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9、白大侠

安北帮的总舵就在京都附近,作为这一带数一数二的一个大帮派,朝廷自然不会丝毫不做关注,打探的时候也掌握了不少秘辛。

白亦陵记心过人,此刻说起来如数家珍:“据我所知,安北帮的何帮主今年五十有六,一生所出,唯有一儿一女。可惜天妒英才,就在三年之前,何小姐的兄长何思真因病去世,帮中英才,唯有三当家骆冶年少有为,最是出众,难得的是何小姐又对他有意,故而何帮主也是着意栽培,想让他日后接任……这些都没错吧?”

他越说,何妙盈越是惊疑不定。她上下打量着这个男子,见他年纪轻轻,排场却大,所知道的更是广博,然而自己却不记得武林中有这么一号人,当下心生警惕,说道:“你有何见教,痛痛快快地说吧,我最见不得人故弄玄虚。”

白亦陵道:“见教不敢,我只是提醒何小姐,莫要错救了自己的仇人。三年前你兄长仅仅是在跟人打斗的过程中受了一点小内伤,就至于难以根治,缠绵病榻。原本身体十分康健之人,却莫名出现四肢无力、五感渐失等征兆,难道不是很奇怪吗?你再看看现在昏迷不醒的这位骆当家,他右侧小腿处的皮肤是否有一块小小的凸起?”

随着白亦陵的话,何妙盈脸上的神情也逐渐出现了变化,忽然一弯腰,拉起骆冶的裤脚,在他小腿上的凸起处划了一刀,只听“当啷”声响,竟然有个指环沾着鲜血掉落出来。

她捡起来看了一会,忽然紧紧攥在手心当中,颤声道:“这是我哥的。”

她会选择去查验骆冶的小腿,其实就已经是相信了大半,这样的真相委实让人不愿意相信,却不知道面前的男子是如何知晓的。

何妙盈一时只觉耳朵里面嗡嗡作响,眼中望出去的东西也有些模糊。面前这个看不清眉目的男子,目光好似怜惜,说出的话语却不带半分犹豫。残忍的好似天外钟声,敲破黄粱惊梦。

白亦陵道:“何小姐也认出来了。当年与令兄雨中一战,并抢走帮主信物的人,正是骆冶。何思真实为中毒而死,他所中的毒,名叫‘江天夜雪’,何小姐大概听说过。”

何妙盈自然听说过,那是骆冶家中传下来的□□方子。当初安北帮的下一任继承人死亡,恰好又有另外一桩案子同时发生,白亦陵那时候还没有升任指挥使,是他的其他同僚亲自去调查了何思真的死因,发现其中的隐情。

但由于这死因与当时要查的案子没有关系,江湖朝堂又一向奉行两不相犯,故而何思真这件事仅仅是被记录在了卷宗当中,反倒安北帮自己蒙在鼓里。直到天道好轮回,骆冶自己也因为意外受伤而昏迷不醒,何妙盈还在为他求医问药,不明真相。

白亦陵来到这里就是为了找漏洞挑场子的,他原本想让系统帮忙,结果也没想到正好碰见了这个何妙盈,也就把这个消息放了出来。

何妙盈听见白亦陵说了这些,当时兄长从受伤到去世之中一直隐隐存在心中的诸般疑点也有了解答,骆冶的某些搪塞和遮掩也有了解释。

不是她要轻易去相信白亦陵这么一个陌生人,而应该说,白亦陵的话一下子就点醒了她,让她明确地意识到一些自己以前不愿意去相信的某种真相。

何妙盈微喘着,忽然毫无征兆地转向薛薇,问道:“我且问你,这人说的话,是不是真的?”

薛薇一时也因为这变故而僵住,下意识地看向薛蔷,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

若承认白亦陵所讲的就是事实,佛像的面容上出现笑脸这一点就无法解释,在场众人一定会起疑心。

如果她们两个开办这个场子只是为了谋求生计,那么承认一次错误没有什么,但她们的目的就是让所有的人都相信石像灵验,现在一旦信誉稍有损坏,就完全无法让人信任了。

可是要说白亦陵说的不对——事实摆在眼前,又似乎根本无从辩驳。

薛薇有点慌乱,薛蔷也没了主意。

好好地过来求医问药,解决疑难,谁知竟然会带出来江湖恩怨,一时把周围的人都听的怔住。这里的人都是被亲朋好友推荐过来的,对石像的灵验程度很是信服,现在闹出了这么一出,他们忍不住纷纷议论起来。

何妙盈脸色忽青忽白,木然僵立半晌之后,冷笑道:“还以为是绝处逢生,没想到也是装神弄鬼的玩意!呸!”

