,不久前才被追捕回队,结果今日凌晨时,牢头就发现他的尸体出现在了地牢里面,已经验明正身,确实是谢樊无误。傅敏倒是没有受伤……”
说到这里,他乖觉地看见了闫洋的眼色,没再往后说的更细。
傅敏是没受伤,但是受到了很大的刺激——任谁半夜一睁眼,看见亲生儿子的尸体吊在自己面前,就算是不死也得吓成半疯了,这女人坏是真坏,唯独在乎的就是她的孩子,如此结局实在凄惨到让人不寒而栗。
卢宏道:“我明白六哥为什么要说是胡蓬了!傅敏受审的时候,把他当年的事都说出去了,他在报复!这个人可真是……”
事实上,傅敏知道他的事也不多,就算是都说了对胡蓬也没什么影响,但在对方眼里,这就成了一种反叛,因此亲手杀了她的儿子挂在她的面前,看样子要不是半路上被发现,他还大有把谢泰飞也弄过去的打算。
太狠毒了。
白亦陵沉默了一会,淡淡道:“谢樊死状如何?”
“他身上也有多处被刀子捅出来的伤,伤口的形状深度跟谢泰飞身上十分相近,应该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白亦陵道:“谢泰飞懦弱怕事,傅敏性格圆滑,他们两个的仇人并不多。前几天受审的时候,傅敏将所知道的胡蓬惯常藏身之地都供了出来,这在胡蓬眼中如同背叛,杀人的动机也说得过去。”
卢宏道:“刚才六哥要强调杀人者很有可能是进行到一半被人给打断了……所以……”
他有些不安:“六哥,你说他还会回来完成这件事吗?”
白亦陵道:“将心比心,如果我是他,会。”
卢宏:“……”求别再说这四个字!
白亦陵笑了笑,眼中却毫无愉悦之意。
他们说归说,但就算认为胡蓬很有可能会回来完成自己杀人惯例的最后一步,这其中的变数也实在太多,胡蓬为人狡诈,他们总不能一直将谢泰飞的尸体当成诱饵摆放在此处,守株待兔地等对方回来吊他——那才真成傻子了。
胡蓬武功极高,来无影去无踪,性格又非常残暴,实在是一号危险分子,怪不得来往赫赫大晋两边这么多年,都没人能抓得住他。
琢磨到这里,白亦陵突然想起了自己也是有系统的人。
“系统,你能帮我追踪胡蓬的下落吗?”
【正在检测中……很抱歉,无法检测到凶手行踪。】
系统解释道:【原本可以通过对谢泰飞血液气息的检测,寻找能与之相匹配的对象。通常说来,杀人凶手身上沾了他的血,是能够被系统发现的,但现在搜索不到,很有可能是对方已经消除了这种气息。】
白亦陵想了想道:“没错,他每次杀人过后都会换衣服洗澡……等一下,我竟然把这件事给忘了!”
他扬声道:“阔达!”
闫洋匆匆过来:“六哥?”
白亦陵道:“你刚才说房间已经检查过了,有没有发现贵重的物品?”
闫洋道:“没有……”
白亦陵道:“侯府被抄了,谢泰飞无家可归,在这种情况下,他出来住客栈,怎么会连一点钱财都不带呢?”
闫洋很聪明,立刻说道:“六哥是觉得,这个房间里还进来过别的人?”
白亦陵点了点头。胡蓬只要命不求财,而且按照刚才的推断,他连把尸体挂起来的时间都没有,自然更不可能有空闲去翻谢泰飞的东西。
最有可能的就是,在胡蓬走后,官差赶来之前的这段空档之中,有胆大不要命的人进来翻走了财物。
白亦陵道:“刚才跟店家说这房间里有血腥味的那个客人呢?把他找来!”
那个差人匆匆下去,过了一会上来,冲白亦陵禀报道:“六哥,客人不见了,连房都没退,也没拿押金!”
闫洋道:“看来财物很有可能真的是被他给拿走了!”
