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1、心如破茧

桑弘谨双目圆整,满脸都是不敢置信,他环顾四方,说什么都没想到,自己辛辛苦苦调过来的兵将,竟然足足有半数都是陆屿的人,怪不得他不慌不忙,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

他是怎么做到的?!

桑弘谨大势已去,陆屿没有兴趣在他身上寻找成就感。桑弘谨在京都中没什么势力,他带来的大部分人都是陆启的部下,但陆启却从头到尾都没有露面,实在是太过狡猾了。

他挥手命令禁卫军收尾拿人,转身走下玉阶,询问尚骁:“找到临漳王了吗?”

尚骁道:“回禀陛下,方才已经有狐狸隐在暗处,听见临漳王的一名手下汇报说他们去了明光台那边,这个消息当时就传过去了。明光台那边有咱们的人埋伏,却一直没消息传过来……”

他说完之后又提到了各位大臣在这场宫变当中的表现,这些都是狐狸特别调查小分队偷听到的,陆屿正听着,另一头传来马蹄声响,两名小兵急急赶了过来,见到陆屿之后,连忙翻身下马行礼。

陆屿简短道:“起来,什么情况说罢。”

两人互相看看,却没有动弹,右侧那名小兵说道:“启禀陛下,我等该死,明光台一带均已搜查完毕,并未找到临漳王下落。”

陆启为人向来谨慎,做什么都习惯于提前为自己留出后路,特别是这一回,本来就不是他们要起事,而是被陆屿和白亦陵查获了科考一案的真相,逼到了这个份上。

事出仓促,陆启撺掇着桑弘谨来打头阵,看见事情不对,就更不会那么轻易地露面了,说不定连他的手下提起明光台这个地方的时候,都是一个局。

陆屿并没有责怪两名士兵,看见说话那人右臂处渗出血迹,便道:“先去把伤口包上。”

他说完之后,又吩咐另外一个人:“传朕旨意,沿着出京的路,再探。”

这一次没过多久,又有线报传来,称发现一可疑商队于半个时辰之前离开京都,此刻五城兵马司正紧急调兵追击。

这个消息会传的如此之快,还是北巡检司的人过来送的信,说是白大人在进宫的路上碰见了这帮人,已经追过去了。

陆屿本来正自沉吟,听到这句话之后脸色微变,脱口说道:“这个傻小子,谁让他去的!”

他的声音中有几分气急之意,倒叫禀报军情的人一时哑然,不知道皇上是责怪还是担忧,因此没敢轻易接话,只是喏喏地替白亦陵辩解道:“白大人也是一片忠心……”

陆屿打断他:“别说了,以最快的速度传讯,吩咐沿途各路军队速往支援。尚骁,你过来,朕要出宫,现在将接下来的安排说与你听,你去找镇国公和李相一起主持宫中大局。”

传讯的人挠了挠头,想说其实情况没有那么严重。看见陛下这幅心急火燎的模样,简直把白大人宝贝的不行,刚才还觉得陆屿是在生气的他真是想多了。

由于不时会梦到一些原著剧情,陆屿十分忌讳白亦陵跟陆启碰面,总觉得陆启会害死他。其实这实在是有些担忧过度了。

白亦陵虽然行事风格颇为爽利刚直,但也不是没有头脑,不估量好双方实力就轻易犯险的事情他是不会做的。在发现陆启的行踪之后,他一方面派人去宫中送信汇报,自己则带着手下数骑无声无息地跟在了后面。

他暗中隐藏追击都是一把好手,一路追过来,只是为后面陆屿派出的人留下线索。

眼见着陆启虽然是溃败而逃,但身边的人马比起自己所带的还是多了很多,白亦陵也就没打算露面,眼看着他们从城中绕出去之后,顺着江边一路疾奔,竟然在那里找到了事先准备好的一排座船。

他果然已经为自己留出了后路!

