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督!都督快走!”
中军帅旗下,有亲卫高声喊道。然而裴盾已经听不真切了。骑在马上,他双目圆睁,怒视着面前乱作一团的战场,脑中全是不可置信。匈奴怎地还有一支骑兵?他们竟然能忍到此刻?为什么中军拦不住?!
一支飞羽寻隙穿透了人墙,向着裴盾袭来。脑袋已经完全木了,他笨拙的躲了一下,却没有躲开。所幸箭势稍稍有些偏,擦着颈间划过,留下了一道长长血痕。
反射性的举起手,压在伤处,火辣辣的痛楚传来。裴盾的牙关咯咯响了起来,不知是恨还是怕,脸孔都变得狰狞。
“将军!中军守不住了,快快离开此处!”有亲兵纵马冲了上来,拉住了裴盾的坐骑。
高大的乌孙骏马发出了不耐的嘶鸣,裴盾这才混沌中醒了过来。面前的人墙,只剩薄薄一层,隔着老远,就能看到飞溅的血花,闻到刺鼻的腥气。心揪成了一团,率兵抵抗,保住帅旗的想法烟消云散。他猛地握紧了缰绳,什么话都没说,调转马头,向着远方逃去。
裴盾身上穿的可是明光铠,威势逼人,然而放在战场上,简直如同一面闪闪发光的铜镜,想看不到都难。因此他逃得极为狼狈,重重亲兵掩在身侧,连身形都快趴在了马上。中军尚未未彻底溃散,在这样密集的敌阵中追击主帅,可不是什么轻松的事情。
刘聪并没有追上去。相反,他取下了马上硬弓,两臂一张,拉到了极致。刘聪膂力骁捷,箭术更是冠绝一时。可是那箭并未射向任何一人,弦松箭鸣,只听“咔嚓”一声,中军帅旗应声而落!
“主帅授首!裴盾已亡!”刘聪一拉马缰,高声喊道。迎敌之时,全赖旗帜指挥,帅旗便是军魂所向,有时甚至比将帅本人还要重要。既然裴盾弃了帅旗,他怎可能放过如此机会!
所有匈奴兵同声呼喝起来,数千轻骑就像烧红的利刃,顷刻把中军穿了个通透。随着这一动作,主帅被屠的消息,也传遍了敌营。
在贯穿了中军之后,刘聪并没有急着回旋。他老于阵仗,深明兵理,自然知晓敌军左翼如今赶着回援,骑兵被困在阵中反而麻烦。不如等敌军士气彻底溃散,再带着之前佯败的主力,一举歼灭这支并州人马。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这混乱无比的中军,竟然没有因帅旗损毁大乱起来,反而又渐渐合拢在一处。怎么回事?难不成裴盾那胆小如鼠的东西,又回到中军了?
“稳住阵型!快让各级将官听令,不得擅离职守!梁刺史还在晋阳,只要稳住阵脚,就能安稳回城!”令狐况喊的声嘶力竭,他麾下的亲兵,也不停在战场中穿梭,就像要扼住发狂的烈马一样,不断收拢着即将溃散的中军。
裴盾这竖子!竟然弃帅旗不顾,独自逃命!压了许久的怒火再也按捺不住,令狐况喊出了自己心底的声音。没了裴盾又如何?梁刺史还在晋阳城中,只要有他在,局面就不会落到不可收拾的境地。他要保住这并州仅剩的力量,为使君留些兵种!
令狐况是在上党待过的,还数次与奕延并肩作战。他练兵的方法,有意无意也在向那支强军学习。而这样的模仿,在最危急的关口起了作用。帅旗没了,他的将旗还在,只凭这个和梁峰的威名,他竟然支撑到了令狐盛带兵回援。余下的兵士缓缓收拢,就像竖起了尖刺的刺猬,渐渐站住了阵脚。
眼看失了战机,刘聪轻哼一声,也不再废力气。等到晋阳被围的消息传到,敌军自会大乱,趁势将其歼灭即可。
这厢,令狐叔侄艰难无比的稳住了局面。那边,裴盾的快马仍旧未曾停下。若是中军溃败,一万余兵士都要四散而逃,被卷入溃军,才不堪设想!