要是放在平时,以她的性格肯定不会跟这两个女人善罢甘休,但现在心乱如麻,只是啐了一口。但这样当众说出来“装神弄鬼”四个字,也足够令人慌乱了。

何妙盈用力地擦了把眼泪,吸了吸鼻子,假装自己丝毫不难过那样,高声道:“这种骗子待的地方,错走进来真是脏了我的脚,把人抬上,咱们走!”

经过白亦陵身边的时候,她脚步一顿,忽然说道:“喂,那这些金子给你吧。”

大厅中好几个方向都传来人们不约而同的惊呼声:“啊!”

要知道何妙盈着人抬来的这些黄金,本来是她准备的买命钱,有多少人一生之中,莫说拥有,就是见都没有见过。如果这钱是给开始就给已经有了一定地位和信徒的薛氏姐妹也就罢了,大家都觉得她们不是普通人,接受供奉理所当然。

但白亦陵不过费了几句口舌,这些金子竟然就要转眼间归入他的囊中!

一时间惊奇、羡慕、怀疑,各种目光纷纷投来,又有人忍不住去猜测,这个年轻人到底是何方神圣,竟然能对“狐仙”都不知道的事了若指掌。

跟让人牙痒痒的还在后面,在众人的注视之下,偏偏白亦陵轻描淡写地一笑,啜了口茶缓缓放下,才悠然说道:“我不要,我不缺。”

何妙盈一愣,问道:“你——你是何门何派,师承于谁,又为什么要帮我?”

白亦陵道:“无门无派,自学成才,我想帮谁又拆谁的台,全凭我高兴。”

何妙盈身后的一名随从悄悄拽了拽她的衣角。现在知道了谋害少帮主的人到底是谁,他们后面随之而来的事务十分繁杂,没有太多的时间耽搁。

何妙盈一顿,于是说道:“欠你个情,他日有缘再会,自当还来。”

这姑娘性格爽利,拿得起放得下,骤然得知这样的消息,也没有哭哭啼啼,说罢之后一抱拳走了,留下大堂中的人们面面相觑。

片刻过后,也有个最早花了大价钱过来求医问药的男子犹豫着开口询问道:“两位姑娘,刚才我说我娘的胸口长了个大疮,日夜疼痛,你们给了我这种名叫化淤散的药,让我给母亲服用,这药没有问题吧?”

他这么一说,周围有不少人都开始附和着询问起来。毕竟寻找失物一类的事情也就罢了,这治疗病症方面的事可是性命攸关,刚才何妙盈那么一说,大家心里都起了疑心。

薛蔷连忙说道:“这位大哥尽可以放心,真神赐下的药自然无比灵验,你快回家给令堂服用吧!”

她现在恨不得所有人都立刻消失,以便于自己稍做冷静,想想下面应该怎么办。说完话之后,还惴惴不安地看了白亦陵一眼,目光盈盈,楚楚可怜,似乎在哀求他不要说话。

但薛蔷越是这样说,那名男子的心中的疑虑越重,当下也跟着她的目光看了白亦陵一眼,说道:“这位公子,请问您觉得……她说的对吗?”

在他们刚才说话的功夫,白亦陵已经让系统将药物检测了一遍,闻言一笑,说道:“自然不对。胸口起疮,是有内毒,本来以针灸之法便可治愈,你却偏要来这里求那些歪门邪道的药物。殊不知化瘀散虽然可以暂时将疮毒化去,但毒素并未排出体外,久而久之,不但容易复发,还折损寿命。”

有何妙盈的态度在先,他又说的头头是道,虽然暂未曾证实,但白亦陵进来的时候就是一副眼高于顶的样子,面带面具,身份神秘,刚才又拒绝了巨额的黄金,人们面对他的时候,自然而然便有种敬畏之感,也都纷纷觉得,这个年轻人定然是不需要说谎骗人的。

男子不敢置信,喃喃自语道:“难道我之前那些银两都白出了?可是……可是若真的没有神通,那佛像上面又怎会出现笑脸?”

