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6、坠下神坛

桑弘显整个人好像浸在了凉水当中,即使他再是心狠手辣,再是老奸巨猾,父子之情却也是人性之本能,尤其面前这个还是他最疼爱的、思念多年的小儿子。

可是现在众目睽睽之下,又如何相认询问?再说了,这样神异的事情,安知不是他人算计?

桑弘蕊早已坐到了地上,手脚并用地向后挪去,面如土色。桑弘显的手在颤抖着,却毫不迟疑,手指着祭台一侧特意因为此次大典而请来做法的和尚们,大声说道:“各位高僧,你们还不把这恶鬼收伏!”

他话音刚落,桑弘均的影子却忽然动了动,竟发出了声音,冲着桑弘显喊道:“父亲!”

桑弘显浑身一震,猛地看向他,这回就算是心肠再硬再狠,也说不出那句“把恶鬼收伏”的话来了,颤声说道:“均儿,真的是你?”

桑弘显身边的一位谋士非常机警,连忙高声说道:“这是小公子的阴魂显灵,回来探望王爷了。可见小公子是至纯至孝之人,也是神明慈悲,给他这般重返阳间的机会,天佑我幽州!”

大家已经被眼前的发生的种种异象弄得一愣一愣的,听到谋士的这番话,有的人半信半疑,也有较为老实的,也迷迷糊糊跟着一起嚷嚷了两句“天佑我幽州”,只是这声音参差不齐,显得稀稀落落的,有些可笑。

桑弘显已经顾不得这些了,他急急地问道:“均儿,你是怎么回来的?你是特意来看爹的吗?……有什么办法能复活你,你说出来,爹爹一定想办法办到!”

“不要!爹,不要听他说话!”

桑弘蕊本来一直惊恐地缩在祭台一角,几乎呆滞地看着面前这一幕,此时听到桑弘显的回答,她如梦方醒,忽然一轱辘从地上爬起来,提着裙子跌跌撞撞地往祭台下面冲,尖声喊道:“这不是均儿,肯定是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来的恶鬼冒充他的!你们这些和尚还愣着干什么?难道是过来白吃饭的吗,快,立刻把这妖孽给收了!”

桑弘显的谋士气的简直要翻白眼,这位小姐还真是就会添乱,自己好不容易想出那么一句话圆场,结果转瞬间就被她给搅和了——什么恶鬼不恶鬼的,祭典上出现这种东西,还怎么鼓舞士气?你再慌乱再害怕,那也不能在这种场合说呀!

桑弘显一向疼宠他这唯一的女儿,谋士心里想着,却不敢说出来,只是偷偷看了桑弘显一眼,却见他脸色沉沉,面带不愉,显然也对桑弘蕊不满了。

桑弘显道:“蕊儿,你莫要再说,那是你弟弟,我认得出来。你若是害怕,就且先退到一边去。”

“父亲,父亲!”

他的话没说完,桑弘均就再一次用带着悲凉的呼声将桑弘显打断:“儿子不配做临漳王侧妃的兄弟,当初就是她把我推落水中的!她嫉妒我得父亲夸赞,一心想置我于死地,我的随从也被她命人一剑捅死,现在的尸骨还埋在池边的树下!父亲何以不察?我冤,我苦啊——”

桑弘蕊本来正顺着祭台旁边搭好的木阶在慌不择路地向下跑,冷不防桑弘均说出这话,她大吃一惊,一个踉跄摔倒在地,骨碌碌从台阶上滚了下去,狼狈不堪。

不过这个时候,周围的人并没有像以往一样,凑上来搀扶她关心她,同样是桑弘均的亲人,桑弘显的悲伤惊喜和桑弘蕊此时的慌乱对比起来,本来就引人怀疑,更不用说桑弘显在他说完那番话之后,眼中竟然流出了血泪。

此地多风,飒飒的风声中,血滴留出眼眶,就在风中挥洒,又滴答滴答地落在地面上,场景诡怪之极,人群中不由爆发出一阵骇极的惊呼。

桑弘显面色铁青,身体微微颤抖,一点点把目光从桑弘均的脸上移开,落到桑弘蕊的身上。

桑弘蕊惊恐的连牙关都在打颤,哆哆嗦嗦地说道:“不是我……爹,不是我,你别听他的……”

有机灵的人察言观色,已经按照刚才“桑弘均的鬼魂”所说出来的地点快步奔去,检查是否真的有尸骨在。

经历过最初的惊诧之后,一些人被桑弘均这幅索命厉鬼的形象吓得连连后退,也有胆子大的还站在那里,用不敢置信的目光看着桑弘蕊。

桑弘均十二岁的时候,桑弘蕊自己也才只有十四,她真的能仅仅因为嫉妒,就忍心下手杀害自己的兄弟吗?

