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正是庾敳。身为颍川名门,庾氏从汉末开始就是儒学世家,庾敳的父亲、叔父和兄长也是当世名儒。然而不知基因哪里出现了突变,冒出庾敳这么个玩世不恭的三玄狂徒。此刻开口,更是殊为无礼,尖刻莽撞,让人侧目。
这问题是真不好答。尤其是当着这些人的面。
然而梁峰没有犹豫,直接道:“自是谣传。”
这话登时让在座诸人大惊,庾敳一个咕噜翻身而起:“既然不是佛子?为何传的神乎其神?还有佛祖入梦,难不成也是蒙骗世人吗?”
“佛祖是曾入梦,但是入梦即为佛子吗?”梁峰面色不变,“不过大梦一场,得了个虚妄之名。”
这话即承认了佛祖入梦,又直言给他冠上的名头都是虚妄,不是他的本意。听起来极为洒脱。庾敳却哈的一笑:“不辨不让,好处占尽,端是狡狯!”
“世人是赞是颂,是贬是诽,与我何干?”梁峰反问道,“难不成庾兄一生只为他人口舌?”
这话登时让庾敳哑然。他长相不堪,又极爱钱财,就连王衍本人都时不时讥上一句。但是他改过半分吗?还不是喝酒敛财,不务正业。世人的看法,对于他们这些任诞之士,怕还不如过耳清风。
对于诋毁如此,对于赞誉难道就要换一副面孔?
“好一个与我何干!”一旁,谢鲲抚掌大笑。这人样貌不差,然而嘴里缺了两颗门牙,一笑起来,就显得有些滑稽。
这两颗牙,还是他当初调息邻家女郎,被人投梭砸掉的。不过谢鲲不以为忤,还声称缺齿也不影响他长啸高歌。果真如他所言,此时纵声大笑,也丝毫不觉得露出牙豁有何不妥。
然而笑毕之后,谢鲲眉峰一挑:“只是梁兄仍旧好释法,远玄道吧?”
在座都是名士,而有晋一朝,名士无不喜好老庄。身为王衍的座上客,他们又怎会真心实意的欢迎一个崇佛之人?
这已经是盖在他身上的印章了,怎么可能抹去?梁峰微微颔首:“正是。”
“断发忘祖,割肉焚身。如此胡法,也能得人崇信,真是令某想不透。”谢鲲目中显出嘲弄之色。
亦是脱离家族的儒学根基,投入老庄怀抱,对于梁峰这样的崇佛者,谢鲲怎会放在眼里?
梁峰却摇了摇头:“谢兄爱玄,为何不抛去俗物,拜师入道?玄理非道,佛法亦非僧。”
这个道,说的并不是大道,而是道士。如今五斗米教也在南方流行,道士并不算少。然而谢鲲是司马越掾属,还跟着王衍厮混,显然没有出世的想法。既然自己都没入道,又如何能指责喜爱释法的梁峰如僧人行事呢?
没想到对方会这么答,谢鲲并不停顿,立刻追问:“那梁兄是不喜僧人之行吗?僧人尊的难道不是佛祖教诲?”
“仲尼尚有七十二门徒,七十二人可曾如一?法传一口,道行三千,何必拘泥于表象?”梁峰并没有说僧人行事乃是违背佛理的,反倒把自己摘了出来。信奉是信奉,但是究竟怎么信,用什么样的方式来践行,谁都没有标准答案。
一诘无过,再诘又空,谢鲲呵了一声:“终归是旁门左道,拘束身心,如何任游自然?”
这是佛道两者最大的区别。热衷玄学的名士,讲的“任自然”,是抛除一切礼教,去亲近天地万物,寻找本我真□□之法。而佛教,讲究戒律条框,推崇约束克制,认为修心才是达到果位的唯一方法。两教的思维模式,简直截然相反。
放在那些不那么“名士”的普通人里,梁峰还能讲讲红莲白藕青荷叶,可是对面前这几人,讲三教归一有用吗?当然没有。他们信得只有老庄玄道,连出身的儒学都被抛在脑后,又哪里会认同胡法?
所以梁峰并没有说同,而是论异:“君崇玄,幕天席地,醉酒当歌,近自然乎?酒醒之后,歌消之时,不过旷野空空,心又何在?我喜释,身在闹市,心在莲台,法珠一转,杂扰尽去。天地之大,我不可触。然吾心随吾,亦无尘可染。”
他的声音并不算高,语速也不算急,一字一句,如珠落玉盘。谢鲲听到那句“心又何在”时,只觉呼吸一滞。是啊,散消之后,酒醒之时,他面对的又是什么?是真正的豁达和自由吗?其实并非如此。
当初被长沙王无故杖责,如今做东海王幕掾,处处受人排挤。谢氏远非一等门第,他如此忍辱负重,为的又是什么?终归还是为家族筹谋罢了。什么三玄,什么道法,也比不过利禄熏心。
这话谢鲲可以听在耳中,但是胡毋辅之可不放在心上,指着梁峰哈哈大笑:“君言自在,吾观劳碌!听闻太守治上党处处亲躬,不染尘埃?俗!实乃俗物!”