这人虽然不是凶手,但是也是目前唯一得一条线索,很有可能会无意中知道看到什么,也说不定胡蓬会去找他,不管怎么说,都应该把他带回官衙。
白亦陵暗暗跟系统说:“找这个人。根据谢泰飞随身物品的气息来找。”
这一回,系统在对面的一家酒坊当中找到了最近的相同气息。
白亦陵走到窗前,向着对面望去,只见窗户正对着的是街头的醇佳酒坊,他便道:“我过去看看,你们一部分在这里轮番吃早饭和看守,在派几个人去地牢那边,一切务必小心。”
闫洋道:“我陪你?”
白亦陵带着系统,没什么可担心的,摆了摆手,独自走出了客栈。
此时正是上午,天朗气清,阳光明媚,轻絮随风起落,暮春初夏的风情隐隐欲现。与刚刚门内的血腥之气仿佛完全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白亦陵甫一踏出,阳光迎面而来,刺的他几乎睁不开眼睛。他下意识地抬手在额前挡了一下——爱过恨过,一切都结束了。
心中几分酸涩几分怅惘,一滴莫名的眼泪猝然落下。
——又被一只毛绒绒的爪子柔柔蹭去。
白亦陵毫不意外地叹息道:“淮王殿下,你为何总能准确地选在这种时候出现呢?”
蹲在他肩头的陆屿捧着爪子认真地想了一下,觉得无言以对,于是奶声奶气地叫了两声,企图装作听不懂人话,免得惨遭灭口。
自从他对白亦陵表明心意之后,不知道是真的忙还是觉得尴尬,白亦陵好几天没见陆屿,陆屿心中惴惴不安,本来不敢打扰,憋了一阵之后实在是憋不住,还是老着脸皮变成狐狸崽,跑过来装嫩了。
白亦陵笑了,肩膀上扛着他往前走,没见到陆屿的时候,他那番表明心迹的话总是在心里搅和,弄的人心烦意乱,不知道怎么面对他。
结果见了面之后,白亦陵突然发现两人的相处模式并没什么变化,而且如果以后要一直这样相处下去,似乎也……没什么不好的。
穿过长街,走到对面的酒坊,一路上听见了不少版本的传闻。白亦陵近来数月又是破案又是封侯,整个人已经是京都中炙手可热的人物。
因为这才没过几日,他加冠未完反倒中毒的事情已经在坊间传的沸沸扬扬,关于身世的真相更是被不明内情的人们翻了好几种版本出来,大家虽然胡乱猜测,倒也津津乐道。
白亦陵听到有的说法离谱,不由在心里暗暗偷笑,径直掀开帘子,带着陆屿走进了酒坊。
他容貌过人,风仪出众,原本应是极引人注目的人物,然而惯常隐匿之人自有一套收敛气息的本事,因此当他悄无声息地进门时,竟是无一人回顾,便连店小二都没有过来招呼。
白亦陵还没吃早饭,进门之后叫了两份烧麦,几样小菜和一壶雨前龙井,问陆屿道:“一起吃点?”
陆屿连连点头。
正好小二端着东西过来,见状笑道:“公子,您养这小狐狸可真有灵性,刚断奶吧?就已经能听懂人话了。”
陆屿愈发乖巧地摇了摇尾巴,这家伙真是越来越不要脸,白亦陵似笑非笑地捏住他的小尖鼻子,说道:“是啊,可乖了。”
他下手有点重,陆屿感觉要窒息,但非但不觉得受到了冒犯,反而觉得一种温馨幸福的感觉油然而生,巴不得再被多捏一会。他暗暗发愁——人没到手,自己好像先疯了。
小二端上来的烧麦个头不大,白亦陵几乎是两三口就一个,陆屿嘴小,却只能一点点地咬,白亦陵看着他都费劲:“你说你好好的一个人,干嘛非得变成个狐狸,不会不方便吗?”