要不是桑弘显也根本没有往桑弘蕊身上去想,杀害桑弘均的真凶也不会直到今天才水落石出,随着刚刚跑去寻找尸骨的人带着一堆沾有泥土的尸骨送到桑弘显面前,他只觉得眼前一黑,几乎站不稳身体。

胸口气血翻涌,前两日在战场上受过的旧伤隐隐有再次被激发的征兆,桑弘显忍不住老泪纵横,颤声道:“均儿,是爹对不住你……”

桑弘蕊还在试图辩解:“这白骨也不能说明就一定是那个随从……”

“闭嘴!”

桑弘显突然暴吼一声,然后一脚把桑弘蕊给踹了出去。

桑弘蕊被他踹中了胸口,身子一下子后仰着摔到了,胸口剧痛,差点一口血吐出来。她艰难地爬起身,简直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事:“爹,你……我、我也是你的女儿啊,你说过你最疼爱我的!”

桑弘显阴冷地看着她,这目光简直就像是某种野兽一般,桑弘蕊几乎能听见他的牙齿正在喀吱喀吱地磨着,那模样简直是恨不得生吃了她。

她的心底涌上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顿时不敢再说话了。

桑弘显的声音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你这样心狠手辣,只会闯祸的孽障,死的怎么不是你!”

这句话简直比刚才他踹桑弘蕊那一脚还要厉害,桑弘蕊的脸上连半点血色都没有了。

就在昨天,桑弘显还说着自己是他最疼爱的孩子,还殷殷叮嘱她如何才能把日子过好,那个时候桑弘蕊还想,以后要是能一直有父亲陪在身边该多么好,这才是永远都不会舍弃她,伤害她的人。

她做过很多坏事,也面对过不少仇恨的、厌恶的目光,但那些桑弘蕊都不在乎,归根到底,还是因为有一个厉害的爹在后面撑腰。桑弘均这件事败露了,她不是不知道桑弘显此时一定对自己甚为恼怒,可是在桑弘蕊的心目中,父亲是永远都会保护她和原谅她的。

但现在,好像什么都已经完了。

今天的这场变故简直是飞来横祸,桑弘蕊惶然无措,正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忽然又是一阵大风刮了过来,桑弘均在风中的影像飘飘忽忽,好像随时都要散去,桑弘显一惊,暂时顾不上桑弘蕊了,冲过去大声地喊“均儿!”

桑弘均也惊慌失措,同样大叫:“父亲,我不想走,我不想走……”

他的惨叫声都变了调,身子几乎已经被大风给吹散了,桑弘显心如刀绞,大步向着桑弘均奔跑过去。只是他的速度没有桑弘均散开的速度快,眼见着虚幻的影像就要消失。

桑弘蕊跪坐在地上,死死盯着面前这一幕,心中暗自盼望着桑弘均痛痛快快地烟消云散,再也不要回来。

就算真相已经被他说出来,就算父亲再怎么恼怒,但不管怎么说,他只剩下她一个女儿,总有一天也会原谅自己的。

快消失!快消失!

随着桑弘均的影子真的一点点淡下去,桑弘蕊越来越激动,但让她没有想到的是,眼看桑弘均就剩下一个头了,竟然突然调转方向,张大嘴巴冲着自己猛地咬了过来!

这幅场景太可怕了,桑弘蕊毛骨悚然,尖叫着疯狂奔逃,周围一下大乱,桑弘均却在后面穷追不舍。

有位阶较高的将领高喊道:“谁也不许离开!来人,给我在周围看着,敢逃跑的斩立决!”

这片祭祀场地在一块谷地当中,三面环山,只有一处出口,在将领的约束之下,有人牢牢守住了出口,防止有人在混乱当中逃出去,说出这里的事,动摇军心。有几个人硬是要闯,被他们手起刀落,瞬间斩杀。

这样一来,白亦陵和谢玺反倒更加不好离开了。上回他和陆屿能两个人硬闯大军,是因为另有后招,也算好了前后都有接应,而且距离瓦格城的城门很近。但要是这个时候想走,万一被识破身份,反倒麻烦。

两人低语几句,谢玺点了点头,快步跑到人多的地方,借着人群的遮掩大喊:“这根本是在骗人!桑弘蕊心肠毒辣,肯定不是神女,让她祭祀得罪了上天,要遭报应的!”