白亦陵屈指在他桌面上放置着的什么东西上一弹,男子只觉得自己腰间好似被撞了一下,原本挂在那里的小石像骨碌碌滚到了地面上,白亦陵道:“你再好好看看?”

不等男子将石像捡起来,薛蔷已经抢上一步,将石像拿到手中,低头一看,顿时呆住了。

众人也纷纷顺着她的目光瞧去,只见方才佛像上面的笑脸已经分明变成了沮丧状,两边翘起的唇角垂了下去,只是显得有些歪斜,反而平添了几分诡异之感。

薛蔷再一看地面上落着一枚指头长短的银叉,这本来是白亦陵刚才面前摆着的点心盘上放的,显然是白亦陵屈指一弹,将叉子撞到了佛像上,把佛像打落。

也就是这么一下,叉子的尖头准确无误地划过了佛像上扬的唇角,以内力刻出了另外一道痕迹,改变了脸上的笑容。

只是她是会家子,知道其中奥秘,周围却多有不通武功之人,无数道目光集中在薛蔷的手上,眼睁睁看见如此诡异奇幻的一幕,不由纷纷发出惊呼。

薛蔷的手指微微一颤。这佛像所用的石料材质坚硬无比,白亦陵隔空打物,竟然还能在这短短片刻之中如此精准地划出痕迹,这手功夫不容小觑。她刚开始竟然还以为这跋扈少年是哪家被宠坏了的小公子,真是瞎了眼了。

已经有人实在忍不住大叫起来:“刚才这位大哥上去领石像的时候,我看的明明白白,那分明是笑脸啊,怎么会这样,这东西到底准不准?!”

白亦陵长笑一声站起身来,说道:“本来就是装神弄鬼的把戏,街头变戏法的本事也不比这个差,笑脸变哭脸算什么大事?神女变烂泥也不在话下!”

他说完,抬手在大厅中间那张长桌上重重一拍,长桌连晃都没晃一下,反倒是桌上背对着众人摆放的石像齐齐一跳,紧接着尽数化成粉末,纷扬飘落。

这手惊人的武功一露,别说其他人,薛蔷和薛薇也已经彻底慌了,她们这个时候也算是看清楚了,白亦陵今天来到这个地方,分明就是要找茬,却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事得罪了这个煞星。

最让她们觉得紧张的是目前这里发生的事情绝对不能传出去,否则一旦引来官差,大事未起就打草惊蛇,就要功亏一篑!

薛蔷心念一动,趁人不注意,扭头向着门口处的一名小厮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出去报信,做好准备,目前在场的人一个都不能放走。

与此同时,薛薇抿了抿嘴唇,端起一杯酒走到白亦陵面前,轻声说道:“这位公子,我们姐妹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事情得罪了您,以至于公子要这样为难。但公子您有这样的举动,必然是我们的不是,我在这里向您赔罪。”

她说着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紧接着又倒了一杯,向白亦陵敬了过去。

白亦陵看着薛薇手中的酒杯,她两次倒酒用的是同一个杯子,此刻杯沿上有一个残存的口脂印子。暧昧的大红色中隐约散发出淡淡的香气,若有似无,闻起来令人心神荡漾,仿佛整个身体都轻飘飘的。

面前的薛薇就那样神态恭敬地举着酒杯,只是她脸上的笑意似乎变得妩媚而多情,声音中也带着一种魅人的魔力:“请公子原谅我们姐妹,喝了这杯酒吧……”

白亦陵的目光渐渐下移,从她娇艳的面容移向了那只酒杯,然后他抬起手,没有接酒,而是抓住了女子肌肤柔滑的皓腕。

薛薇的脸上有片刻令人难以察觉的僵硬——白亦陵这样一抓,她突然发现这男人的手指比自己的手腕还要白,对于这个现实实在有点不能接受。

但想归想,眼见对方已经上钩,薛薇还是笑盈盈地顺着白亦陵的力道,依偎着靠在了对方的怀里。她已经顾不上管周围的人会怎么看怎么想了,当务之急是先把这个小子给制住。

白亦陵顺势搂住她,笑吟吟地说道:“姑娘言重了,你这样的美人,我怎么忍心责怪呢?俗话说‘艳若桃李,心如蛇蝎’,我怕你还来不及啊!”