一直脚步匆匆的陆启停了下来,注视着那湍急的水流哗啦啦地从船侧流过,他身后的部下不明所以,低声劝道:“王爷,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过了这条江,便能与幽州王派过来接应的人汇合,咱们总还有希望。”

陆启的脚步没动,挥了挥手道:“让汪涛押着人先去船头。”

他吩咐过后,又问身边部将:“这回跟着出城的人都干净吗?幽州王那边,绝对不可有人说漏了嘴。”

这次表面看来,就是陆启和桑弘谨被陆屿逼到极处,不得不起兵造反。结果陆启带着桑弘蕊逃出来,桑弘谨不幸被俘。

现在陆启手中仍然有着不少旧部,再加上他当年在幽州经营一番,也留下了部分势力,宫变内情如果无人得知,幽州王纵使气恼,也不会拒绝跟他合作,但要是陆启劝说桑弘谨的过程以及宫变当中故意坠后的一些小动作传到桑弘显的耳中,那事情就会徒增很多麻烦。

部将连忙说道:“请王爷放心,这回带出来的人全部都不知道当中曲折,不会多说什么的。”

陆启点了点头,见已经有部分人在他的命令之下陆陆续续上了船,也便催马慢慢朝船上走去。

“站住——”

正在此时,冷不防河岸后面的树林当中传来一声厉喝,紧接着,几支利箭从身后嗖嗖射了过来,被陆启的护卫击落。

船上岸边,一阵混乱。

陆启眼中的情绪复杂,不知道是讥是笑,在听到那声呵斥的时候,他没有第一时间转头,而是抬手从身边最近的一个人手中抢过长弓,猛地提缰转身,抬手搭箭一气呵成。马蹄落定,他箭在弦上,不动如山。

在他箭锋对准的位置,也正是同样已经将弓拉满的白亦陵。

两人目光交汇,只见弓如满月,蓄势待发,两边箭上雪白的利芒相互辉映,各自锁定对方。

是以命换命,还是……

局势紧张的仿佛一触即发,两边的人齐齐惊怔,不敢说话。寂静之中,仿佛能够听见弓弦因为拉的过满而发出的摩擦声,杀气满盈。

陆启慢慢地说:“遐光,没想到你我之间也有箭锋相向的一天。”

白亦陵抿唇不语,远处船头有人高声喊道:“白大人你还不将弓箭放下,当真不要你家人的性命了吗?!”

船头上的两个人,盛栎和盛源,各自被刀架着立在那里,却不知道是如何落到陆启手中的。白亦陵要不是刚才看见了他们,也根本就不会露面。

用刀架着盛源和盛栎的人小声威胁,让他们两人哭泣或是求救,结果盛家的人却都极为硬气,愣是一声不吭。就连盛源这样小的年纪,也是死死咬住嘴唇,满脸倔强。

但无论他们有没有发出声音,也不能改变已经被陆启控制的事实,时间好像在这一刻凝滞了,白亦陵手中的弓弦越捏越紧,片刻之后,他干干脆脆地扬手一扔,弓箭落到了地上。

面对着陆启依旧没有收起来的箭锋,白亦陵并不见惶恐之色,只说道:“你是故意在这里等我的,好算计啊,王爷。”

陆启没说话,竟然也忽地将弓箭放下了。他上前两步,吓得那一头的手下们纷纷跟着挡在前头,生怕白亦陵突然暴起,将陆启伤到。

只是位于事故中心的两个人显然都没有这种想法,白亦陵固然没动弹,陆启也将面前阻拦的人推开,双目平视,一瞬不瞬的盯着白亦陵看。

片刻之后,他冲白亦陵笑了笑,说道:“很久没有这样看你了,长大了。”

白亦陵没想到在这样的紧张时刻,陆启会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话,有一瞬间心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很多事情发生的时间明明已经距离现在甚远,但多年的陪伴,总有一些散碎的片段是落到心里的,永远清晰如昨。

白亦陵深吸口气,说道:“你抓了我的家人,到底想干什么?”

陆启道:“我想带你一起走。”

白亦陵道:“王爷,悬崖勒马,为时未晚。以你的身分,宫变之时并未出现在你人前直接逼宫,回去之后还有生路。今上并非心狠手辣之人。”

有些事明明知道不可能,却是还忍不住隐有期待,可惜白亦陵的态度当中没有任何一丝他想要发现的感情。陆启笑了笑,那笑容中带着几分酸楚,几分讽刺,不知道是在笑对方,还是在笑他自己。

他不无嘲讽地说道:“你会去找陆屿给我求情吗?是不是只要跟他睡一次,他就什么都听你的?”

白亦陵面无表情:“王爷想多了。你不如自己去问问他,你跟他睡一次,看他能不能饶过你——咱们双方的时间都不多,王爷又何必说这些没用的。”

陆启道:“你一心想劝我归降,我身边这些人又一心想劝着我快走,你们都不愿意听我说这些,但是我现在不跟你说说话,只怕以后就没了机会。遐光,咱们两个从小的情谊,你现在怪我,怪我不信任你,算计你遗弃你,我都认,原本就是我自己做出来的。”

他一顿,又叹道:“可是我又何尝愿意如此?我陆启活了这不到三十年,父皇在位的时候,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日子过过了,后来皇兄上位,日日被人提防猜忌的日子我也过过了。父皇最疼爱我,皇位却不是我的,人人都在猜想我谋划篡位,我野心勃勃……你要我如何不谨慎,不多疑?”