大家正慌着,听谢玺这么一喊顿时更加乱作一团,守将大怒,待要将罪魁祸首揪出来,却也找不到人。混乱当中,谁也没看见白亦陵装作无意一般退到附近一棵大树的后面,放出了一枚烟花。

白色的烟花在半空当中炸开,被阳光一映,实在很难让人提起注意。

而此时,桑弘蕊已经被桑弘均追的避无可避,涕泪交流,整个人害怕到了极点。目前唯一离她最近,且或许有能力救她的就是桑弘显,

桑弘蕊实在没有办法,跑过去躲在了桑弘显的身后,哀求道:“爹,你救救我,你救救我吧……女儿知道错了,女儿早就已经不想害人了!”

再怎么样也毕竟是亲生女儿,桑弘显稍一迟疑,那一头桑弘均却已经冲到了他们的面前。

他的身体已经消失,整个头颅却涨成了之前的两个大,竟然连桑弘显的不认了,张开大嘴就冲着两人咬了下去。

那凸出的眼珠,森森的白牙,已经狰狞的面目神情,足以成为每一个人的噩梦,桑弘显下意识地一闪,将他身后的桑弘蕊也带的摔倒在地,两人暂时躲过一劫,桑弘显将桑弘蕊一推,从地上跳了起来,眼光四下寻找兵器。

桑弘蕊的眼中全都是震惊恐惧,竟然扑上去抱住了他的腿,嘶声大叫:“爹,我以后再也不敢了,你别这样,你救救我啊爹……”

桑弘显本来正在想办法应对,结果桑弘蕊这样一抱,却彻底抱没了他心中仅存的一丝温情——这个行为简直就等于,如果他不打算救桑弘蕊,桑弘蕊就要不管不顾地拖死他。

厌恶与失望陡然涌上心头,桑弘显一脚踢开了桑弘蕊的手,桑弘蕊在地上滚了几圈,眼看恶鬼掉头向自己冲过来,心里又是惊慌害怕,又是绝望后悔,情急之下,就近拿起一束在祭台旁边燃烧着的火把,用尽全力向着桑弘均的影像扔去:“你给我滚啊——”

遇到烈火,又恰好有风,桑弘均的影像一下子就消失了,那火却点燃了祭台周围那用宣纸抄写的厚厚一摞经文,瞬间燃烧起来。

谢玺方才的话起到了极大地引导作用,大家一看着火了,更觉得是桑弘蕊的行为引来了天谴,又有的要救火有的要逃跑,外面忽然有人跌跌撞撞地跑进来,大声喊道:“不好了!有敌军攻打过来了!现在已经到了大营外面,距此地不到五里!”

此刻正是脱身的良机,白亦陵一转身,却差点没找到谢玺,好不容易在一处山石后面找到了他,连忙一把拽住:“干什么呢,还不快走!”

谢玺指着侧面,冲白亦陵道:“你看,是水闸的机铦!”

白亦陵一看之下,也顿住了脚步。

之前桑弘显为了尽早攻下瓦格城,简直是无所不用其极,一开始他先是挖山筑堤,积水灌城,结果发现这种招式不起作用之后,又在一怒之下切断了瓦格城的水源。

瓦格城中只有一条河流经,偏生桑弘显所在的山地正是河流源头,他用水闸挡上水,导致河水枯竭,鱼儿死去,庄稼也失去灌溉。

就算现在晋军暂时取得了胜利,从邻城运来一些食物清水,瓦格城中的生活依旧很是不便,久而久之,不知多少良田荒废,百姓受难。

而让谢玺没有想到的是,他来到这里,竟然意外见到了那道挡住河水的巨闸。瓦格城当倾注了谢玺无数的心血才保下,他见到这一幕立刻有些走不动路,想设法将巨闸扳起来。

白亦陵也上去帮忙,只是旁边抬起闸门的机关已经锈住了,两人压了半天也没起作用,眼看火势越来越大,反倒是谢玺拦住白亦陵,说道:“不行算了,走吧。”

谷口狭窄,在场的人又多,此时还堵着不少的士兵们没出去。只见火助风势,越烧越旺,到处浓烟滚滚,谢玺和白亦陵仗着身手还算灵活,捂住口鼻,一前一后地向外面冲。

穿过人群,还没等完全离开谷口,就听见“轰隆”一声巨响,木制的祭台竟然已经倒了半边,正好挡住了两人的去路。

谢玺本来在前面,这时下意识地脚步一顿,抬手拦了稍后的白亦陵一下,护着他后退几步,说道:“这样出不去。”

白亦陵毫不停顿,只道:“越耽搁越不行,一咬牙就过去了。快走。”

谢玺不由苦笑,这话说的可真是……倒是一咬牙就过去了,就算是烧死,那不也是咬咬牙的事吗?

