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骑兵守护,大军回程可比去时快了许多,当看到晋阳那熟悉的高大城墙时,不少人都生出了物是人非之感。这一仗打的莫名,又险些兵溃,但是结果却出人意料。非但夺回了京陵三城,还让盘踞新兴郡的刘虎亡命城下。
只不过这一切,都不是他们的功劳。若是能由梁刺史统兵,他们这些人,会不会也能获得同样的荣耀,而非这么灰溜溜夹着尾巴逃回晋阳?
大开的城门前,摆着刺史的仪仗。没了都督,主将令狐盛自然快马上前。谁料离的近了,才发现这并非简单的相迎,梁刺史一身素服,满面肃容,本就惨白的面孔,更显出几分凝重。
“末将未曾保住都督,还请使君责罚!”令狐盛也是官场人物,怎会不知这阵仗的意思。立刻下马,跪地认罪。
再怎么说,这一战也是死了主帅,而且还是司马越的妻兄。若是朝廷一道旨意下来,说不定要怎么发落他们这些兵将。三军死便死了,然而那一将却事关重大,不可轻慢待之。而面前这位刺史,显然想的周道。
梁峰长叹一声,搀住了老将的双臂:“裴都督弃旗败走,多亏奋威将军保住这万余兵马,才让刘虎等人有了畏惧之心。离石一役,奋威将军不但无过,反而有功。”
这就是刺史府的论断了。若是放在早些年,失了主帅,全军将官都要黜免,甚至士兵流放都不足为奇。可是现下哪还有人敢如此?并州本就乱的厉害,又有匈奴在侧威逼,只要刺史府咬定这一战不是其他将领的错,谁还敢来问责?
而裴盾的死因,使君也没有遮掩的意思。如此一来,这并州大乱,终归是裴盾一人妄为,他也为之付出了代价。因一己之私兵败身亡,就算是司马越又能如何?说到底,还是朝廷不能任贤。
这办法看似率直,实乃用心良苦。又何尝不是使君一力,担下了朝廷对于并州诸将的怒火。若是换了裴盾掌兵,就算他令狐盛能把兵带回来,罪责十有八|九还是要落在他们这些领兵之人身上。两相比较,更让人觉出一个能力品性都是上上之选的主官,何其的难得。
顺势站起身来,令狐盛沉声道:“若无使君一力诛杀刘虎,解晋阳之围。并州此刻,怕已落在了胡虏手中。末将惭愧,不能为使君分忧!”
这便是真正的投效了,梁峰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令狐将军何出此言?晋阳刚刚退敌,还待将军效命。这一城一州,也要劳将军费心才是。”
只是短短几句话,从属关系便定了下来。这并州上下的将官,也要尽数拢入刺史府怀中。不过对于这个结果,晋阳城中,怕是不会有任何人再生异议。
因为裴盾之死,这次的胜利也没有举行盛大的庆功仪式。在安抚了出征的大军之后,梁峰便下令厚葬罹难将士,重赏守城功臣,同时命怀恩寺召开盛**会,超度辟邪,进一步安定人心。
事情如此之多,简直让人停不下手。就算段钦、葛洪有意让他休息,梁峰也没法闲下来。他胸中似乎憋了一团让人难以忍受的东西,不做些什么,就喘不上气来。
“传奕将军。”梁峰揉了揉额角,随手展开手边舆图。
刘虎已经死了,下来应该出兵新兴郡,试着把那一郡也收归版图。还有乐平国也该换个长史了,温峤当挪一挪位置,升任国相。如此一来,并州六个郡国,他就收回了四个。雁门郡又是盟友拓跋鲜卑的地盘,只剩下被匈奴占据的西河国了。
这些天,他忙,奕延也没闲着。不但要整顿因鏖战损兵的梁府部曲,还要与令狐盛为首的并州将领打好关系。这也是梁府私兵,乃至上党一部正式与晋阳兵将接洽的关键时刻,容不得疏忽。
可若是发兵新兴郡,哪能少的了奕延出马。梁峰自然要唤他过来,细细商量一番。
谁料等人的时间,比意料中的要长上不少。看着图上花花绕绕的线条,梁峰的头颅渐渐歪斜,枕在了手肘之上。疲惫像是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攥住了他的身心,把他向睡梦的深渊拖去。
这昏睡,并不算安稳。
梁峰发现自己坐在了一间书房中。四壁空空,阴暗森冷,低矮的桌案后,端坐着一位散发着迟暮腐朽,衰老不堪的老者。那是崔大儒。梁峰有些发怔,崔大儒什么时候来晋阳了?