胡毋辅之此人,是真没有什么出众才干,亦无立业之心。只是爱酒,日日酩酊,压根不理公事。这也是名士们自诩之“清”,诸般浊务,又怎能沾染他们的身心,耽误他们及时行乐呢?
这话可就不好回答了,因为在座的所有人,都是这样的品行。最甚者当属王衍!身居高位,每日只是参玄清谈,根本不曾为朝廷尽过一份心力。这样一个喜好夸夸其谈,擅长信口雌黄的家伙,又怎么会喜爱勤政任劳者?当然要不遗余力的打压嘲讽才行!
这也是目前朝中现状。十余年大乱,有心谋国的,不是死了就是隐居山林。若非朝中无人,竖子横行,又怎会把大好河山弄成这副模样?
梁峰身后,崔稷紧张的提起了心神。他是了解自家府君的,更清楚他务实的态度。这样的勤政,不可能用任何托辞掩饰,也必然会被这些清谈之士视作俗物。之前的东西可以辩,这个要如何应对呢?
梁峰也沉默了下来,那张俊美无暇的脸上,就像划过了一层薄云,显出几分朦胧怅然。
片刻后,他轻叹一声:“我自死中生,已是侥幸。如今畏死,也怕见他人丧命,只得勉力为之。”
这话,真的丝毫不洒脱。而是一个耽溺于生死,挣扎于乱世中的孤魂。然而他说的真诚,没有分毫矫饰,也不曾露出羞愧神色,只是那么袅袅道来。就像嗡的一声,拨乱了心弦。
面对这样的回答,哪怕醉的酩酊,胡毋辅之也说不出狂言了。所有人,他们这些醉生梦死之人,逃避的是什么?恐惧的是什么?麻醉的又是什么?不过只是个“死”字!及时行乐背后,是对生死的大畏惧,是“恨不能”的惶恐和怯懦。他们各个熟读经史,深谐老庄,都有着满腹才华和玲珑心肝。他们在内心深处,又如何不知,这些表象之后的深意呢?
亭中,乐声止,人声静。那一瞬,落针可闻。
然而下一瞬,胡毋辅之笑了出来,大笑拍案:“当浮一大白!”
说着,他拎起了桌上的酒尊,恍若牛饮一般大口的喝了起来,喝得满脸酒水,犹似涕泪纵横!
其他人也在这大笑声中笑了起来,举杯畅饮。乐声起,歌声扬,吹散了那短短的不吉和惆怅,也让所有人忘却了那可怕的“真实”。
王衍也举起了面前的酒盏,看着孤坐客席的年轻人,心中暗叹。
此子,不是同道中人。
他永远也不会跟他们一起纵酒狂饮,服散谈玄。他甚至不能推崇自己这套“名士”作为。他不想自己,更像乐广,像裴頠,像那些风姿绰绰,却又一心国事,死于朝堂之人。他们心中虽有老庄,但是儒者使命,从未消散。
这样的人,不会为他所用。
王衍已经五十岁了,到了知天命的年龄。他一生都在朝堂,为着高位步步钻营,没有人比他自己需要什么,又有什么能为自己所用。
他身旁这些人,从王澄到王敦,从谢鲲到胡毋辅之,无不是他巩固权位的手段,是他控制司马越的棋子。也正是因为这样巧妙的投其所好,引领士林,才能让他坐上司空这样的高位。
而面前这个年轻人,永远不会是自己阵营中的人。甚至永远无法讨司马越欢心。这样的人,是不能立于朝堂的。
但是朝堂之外呢?
在远离洛阳,在抵御匈奴的前线呢?这样的人,却比那些夸夸奇谈之辈,要让人放心。
王衍不傻,相反,他自幼聪慧,天赋过人。他只是喜欢权势,热爱名望,只是贪图自己能够拿到的利益。而想要保住这些,一个稳定的朝廷才是关键。若是天子暴毙,国朝沦丧,他这个司空,又能拿到什么好处呢?
此子不可用,但是放在并州,未必不行。
只是瞬间,王衍长长的凤目就舒展开来,笑着对梁峰道:“今日得见,方知子熙实乃性情中人。来来,今日不谈俗事,饮酒行乐方是要务!”
这样的评价,不算低了,可是梁峰心中没有掀起任何波澜。他能看出,王衍并不喜欢自己。他的眼中不曾有重视,也不曾有欣赏,只是如同看一件精美器物一般,淡漠安然。其实当面对这群人时,梁峰就知道自己走不通的。他和他们没有任何精神上的共鸣,也不会有任何理性上的认同。而这,不是能装出来的东西,就算迎合,也未必能打动对方。
就像缘木求鱼,问道于盲。
所以他从始至终都未曾伪装自己,大大方方表现出了与他们相异的地方。与其藏拙,不如露些锋芒。一个人可以无趣,却不能无用。至少他在上党,在并州,还是个可用之人。而这,对于梁峰也足够了。这样的朝堂,他一日也不想多停!
保持着淡淡的笑容,梁峰坐在这群酒鬼狂徒之中,看他们高谈阔论,长啸雅奏。偶尔应答两句,不偏不倚,不焦不灼。如同隔江观火。
因疲劳产生的虚汗冒了出来,和酷暑炎阳一起,打湿了裹在身上的衣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