他话音一落,形势突变,薛薇听这语意不对,突然身体一侧,就着坐姿抬腿向叶映非踢去,势挟劲风,凌厉非凡。

但她的足尖还没有踢到白亦陵身上,忽然痛呼了一声,却是白亦陵的手本来就搂着她的肩膀,这时反应更快,竟然心狠手辣地一下子将薛薇的肩骨给捏断了!

与此同时,薛蔷身形疾撤,手腕一翻,一柄匕首向着白亦陵胸口刺去,白亦陵飞起左腿,凌空而起,足尖正中对方的手腕,匕首飞出,被他接在手里,随即看也不看地回手掷出,正好把勉强挣扎着起身的薛薇活生生钉在了身后的柱子上。

鲜血伴随着女子的尖叫声喷溅而出,周围的人四散奔逃,吓得面如土色。

白亦陵这才翻身落地,衣袂拂动之间,无声无息地负手站定,看着薛蔷冷笑了一声。

他自幼习武,别人练功夫,或为出人头地,或为强身健体,放到白亦陵这里却是为了活命。

在暗卫所那种地方,自然是武功每高一些,生机就要大上一些,因此他年纪虽轻,武功造诣却已经极高,只是因为身份在那里摆着,白亦陵平时很少自己真正动手。

此时几招过后,便已经把薛薇打成了重伤,出手狠辣干脆,招式更是不同凡响,只把周围的人看的惊心动魄,回不过神来。

薛蔷虽然暂时没有受伤,却也吓得不轻,最让她畏惧的还不只是白亦陵的武功,而是自己使尽了所有的本事,平时对待男人得心应手的媚术,到了白亦陵这里却竟然一点作用都不起。

有人被这精彩的交锋吸引,在旁边看的呆住,也有胆小的见势不妙,已经冲到了大门口,用力推门的时候,却发现沉重的大门已经被人从外面锁上了。

众人顿时惊慌起来,纷纷叫道:“干什么呢?!”“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不让人出去!”“有没有报官?”“你傻呀出都出不去报什么官!”

薛蔷的后背靠在墙上,一边警惕地看着白亦陵,一边高声道:“众位先不要慌张,好好地听我说!我们姐妹本来不是凡世之人,特来此地为晋国的百姓赐福,却未料到遭人陷害,出现了这样的差错。如今若是不将捣乱之人全部揪出来,只怕女神发怒降罪,到时候所有的人都要倒大霉!”

她之前造下的声势犹有余威,这样高声一呼,周围的人又不由的迟疑起来,也有部分人不赞同地指责白亦陵,让他不要不知天高地厚触怒仙人,连累大家。

不知道是巧合还是真的有什么神通,一阵狂风刮过,只听“砰砰砰”一阵响动,竟然连大厅当中的所有窗户都被刮上了,窗帘狂舞,火烛尽数熄灭。

周围陡然一惊,人人面色惊恐,有几道声音趁机高喊道:“亵渎神灵,真神发怒了!”

薛蔷眼见着局势稍微稳定一些,自己派出去报信的人也已经成功离开,心里稍稍踏实,迅速转念接下来的做法。

而就在这时,白亦陵再次做出了反应。

昏暗的光线之下,他二话不说,直接拔刀。刹那间,匹练般的刀光如同冷泉寒风,迎面而来,薛蔷只觉得霜雪照目,眼前一花之际,胸口已经传来一阵切骨穿心的剧痛!