这时,老者开口道:“内乱不与焉,外患弗辟也。君平内乱,诛裴盾,屠刘虎,只用四千性命,就换来了并州安泰,岂不划算?”
梁峰喉咙像是被堵住了。只是四千?四千具尸体,能叠起一座城墙似的坆冢,能填平一个偌大幽深的峡谷。只是四千?
“不然呢?还能如何?”另一个声音在耳畔响起。梁峰身形一颤,猛地扭过头来。那是另一位老者,一位早就不该出现在他面前的人。
“若不是王|明左|倾教|条主义的军事错误,中|央|红|军怎么会在五次反围剿中惨败,从十万人打到三万。没有新三人团夺|权,哪来的最终胜利?!”老爷子哼了一声,“军|政可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一将功成万骨枯,除了取胜,想其他的都是累赘!小峰你就是心肠太软,以后可怎么带兵?”
“那不一样……”梁峰喃喃的想辩解是什么。然而脚下,有东西扯住了他的脚踝。
梁峰低下了头,足下的地板,不知何时变成了一潭血池。浓稠的血浆翻滚着让人作呕的腥气,无数具肢体残缺的尸骸扭在一处。那些尸体,并未陷入永恒的沉眠。相反,它们都在惨叫,都在挣扎。数不清的手高高举起,挂着烂肉,透着白骨,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抓住了梁峰的腿脚,撕扯着,想要把他拖入那腐臭的深渊。
“救救我们……谁来救救我们……”
嗡的一声,一根长箭刺透了挡在他身前的青壮。尚且温热的血液,飞溅满脸。梁峰喃喃张了张嘴:“我救不了你们……”
“杀啊!给我杀!”
嘶吼声在耳边回荡。割喉、穿肠、手足折断,还有那散发着浓烈焦臭的灼烧火球。他站在修罗场正中,看着那些因他的命令,不断赴死的人群。连一根手指都无法抬动。
他救不了那么多人。他可以为战友们牺牲,可以为保护市民赴死。可是他能救更多人吗?救天下苍生……
“主公!”
手臂上一紧,梁峰猛地从梦中醒了过来。面前,是一张焦急的面孔,灰蓝的眸子中,闪烁着关切和担忧。抓在臂上的那只手,如此的用力,像是一刻也不愿松开。
梁峰张了张嘴,挤出句话来:“我不小心睡着了……”
“你魇着了!”奕延的声音中带着焦虑,“主公,这次是裴盾惹来的祸事,并非是你。还请主公莫要自责!”
梁峰愣住了。他刚刚说梦话了吗?他表现出什么不妥了吗?就算敏锐如段钦、孙礼,如今也松了口气,为他掌管并州军|政暗自庆幸。而像亲自参战的令狐盛、葛洪,更多也是钦佩敬畏,对他心悦诚服。为何奕延会这么说?
然而抓住他腕子的那只手,更加用力了。像是不知要怎么劝说,奕延急急道:“主公已经想尽了法子,只为多救些人。再没人能同主公一样,把人命当做天大的事情。主公若是因此自责,又要如何治这一州之地?那些杀伐报应,由我来承担即可!”
梁峰并不需要旁人帮他背负那重担,他的自尊和责任感容不得推脱。然而他的手还是微微颤抖了起来。似乎眼前之人抢过了他肩上的重担,从头到尾扒个通透,让他浑身都为之一松。抓在腕上的力度如此之强,简直要把他揉进骨血之中。
眼底有些炽热的东西,在隐隐滚动。然而梁峰抑住了它,并未让那些东西流于表面。深深吸了口气,他坐直了身体:“伯远勿忧,这些,我晓得。”
是啊,他一直都懂。只是像老爷子说的那样,自己没有从军从政者的心胸。然而时局已经把他推倒了这个位置,再来耽溺,怎能对得起那些虚耗的牺牲?
轻轻一挣,他把手臂抽了回来:“刘虎已经身亡,白部鲜卑也损兵不少。新兴郡,我们要重新考虑一番了……”
那细瘦的腕子从手心中挣脱,奕延却没有如往日那般的沮丧。他能看出主公神色,那让他心痛欲裂的悲伤和纠葛已经缓缓散去,面前之人再次变回了往日从容镇定的模样。悬着的心像落羽一般飘在了地上,他握住了拳头,也把那嶙峋触感握在了掌心。
收敛心神,奕延端坐在书案另一侧,静静聆听那人其后的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