陆启的语调陡然转厉:“但不管怎么说,这点血性还是有的,我不可能冲陆屿低头!”

白亦陵蹙紧了眉,高声道:“王爷,你——”

陆启一抬手,打断了他的话,叹息道:“等我意识到,我最在乎的人只有你一个,已经晚了。不过半年的时间,咱们的一生都已经改变。但我依旧不甘心!”

他脸色一沉,眼中露出决绝之色,将一瓶药隔空抛给了白亦陵,说道:“把这迷药喝了,跟我们上船一起走,要不然的话……我反正也是到了这个份上,杀两个盛家人也不算什么!”

白亦陵接住药瓶,他身边的人大惊失色,连忙劝阻道:“四公子,不能喝……”

劝说的话到一半,他却也顿住了。这人原本就是盛府的家丁,另一头盛栎和盛源还被人拿刀架着,这些人穷途末路,确实什么都能做得出来,现在又该如何是好?

陆启看着白亦陵:“哪怕你心里装着别人……哪怕你恨我,都无所谓,我现在只想带你走。”

他说着抬手一挥,船头架着盛栎那人竟然直接将她一推,盛栎便向着湍急的江水之中直坠了下去。女子的惨叫声中,她彩色的衣裙在江风中猎猎飞舞。

那一瞬间,白亦陵整个人都僵住了,心脏仿佛都停止了跳动,周围一片惊呼之声。

但盛栎刚刚要完全落入水中的时候,忽然又被人给提了上来——她的腰上系着一根绳子,刚才紧张过度,距离又远,白亦陵这一边的人都没看见。

白亦陵头皮发麻,胸口剧烈起伏,盛源终于没忍住大叫了出来,被拉上来的盛栎则浑身湿透,双腿站立不住,软软地坐在了甲板上。

陆启道:“遐光,我没时间耽搁了。”

白亦陵道:“行,我喝。”

盛栎浑身发抖,隔着老远,眼睁睁地看着白亦陵举起那瓶药,就要往嘴里灌。

她的心脏砰砰直跳。

身后是小侄子一边哭一边嘟囔着“小叔不喝药”的声音,江风吹着身上的湿衣,凉意彻骨,面前的整个世界无限大又无限小。

她忽然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忽然从甲板上跳了起来,同时反手拔下头上的银簪,长发散落下来,疯子一样披在后面,银簪的尖端却一下子刺入了用刀架着盛源那人的手臂。

原本盛栎和盛源都是被人挟持着的,但是盛栎差一点被沉江之后,吓得连站都站不稳了,被人随便丢在甲板上,并未对这个弱女子再有过多的警惕。谁都没想到她竟会突然反抗,那人猝不及防,在剧痛之下大声惨叫,刀子落地。

盛源年纪虽小,但已经开始习文练武,反应极快,见状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盛栎跑了过去。

盛栎原本要抱他,如此一来正好省事,从地下捡起掉落的长刀,胡劈乱砍,状若疯狂。

甲板上的人大声咒骂着,冲过来抓她。盛栎想也不想,把盛源挡在身后,双手握着刀用力砍出,鲜血溅了她一脸,她没再害怕,也没嫌脏,合身扑出,抱住要抓盛源那人的双腿,直接将他撞了出去,同时高喊道:“小弟,不用管我们,别喝药!”

喊出这句话的时候,她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哭出来了。不是因为疼,也不是因为害怕,就是忍不住的想哭,于是一边哭一边嚷着:“源儿,快跑!快跑!”

那人想必是怒极了,胡乱抓住她的头发用力拖拽,盛栎反倒顺势抱着他滚出,竟然生生要把两人往江水里面按。

盛源也哭嚷着跑过去,小手胡乱抓住两人衣服,拼命去拉。他们所在的地方是个狭窄的角落,其他人被挡着过不来,又碍着不敢真的射箭伤及人质的性命,因此这一个女人一个孩子突然发狂,竟然让他们措手不及。

白亦陵反应极快,在变故发生的同时,扔下药瓶,身形一晃,就朝船上飞身而去。

盛栎正牟足了劲死死拖住挟持自己的男人,忽然觉得对方身体一僵之后陡然松懈下来,她犹自不敢松手,手臂上一紧,被随后赶到的白亦陵扶了起来。

盛栎的眼泪一下子就落了下来。

白亦陵将她和盛源推给身后跟着冲上船来的盛府家丁,高声道:“带他们走!”