陆屿道:“你不是喜欢狐狸么。”
白亦陵愣了一下,陆屿心道,太好了,感动了。
“不错。”白亦陵微顿之下赞同了他的说法,“狐狸又可爱又好吃,我最喜欢狐狸了。”
陆屿:“……”
两人好几天没见面,斗嘴的时候都很投入,没注意周围的人。白亦陵说完这句话,堂中说书的老头忽然声音一提,猛地敲响手中小锣,在场的客人们都被吸引了注意力,朝着他看去。
只听这位说书人一唱三叹地说道:“……这便是‘指挥使红颜薄命惨遭毒手,五殿下为救挚友智解谜题’,下一回便要讲到那傅敏如何自食其果遭到孽报,诸君欲知详情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
白亦陵手一颤,现在把茶水洒到狐狸的脑袋上,他放下茶盅,心道这个老头,讲的自己好像已经死了似的也就算了,“红颜薄命”又是什么玩意?
这段故事正好卡在了精彩之处,周围诸人大声鼓噪起来,有的在喝彩,有的人则抱怨道:“为什么要断在这种地方!”
“就是,再讲一点嘛!”
“老子坐在这就是等着你讲那女人怎么遭报应的,你看你,磨磨唧唧的,一点也不痛快!”
说书的老头听着大家叫嚷,也只是笑,摆手道:“老了,讲不动了,客人们就算是着急后续,也先容老头子歇歇。”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随身的口袋里拿出一个铜盘,挨桌点头哈腰地转了一圈。白亦陵坐的较远,在自己袖子里摸了摸,手突然顿住了。
老头要钱的时候,陆屿根本就没抬头,他正在奋力跟自己面前的小烧麦搏斗——陆屿想将小烧麦的皮撕下来,只吃里面的馅,奈何烧麦不停地在碟子里面翻滚,让他不得不双爪并用地按住,做恶狐扑食状。
直到听见白亦陵吸了口气,陆屿才抬起了他尊贵的小脑袋,问道:“怎么了?”
白亦陵四下看看,生怕被店家听见,低声道:“我没带钱。”
他们的位置离着别的桌子都不算近,陆屿见没人注意自己,豪爽地用爪子在桌上拍了拍,告诉他:“我有。”
有机会给喜欢的人花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事!
白亦陵看他怎么也不像带了钱的样子:“哪呢?”
陆屿骄傲地抬起一只小前腿,腿后用红色的丝线系着一个极小的荷包,白亦陵把烧麦味的荷包从他腿上解下来倒倒,里面有一小块碎银子,两张银票,也都折的很小。
白亦陵笑道:“你还知道带钱?你自己带的?”
陆屿得意道:“出来找你之前,让尚骁把这个系到我腿上了。你花!”
自己果然英明!
当然,陆屿没说当尚骁给他系荷包的时候,一直在憋笑,后来被他在脸上挠了一顿,消停了。
白亦陵笑着把银子和银票都揣上了,说道:“这钱当我借你的,回了府还你。”
陆屿晃悠的大尾巴在半空中停了一下,垂了下来,也笑着说:“嗯,好。”
他默默低头,继续撕咬烧麦,白亦陵看看那一盘子死状凄惨的食物,没忍住又问了一句:“你要不要出去变个人再进来重新吃?”
陆屿表示不必,这样很好,吃个小烧麦完全不在话下,多谢组织关心。
这时说书的老头也已经转悠到了白亦陵他们这一片,愿意掏钱的客人不多,他脸上带着愁苦之色,似乎想要离开,白亦陵却招手把人叫来,给了他一小块碎银子。
老头受宠若惊,连连道谢,白亦陵的目光似乎很不经意地从他面颊一侧扫过,随后笑了笑,说道:“老丈客气了。”
说书的老头点头哈腰的,刚要走,白亦陵忽然又叫住他,说道:“袋子外面的钱要掉了,您还是装好吧。”
老头手里拎着一个口袋,他刚刚说书要来的钱全都倒在了里面,其中有串铜钱挂在了袋子的边缘,晃晃悠悠的仿佛随时都要掉出来。
听白亦陵这样一说,他抬手将口袋举起来一看,连忙道着谢将铜钱塞了回去,白亦陵微笑着注视他的动作,眼神中竟然有种莫名地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