她一双美目不敢置信地瞪大到了极致,眼白上布满了血丝,嘴角及胸前慢慢渗出鲜血来,人也顺着墙滑了下去。

这个人……竟然直接杀了她……

——这是薛蔷此生当中的最后一个念头。

极度的安静之中,人们甚至可以听见刀锋入肉的声音,以及薛蔷最终倒下的一声闷响。直到白亦陵面无表情地将刀□□,才有人忍不住发出惊骇至极的尖叫声。

白亦陵就在这尖叫声中挽了个刀花,甩掉刃上沾染的鲜血,利落回鞘。

他淡淡地说:“各位过来看看吧。如果她是你们口中的狐仙,死后应该会变成狐狸的原身才是,这尸体可跟个普通人没区别啊。”

他的语气很平静,表情也很平静,话语的内容却简直让人怀疑这位是不是才真的不是人——这简直太让人瘆得慌了。

白亦陵的目光在场内扫了一圈,看到被匕首钉在柱子上的薛薇时,她早已经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白亦陵拍了拍巴掌,高声说道:“把灯点亮,让外面的人进来!”

随着他下令,盛府随从迅速执行,周围很快灯火通明。同时,刚才怎么打也打不开的大门被人从外面一下子撞开了,竟然是不少穿着侍卫服色的人冲了进来,很快将在场众人团团围住。

“不动乱跑,泽安卫办事,都老实点!”

变故突生,刚才还嚷嚷着要报官,眼下被最凶残的泽安卫围住,人们却尽数惊慌起来,不知道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白亦陵将面具摘下来,往桌上一扣,露出一张俊美面容。

“妄自听信邪孽妖言惑众,在场的人都有造谣传谣之嫌,先留在这里,事情查明之前,通通不许走!”

白亦陵又吩咐常彦博:“你将这里再仔细搜查一番,看看是否有什么暗门密室之类的地方,如果实在找不到……”

他指了指薛薇:“揍她就行。”

薛薇:“……”这还是个男人吗?

事情到了这个份上,她也总算知道了自己碰上的是什么人,白亦陵出了名的心狠手辣,油盐不进,薛薇见遇到了他,基本上也不报生存的希望,索性一言不发——他们在这里多威风一会也好,只怕过不了两盏茶的功夫,这天下就要易主了!

变故发生的时候,陆屿正在召见贺子成。

贺子成并不是众人嘴里描述当中的那样一个纨绔子弟,相反,他的头脑非常敏锐和聪明,从上一回见过白亦陵之后,就知道对方已经对自己的诸般言行有所怀疑,而随后周家以及范敏等人的关押,也差不多让贺子成意识到了,他所做的那些故弄玄虚的把戏都已经被人给识破了。

但他并没有采取任何行动。因为贺子成心里大概知道,虽说表面上他这个引起整个事件的核心人物身边好似一派平静,但暗中肯定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与其不明形势就轻举妄动,还不如先舒坦过几天就是几天。

他自以为自己已经把所有的事情都看得很明白,却怎么也料想不到,皇上会莫名其妙地下旨召见。

这一天下着点绵绵的细雨,空气中弥漫着青草被雨水浸湿的味道。贺子成半点不敢耽搁,匆匆随着内侍进了宫之后,半边的衣袍都已经湿了,雨丝倒是越来越小,眼看着天就快放晴。

陆屿并没有在宫殿里,贺子成远远就望见他穿了件玉色的常服,正负着手站在德坤门外的太池边上,望着被雨水染过的柳条。不远处仪仗伫立、辂伞飘拂,内侍宫人们的身上也都沾了些晶莹的雨雾。

他不敢多看,低着头走进行礼,陆屿看了贺子成一眼,也没刻意为难他,语气甚至算是温和的,说道:“起来。”

贺子成谢了恩,站起来,忍不住想起上次跟自己下棋的白大人正是皇上的心上人。

不过白亦陵的性格爽利干脆,此刻陆屿给他的感觉却是温和中透着几分疏离的高傲。

贺子成不无自嘲地琢磨着,想他贺子成虽然是个普通人,但也不知道走了什么大运,竟然把这对身份高贵的爱侣给全部见齐了,而且居然还是分别约见的。

他正这样想着,刚刚站直了身体,就听陆屿冷不丁问出来一句:“你亲娘的新坟找好了吗?”