他打头刷刷两刀,将围过来的人逼退,自己先从船头跳到岸上,又转身帮助带着盛源和盛栎的人一起下来。接着“咻”的一声响起,趁着白亦陵不备,一支利箭笔直的朝他喉头射去。

陆启大惊,高声道:“不许伤人!”

好在白亦陵本来就不是等闲之辈,长箭将将要至的时候,他猛一侧身,动作的幅度不大,却成功地将那支箭给闪开了。箭锋扎入船板,尾羽犹自晃动。

地面震动,远处依稀又有追兵过来,人质已经被救走了,陆启带走白亦陵的希望落空,在手下的催促之下迅速上船。

白亦陵松了口气,以刀拄地,身子也晃了晃——刚才盛栎反抗的时候,他已经喝了小半瓶的迷药下去,虽然剂量不大,但是难免头晕。

陆启那头有名叫做邓宽的随从,当初就跟白亦陵多有不和,白亦陵疏远陆启的时候,他也曾从中挑拨。此时见到陆启为了白亦陵屡屡失态犹豫,更是抑制不住心中的不满,竟然不顾吩咐,趁着白亦陵头晕之际,再次发箭偷袭。

他站在陆启的身后,刚刚松手将那支箭射出去,结果还没来得及到白亦陵那一边,陆启余光瞥见了,竟然直接抬手一挡,将那支长箭生生打落在地,他的手掌侧面被划出了一道伤,鲜血涌出来,滴滴答答地落在甲板上。

邓宽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样,大惊失色之下连忙抛开弓箭跪在地上请罪:“王爷,属下该死,属下是想……”

“我说过,不准伤他。不管你是因为怎样的理由,本王不留不能绝对服从命令的人。”

陆启抽出长剑,面无表情地向前一送,竟然在对方没能反应过来的时候,直接贯胸而入。

邓宽的眼睛不敢置信地瞪大,牙齿咯吱吱作响,然后倒了下去。

船顺流而下,他的尸体被踢进了湍急的江水之中,一缕鲜血散开,很快就消失无迹。

越来越远的江岸上,传来混乱的动静,陆启转身眺望,只见一队人马匆匆赶来。这个距离看不清楚岸上众人的面容,但见到打头的人下马跑过去抱住白亦陵的时候,他已经知道,是陆屿亲自赶到了。

陆启见到陆屿面朝船的方向望来,知道他一定也在看着自己,不由冷冷一笑,随着水流越来越疾,双方很快就都看不见对方的身影了。

白亦陵只是稍有些头晕,并无大碍,被陆屿扶住之后叫了两声,又稍微清醒了一点,冲人要了个水袋喝了两口,紧接着直接把里面的凉水顺着头浇了下来。

透心凉,这下药劲彻底过去了。

陆屿吓一跳,“哎”了一声,连忙道:“干什么呢?别着凉了!”

他一边说,一边忙不迭地将自己的披风脱下来,帮着白亦陵擦脸上身上的水,吓得旁边的随从们又手忙脚乱地找了另一件外衣给皇帝披上,却又被陆屿一转手,搭在了白亦陵的肩头。

白亦陵被以皇上为首的人围在中间亲自伺候,各方嘘寒问暖,简直好像被挟持的人是他,这让他颇有几分哭笑不得,正要说什么,就见到陆屿那条用来擦水的披风在混乱中被人胡乱落在了地上,连忙“哎”了一声,紧张地弯腰去捡。

陆屿正帮他系带子,看见白亦陵的动作,先是一愣,反应过来他为何要这样做之后又忍不住笑了,刮了一下白亦陵的鼻子,小声说:“那不是我的毛,急什么。”

白亦陵收回手,转眼却见周围的人都在垂着头,把目光避开,结果越是这样,反倒越是显的刻意,他有点尴尬,又忍不住想笑,把披风甩到陆屿怀里,快步走向盛栎和盛源那边,问道:“你们没事吧?”

盛源摇了摇头:“刚才太医给看过了,说我没事,姑姑的都是皮外伤,抹了药。”

他一边说,一边搂住白亦陵的脖子,白亦陵将盛源揽进怀里,拍拍他的后背,又看了看盛栎的伤,同时匆匆问道:“迎儿呢?”