不过白亦陵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他们两个本来就不是桑弘显营中的人,留在这里就算不会被烟熏死、被火烧死,也要暴露身份被人打死,到时候麻烦更大。

谢玺看着面前的大火,狠狠心,说道:“好!”

说完之后,他拔出腰间的长剑,咬了咬牙,抢在白亦陵前面,向着外围冲去。

长剑横劈直砍,剑刃上激出的真力将火势压的一弱,谢玺奋力前冲,力争闯出一条路来。

然而正在这时,他发现头顶上方一处燃烧的木料正摇摇欲坠,紧接着就冲二人当头砸了下来,前后的路都已经被杂物堵上,这个时候就算是要像方才那样开路逃跑也来不及了。

谢玺当时想也没想,一把抓住白亦陵的胳膊,将他扯过来抱住,跟着身体一转,竟是要用自己的肩背生生将那落下的火柱扛下。

热气逼面,浓烟滚滚,在接近死亡的那一瞬间,他却觉得心里有一种近乎于释然的轻松。

好像一笔多年来欠下的债,在无数个日夜让他辗转反侧,不得入眠,而今终于有能力偿还一些了似的。

只是心中终究有憾,这一生……这一生终究是……

热气熏得胸口窒闷,整个人几欲窒息,谢玺不愿再想下去,正等待着头顶上方燃烧那根燃烧的噼啪作响的大柱子落下来,脚下忽然一绊,白亦陵拽着他卧倒,反过来揽臂一把将谢玺拖入身下。

紧接着近在耳畔传来一声巨响,周围烟尘飞扬,谢玺的眼睛猛地瞪大,脱口喊道:“大哥!”

眼中泪水夺眶而出。

“别喊,不怕灰呛进嗓子里吗?”白亦陵毫无异样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起来,走。”

谢玺:“……”

他可不知道白亦陵全程如此有恃无恐是因为系统给了抗高温防护罩,整个人先是做好了舍身取义慷慨赴死的准备,结果一转眼又以为自己被白亦陵给以命换命救了,吓个够呛,还没有缓过神来,就被完好无损的白亦陵从地上拎起,径直冲出了山谷。

谢玺整个人完全处于半懵状态,想说什么,却觉得背后传来了什么动静,白亦陵似乎回头看了一眼,然后二话不说,拖着他就往旁边的高地上面跑。

谢玺身不由己,于是也跟着跑了起来。

上到一处山坡,白亦陵松手,将他的肩膀一推,回身指着地势低处的来路说道:“谢玺,你看!”

死里逃生的感觉还没过去,谢玺剧烈地喘息着,下意识地转身看去,顿时瞠目结舌。

他望着清澈的河水顺着谷底河道奔涌而下,滔天水声震动,瞬间将地狱般的烈火浇息,尖叫、欢呼、马嘶,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忽然让人热泪盈眶。

谢玺颤声道:“是水!那闸门、那闸门升起来了,瓦格城有水了!”

他们刚才的努力和冒险终究还是起了作用,一定是机关被两人弄得松动,再经水流冲刷,终究是打开了!

白亦陵说道:“感觉如何?还想死吗,还觉得了无生趣,没有希望吗?你看看下面的水,再想想瓦格城中的百姓,这些都是因为你而改变!你对这里的地形民俗颇有研究,所推行的政策也有益于民。武将军说了,他想让你继续留职,你却坚辞不肯,难道心中不会觉得可惜?”

近处河水奔涌,更远一点可以眺望到起伏的山脉,辽阔的疆土,谢玺的手在轻颤,白亦陵按住他的肩膀,说道:“你看清楚这片土地。如果你还记得你的抱负,还愿意去完成,有朝一日,这里的草原、林海、良田、峻岭,都会重新在你的手下焕发光彩!”

谢玺的手用力握住。抱负?是的,他以前就曾经说过,身为男儿,他希望有生之前能够建功立业,名垂青史!

自从家中出事,他觉得自己简直像只过街的老鼠,已经很久没敢说出这样的话了。

然而此时此刻,似乎正有什么东西在胸腔中燃烧!他已经做到了许多,为什么不敢再继续下去?

心情不可抑制的激荡起来,白亦陵伸手递给谢玺,谢玺犹豫着与他击掌,进而紧紧握住了白亦陵的手。

相恋之人彼此爱慕之情,固然刻骨铭心,缠绵悱恻,但是男子之间肝胆相照、志同道合的知己情谊,却是从鲜血与刀光之中磨砺出来的,同样令人心怀激荡。

谢玺道:“回城之后,应该畅饮一场。”

他顿了顿,又说道:“我以后大概再也不会喝醉了……大哥,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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