贺子成膝盖一软,差点重新跪回去。

过了片刻之后,他才听见自己发僵的声音说道:“草民……草民谢陛下关怀,已经找好了。”

陆屿道:“那就好。所谓善事父母为孝,身后事还是该处理妥当才是。”

贺子成吸了口凉气,一时觉得口干舌燥。他和陆屿的一问一答之间,等于把自己的秘密都给暴露出来了,可是如此的出其不意,他又能说什么呢?

陆屿微微一笑,说道:“魏荣,把伞给他。”

贺子成心乱如麻,觉得这个人实在是难以捉摸,一脸茫然地接过伞,眼看着陆屿顺着河边朝东侧踱去,魏荣在他后背上推了一把,他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将伞举高,为陆屿遮着雨,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

陆屿信步而行,神态悠闲,随口说道:“你的生母乃是一名青楼女子,由于有了身孕之后不肯听从老鸨的命令喝下堕胎药,被赶了出来,恰好晕倒在贺府的门口,由你的养父养母救下,后来又把你收养。只是这事发生时,你贺家还在关外,又因为战乱遣散下人,一路入京,当时的知情人所剩无几,要调查出一个真相还真是废了一番周章,也难怪你这般惊讶了。”

贺子成默然片刻,说道:“陛下英明,竟然连草民的身世都已经查知。那么、那么大约其他的也都知道了。”

陆屿莞尔一笑,如同春风拂面,赏心悦目:“根据本朝律例,乐籍女子的后代不得参加科考。你有才有抱负,又无处施展,心中定然难免觉得不公,瞒过了生母身份一路考上来,原本抱着就算被发现获罪也曾尝试过的念头,但是考的越高,越是患得患失……让朕猜一猜,笼络你的人,是否跟你承诺,如果国家易主,便大力改革,将世族与庶族之间的界限打破,提拔寒门之士?”

贺子成身体一颤,悄悄看了陆屿一眼,不料也正好迎上他望过来的目光,那双眼睛肃然之中隐带犀利,即使贺子成从被陆屿点破身世之时已经做出了相当的觉悟,心底还是不由泛起层层寒凉之意。

他将头深深埋下,掩饰自己的不安,说道:“其实草民知道改革并非一日之功,这句许诺更不知能否落到实处,但人生在世,很多事情总想着能搏一把。我只恨自己心智不坚,言语吞吐踌躇,终归还是被白大人逮到了空子。”

两人谈到这个份上,陆屿的脸色本来有些冷肃,直到贺子成将这句话说出来之后,他微微一怔,目光陡然就柔和下来,语调带上了些微轻快:“这倒也不是。他那个人,你必然是碰上了就瞒不过的。”

贺子成叹息不语,陆屿却忽然又从袖子里面摸一本折子来扔给他,随意地说道:“这东西,你打开看看。”

贺子成不知何意,依言展开,看了个开头,发现上面罗列的竟然是一份自从陆屿上位之后晋国人事调动的名单。除了变动的职位记臣子姓名之外,后面还标注了官员是世家出身还是寒门入朝。

其实同大多数百姓的认知并不一样,虽然历朝历代的大多数皇帝都与世家有着理不清的亲缘关系,但实际上没有任何一位帝王上位之后喜欢看见世家门阀垄断朝堂的局面,这相当于是对皇权的挑战。

但无论如何抑制,由于世家的财富积累、人才培养都有着代代相传的绝对优势,这种制度也始终未曾完全消除,特别是在民风本来就崇尚美色华贵的晋国,问题积压已久,也就愈加严重。

直到贺子成看到了这份名单,他才突然意识到,自己面前的陆屿,正是一个与世家瓜葛极少的皇帝,他的母族不明,如果说盛家可以勉强算作他的妻族,但又因为陆屿已经明确承诺过多次,只要白亦陵一个,后宫到现在为止形同虚设,所以也就杜绝了其他大族嫁女的机会。

此刻的这份名单上,他就已经清晰地看出人事变动的倾向,寒门上位,世家削权,只是这样的变化十分细微,几乎如同温水煮青蛙一样的耐心,如果不是这样重点罗列出来,几乎不会有人察觉到。

手掌翻覆之间,已经有一张无形的网,悄然收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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