盛栎的嘴唇动了动,身体尚有几分颤抖,开头的时候嗓子都是哑的:“她和瑜信在一起,应该没事……”

她浑身湿透,外面披着一件别人的衣裳,心中犹有余悸,刚才的一切种种都好像做梦一般。盛栎的身体在发抖,有点想哭,但这颤抖与泪水却并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她仿佛一下子在自己的身上发现了某种被忽略已久的东西。

盛栎本来是去看周高怀的。

当周高怀刚刚被带走的时候,盛栎并不担心。她了解周高怀的性格,知道他生性小心细致,不可能对这回的舞弊一有所参与,而白亦陵断案如神,更是不会冤枉了他。

结果没想到,周高怀这一走就没再回来,连带着周家人都被一起下狱了,周母被拖走的时候还以为是直接拉出砍头,嚎哭着不愿意离开,硬是被人给拖了出去,双手将地面都扒出了几道深深的指痕。

盛栎担心起来,想向白亦陵打听消息,他又已经进了宫,她没有主意,于是带了点吃的和厚衣裳,去牢里探监,也想问问周高怀到底是什么情况。

周高怀自己单独被关着,剩下的周家人则一起被关在一个大间当中,不知道是不是故意安排的,双方的牢房却是挨着。

盛栎过去的时候,周家几个人正在歇斯底里地骂周高怀害人精,连累他们,也有人嚷着要见官,说是自己冤枉,要跟周高怀断绝关系。

周高怀听着那些话,只是一言不发,坐在一堆烂茅草上面,将头靠在墙上闭目养神。

直到牢头领着盛栎进来,用铁链子敲了敲栏杆,高喝一声:“老实点,都把嘴闭上!”周围这才一下子消停下来。

盛栎心里有气,但这里是白亦陵的地方,要是吵闹起来让人看了笑话,也是给白亦陵丢脸,她一言不发,目不斜视地进了周高怀那间牢房,冲牢头道谢之后,将自己带来的食物从竹篮里面一一拿出。

烧鸡和米饭的香气顿时冒了出来,在这个只能吃到硬馒头就咸菜的牢房当中,简直是一种致命的诱惑。

周家人都已经饿得不行,猛然看见这样的好的饭菜,不由均眼巴巴地望着这边,被一同关进来的周晔双手把着牢门看向周高怀这边,馋的直哭。

周母忍不住说道:“给……给孩子也吃点好的吧。”

盛栎没吭声,她的丫鬟冷笑道:“你们这等贱民是从哪冒出来的?也配吃我家夫人带来的饭菜,死到临头还在这里做梦呢?”

她的话将周家人噎的面红耳赤,周高怀忍不住向着他们看了一眼,盛栎冷着脸把碗往地上重重一顿,说道:“再看你也别吃了!”

周高怀一愣,忽然笑了起来。

盛栎让自己的丫鬟去牢外等,蹙眉对周高怀说道:“都到了这个地步了,你还真笑得出来!这次的案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跟你有没有关系?小弟他不会无缘无故关人的。”

周高怀心道本来就不是我干的,谁知道你弟弟到底怎么个想法,可是这话在心里面转悠了一圈,却也不想让盛栎因为这件事去问白亦陵什么。

虽然打的交道不多,但是周高怀也能看出来白亦陵这人的性格实在是果决的很,这件事必有内情,盛栎去问他不可能改变任何决定。退一步讲,如果自己不在了,她又跟娘家人闹翻,以后要怎么活呢?

周高怀这样想着,没有回答盛栎前面的话,只是笑着吃了一大块鸡肉,说道:“栎娘,你能过来看我,我挺高兴的。”

盛栎道:“怎么好端端地说这个?”

周高怀道:“有的话早就想说了。其实我刚刚来京都的时候,曾经在花灯会上见过你,那个时候我就喜欢你了,但是知道自己痴心妄想,从来都不敢跟你说话。后来我中了举,又……恰好遇见你被人欺负,你答应嫁给我,我觉得自己好像做梦一样。其实我知道,你大概并不喜欢我,但是咱们一起过的这段日子里,我很快活。”

周高怀握了握盛栎的手,又很快放开了,苦笑道:“可惜我终究还是没能耐,让你嫁过门来受了很多委屈,刚刚把有的事想通,自己又吃了官司……栎娘啊,我……唉!”