“都督!敌军并未追上!”裴盾不敢细看,他身旁的亲兵却眼观六路,在逃出乱军之后,便高声叫道。
什么?裴盾不由扭头去看。果真,后面乱归乱,还真没有敌军追来的样子。悬了许久的心骤然落了下来,然而裴盾却未停下脚步。他身边的亲兵,从五百人锐减到了不足一百,已经折了大半。只带这七八十人,似乎也不太安全。而且后方晋阳还有大军围城,简直无处可逃。
柳长史也不知落在哪里,连个参详的人都没有。裴盾犹豫了片刻,终于道:“先去辎重营!”
辎重营还在后方,如今也未传出失陷的消息。不如先躲在那边,等到中军有了消息,再命人接应。定下心思,裴盾即刻催马,带人往辎重营方向而去。
赵大面色凝沉,守在辎重营前。那日遇袭之后,营官倒是没有亏待他们这些临时救阵的“役夫”,挑出了四五百人充实营伍。如此一来,他手下的人马大半换上了军械,成为了军中兵士。若是换别人,怕是要叫苦不迭,但是对赵大等人,这却是最好的机会。
不过今天传来消息,晋阳被围。这可比料想的要糟糕许多。如此一来,前军十有八|九要变,甚至溃败都有可能。也不知他们都否顺利完成任务。
正想着,前面突然有一支骑兵向这边奔来,只有七八十人的样子,中间那个,竟然身披明光铠!心里咯噔一声,赵大抓紧了手中长槍。见鬼了,这不是裴都督吗?他怎么不在中军,独自跑来了这里?前军情况究竟如何了?
然而转瞬,赵大目中就泛起了杀意。这样的主帅,果真如奕将军所言,留不得!向身边人打了个暗号,几个营门守卫立刻装出了一副警戒又惧怕的模样,纷纷举起了手中兵械。
“让开!都督回营!岂容阻拦!”冲在最前面的几骑亲兵呼喝起来,马鞭挥舞,向着他们劈面打来。
这是实打实的驱赶,不会留半分力气。赵大面上被抽的见血,畏惧似得蜷起身形,让开通道。那伙人根本没有下马停步的意思,就这么纵马想要冲进营门。
然而在裴盾的座驾将要驰过营门之时,赵大手上长槍突然一抖,像是被吓脱了手一般,正正向那匹高头大马滑去。闪亮的槍尖,对上了马儿的面门。再怎么神骏非凡,突然一个闪亮的锐物杵在眼前,还是让那乌孙骏马惊的跳了起来。
马儿失控并不是什么大事,然而亡命逃窜了许久,终于到了自家营帐,裴盾身心都放松下来,猝不及防,哪能稳住身形。被那发狂的马儿背上甩了下来。然而不巧的是,前后左右都在纵马,谁也没料到会发生这样的意外,连缰绳都来不及拉。
只听一阵人喊马嘶,那伙亲兵立刻乱作一团。赵大见势立刻向同伴打了个招呼,几人悄无声息的退了下去。
“将军!”一名亲兵跳下马来,目眦欲裂,向着尘埃中的主帅冲去。
可惜,迟了。
骤然坠马,又被奔马践踏了好几下,裴盾的胸膛塌下一块,胳膊也诡异的扭向了另一个角度,一双圆睁的眸子中,净是不可置信的愤怒。像是要说话,他啊啊的张了张嘴,吐出来的却是污血,非但口中,连眼中、耳中都渗出血来。
这是要活不成了。被那沾血的手指抓个正着,那亲兵心底一片冰冷。主帅阵亡,他们这些亲兵全都是要陪葬的!然而拼死冲出了敌阵,却在这里马失前蹄,如何能让人心甘?!
他惶恐的抬起头,想要朝身旁的兄弟看去,然而触目所及,全都是闪躲的神色。一时间,场中只有裴盾垂死的嗬嗬喉音。
没人能救他了!
不知谁的马发出了一声轻嘶,突然,有人拨马,向营外逃去。这一仗,已经折损太多,他可不想再陪上性命。一人逃了,其他人也开始蠢动,没多大功夫,竟然四散逃了个干净。他们是裴家养的亲兵不错。但是裴盾此人刚愎,对待下人尤其苛烈。拼死拼活却要为个意外负责,谁能忍受?