盛栎道:“好了,你别说了,过去的事都过去了。我也做过很多错事,只要咱们以后……”

周高怀叹了口气,冲她摆了摆手制止了盛栎下面的话。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好的白纸来,也没展开,直接往盛栎的手里一塞,故作轻松地说:“拿去,写这东西的纸笔还是我用腰带扣换的,这玩意不贵重,但也是倾为夫所有,最后能给你的东西了。”

盛栎和周高怀的心态不同,她从始至终就没想过周高怀会出事,冷不防听见夫君诀别似的说了这么一段话,一时有些发怔,结果将那张纸展开一看,却发现竟然是一封和离书。

盛栎的脸色一变:“你这是什么意思?”

周高怀平静地说:“趁着我没有定罪之前跟你断绝关系,陛下对小舅子情根深种,绝对不会为难盛家的。这次的事要是不能善了,你就拿着和离书回家去吧。以后别这么倔了,听你爹娘的话,好好找个婆家。找个……配得上你的。”

盛栎越听越是心惊,薄薄的一张纸捏在手里,好像会发烫似的,让人难以忍耐。她想也不想地将休书扔回给周高怀,说道:“我不要,你别乱说。”

盛栎急促地呼吸着,说着:“这事绝对和你没关系,我知道的,你不会那样做。不过是关几天的事,你好端端地写这东西干什么?!”

周高怀说道:“但翠枝毕竟是我带进去的,我也有失察之处。如果被贬谪到什么穷乡僻壤的地方,你是留在京都,还是跟着我一块去呢?”

盛栎没说话,只是不接那封和离书,周高怀硬是塞进了她的手里,夫妻两人正在为了这件事撕扯的时候,忽然听见一个声音在牢外大声喊道:“走水了!”

那个时候正好是桑弘谨兵败的消息刚刚传出来,陆启见势不妙,迅速离京,为了掩人耳目,分散追兵的注意力,竟有人在北巡检司外面放了一把火。

在混乱的人群当中,盛栎和周高怀就跑了出来,当时他们还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事,只见街上到处都是惊慌的行人和乱军,有人喊着临漳王助义侯谋反,宫中生变,又有官兵高声让大家不要在街上乱跑,说是陛下已经平乱,现在正在抓捕叛党。

虽说周高怀还算是犯人,在眼下这样的形势,他回到北巡检司去等着被火烧死似乎也不那么合适,两个人商量了一番,决定先一起去盛家一趟。结果家门都没进,却意外在半路上看见盛源和盛迎两兄妹正被陌生人给抱上马背。

当时的时间已经来不及做出任何其他的反应,周高怀首先冲过去阻止,被对方打了满头的血,硬是将盛迎扯过来抱在怀里,但随后跟过去帮忙的盛栎却没有那么好的运气,反倒代替盛迎,被陆启手下的人给一起抓走了。

被抓走、被押上船,刀架在脖子上,人差点被丢进江里……身上的伤口在疼痛,衣服脏了破了,头发乱的像个疯婆子,以前所有讲究的,都变得不讲究了。

但不知道为什么,生死之间走几遭,她忽然觉得自己像个堂堂正正的人了。

以前自怜自艾,怨天尤人,觉得命不好,自觉主动地将自己放到弱者的地位上,再去哀叹抱怨,为什么所有的人,独独是她这样倒霉,这样悲惨,活的这样不开心。

可微妙的是,在这种时刻,她忽然想起自己的丈夫,自己的兄弟。周高怀从小劈柴挑水,到了冬天连想要一件新棉衣都成了奢望,白亦陵更是被送到暗卫所去,吃尽苦头,而她和盛季的命运却因此而改变。

这样的绝望,他们一定也曾经经历过,那个时候,他们会是怎样想的?是不是也会对前进的道路迷茫,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的情况下产生踌躇,痛恨命运的不公以及自我的无力……然后,一点点熬过最令人痛苦的岁月。

或许每个人都觉得世事不公,但偏偏最大的公平就在于,每个人,无论何等身份何等地位,都无法避免的拥有喜悦或者痛苦;会觉得自己“很倒霉,命不好,做什么都不行”——所以什么都不敢做。

直到不管不顾地扑出去那一刻,她的恐惧、**、自卑、自傲,忽然一下子都不见了。

盛栎这番曲折心事,白亦陵无从得知,他的细心从来都用不到别人的小情绪上面,见两个人没什么事,便松了口气站起身。转身的时候,陆屿刚刚派出去追陆启那些船的人也已经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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