眼看周遭人马逃了个干净,营中也传来脚步喊声。那亲兵咬了咬牙,伸手掰开了裴盾不停颤抖的手指,转身拉住了坐骑。在营中兵士冲上来之前,他狠狠踢了踢马腹,马儿一声长嘶,绝尘而去。
不可置信的看着身旁人逃了个干净,裴盾眼中的怒火变作了恐惧和绝望,手臂用力抬起,他想要抓住些什么。然而那只手,最终还是垂落在地。鲜血不断流淌,化作灰败的死寂。
※
梁峰蹒跚步下城头。在城上站了一日,汗水早就浸透衣衫,就连指尖都被弩弦划破,血水顺着手背,淌落在了衣衫之上。他已经很久很久未曾这样疲惫,未曾这样狼狈。
天色彻底黑了下来,如同潮水一般的攻击,暂且告一段落。然而这只是第一日,还不知要守上多长时间。城头之战,向来是意志和决心的较量。当然,还有人命堆叠。
站在楼梯上,他看向城下。阴影中,火把下,坐卧着数不清的伤患。城中的医生护工都拉了出来,依旧有不少人躺在地上,尚未安置。一是人手有限,另一则是之前激战,除了真正命在旦夕的伤号之外,谁不是带伤迎敌?天黑之后,被抬下城头的青壮,立刻激增几倍,一群医护里外进出,仍旧救治不急。
除了医生之外,不少怀恩寺的和尚也在帮忙。包扎伤口的,抬送伤员的,甚至直接立在城边,为死者超度的。喃喃梵唱放在这凄凉的场景内,竟然有了点出尘之意。旁边青壮不论是否信佛,都忍不住驻足观望,似乎想从这佛音中,汲取一些慈悲之力。
还有哭泣声。或大或小,在角落中飘荡。有些是疼痛难忍,有些是恐惧难安,还有些是失去了亲人的悲痛嚎哭。和梵唱混在了一处,显出几分古怪和诡异来。
看着如此景象,梁峰只觉心头都被狠狠攥住,有些喘不上气来。
这些人,昨日大多还是埋头田间的农人,可是今天,他们便拼上了性命,为守住城池鏖战不休。这场战斗,究竟是因为什么,没人能比梁峰自己更清楚。
它是为了,夺|权。
因为裴盾的存在,因为司马越的猜忌。他必须找到一条出路。一条可以让高门投效,让将士归心,让民心所向,同时也名正言顺的路子。裴盾强硬出兵,乃至刘虎趁势偷袭,他都算到了。也同段钦、奕延、孙礼等人做了万全的谋划和安排。只为了想尽一切办法,顺利从那个新任都督手中,接掌并州的统兵大权。
他作对了吗?
如今城中所有高门都派出了私兵,报名参战的青壮不计其数,甚至只要他登高一呼,老弱妇孺也会攀上城头。离石之战后,那些将军也会认清谁才是晋阳,乃至并州的唯一希望。若是不出所料,裴盾则会战死沙场,为他扫平最后的屏障。
他做到了。也造就了眼前的一切。
若是不打这一场仗呢?若是提前把裴盾杀死在都督府中呢?一旦新任都督意外身死,晋阳城中又会起多少波澜?他又要付出多大的代价,才能压制高门,甚至对抗朝廷,救下更多的性命?那个选择,又会死掉多少人?
这是一个没有正确答案的问题。选了一个,就要牺牲另一个。而他,选了最有利于自己的那个。
用人命做出的抉择。
也许是因为站的太久,城下突然有人发现了他的身影。
“使君!”“是佛子!”“药师佛保佑!”
稀稀落落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连呼痛和哭嚎都被压下。不少伤患挣扎着爬了起来,想要对着那个如同神佛一般的贵人顶礼膜拜。
看着那一副副真挚无比的面孔,梁峰突然觉得肩头的铠甲,重的让他难以忍受。张了张嘴,他才挤出些声音:“多亏你们,守住了晋阳。明日仍会有鏖战,会有伤亡,不过晋阳尚在。多谢诸君。”
说着,他深深弯下了腰背,向着那些跪拜的人群郑重回礼。
喧哗声更大了,甚至都有了让人动容的涕零。梁峰用力咽了咽唾液,那哽在喉中的东西,却始终未曾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