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兄,如今苟晞督豫州,必会寻我等麻烦。不如学那刘越石,早下江东!”书房中,谢裒低声道。
自从司马越暴亡后,他那庞大的僚属群,也成了无根之萍。按道理说,这些人还可以重归朝廷,另寻出路。可是苟晞为人暴戾残忍,之前许昌城破,就干脆利落的杀了东海王的长史潘滔,后来又派人暗中截杀了东海王被遣返封国的一干亲眷。这样的品性,又大权在握。哪是好应对的?
原豫州刺史刘琨就极为干脆,称病辞官,去了江东。应当是投在琅琊王司马睿麾下。如今想想,匈奴势大,北地纷乱,说不定什么时候又燃战火。远避江东,确实是个理想的选择。别说是刘琨,如今世家大半都有南逃之意,只是看动作够不够快罢了。像那河东裴氏,就是一时不察沦入贼手。就算能逃过苟晞的责难,若是遇上匈奴来犯,照样不还是家破人亡?!
谢裒说的极是入理,然而坐在案前的谢鲲摇了摇头:“与其远涉江东,不如前往并州。”
什么?谢裒有些不敢置信的重复了一遍:“去并州?并州岂不更险!”
并州本就在匈奴伪汉之侧,一旦刘渊发兵攻打洛阳,上党首当其冲要陷入兵祸!更何况并州刚刚同幽州打了一场,朝廷还封鲜卑人当了幽州都督,显然是与对并州起了猜忌之心啊!此刻前往,岂不是自投火海?
谢鲲却长叹一声:“江东虽好,但是我谢氏门第不彰,就算去了怕也不会被琅琊王重用。而此去江东如此多士族,必会同江左著姓相争。北人南人素来不睦,还不知要惹出多少祸乱。与其如此,不如北上并州一搏!”
谢裒素知阿兄貌似轻狂放纵,但是内里极为聪睿克己。一改家学,尚玄逐风,不过是为了振兴谢氏一门。他的每一个举动,也都深思熟虑,绝非轻率而为。
可是这选择,实在是太过令人惊骇。他把胸中疑虑问了出来:“梁氏根基浅薄,并州群狼环饲。若是一时不慎,才是灭顶之祸。阿兄,为那梁丰,真的值得犯险吗?”
“我曾于在王太尉府中见过梁子熙。”谢鲲似乎忆起了往事,沉吟道,“此子风姿之胜,令诸贤失色,怕是与当年的何尚书、嵇中散不相仲伯。那日他未曾赋诗,未曾清谈,甚至连酒都未喝。然而聊聊数语,足人心折。我本以为他不过是因为仁善,所以能安顿州郡。可是幽并一战,绝非如此!”
在幽并一战落下尘埃后,越来越多人听闻了其中□□。光是挺进并州的兵马,就足有八万。司马越暴亡之后,王浚还率四万心腹亲征。结果呢?原本的八万兵马折了大半,王浚更是遇袭身死,满门皆休。光是抗住了那么多鲜卑兵马的进攻,就让人惊诧。何况之后的千里袭杀。
这已经不是州郡格局了!
此乃乱世,人尽皆知。可是大多数士族,还是坚守正朔。哪怕数任司马郡王争权,也没多少人生出谋逆之心。无他,只因他们的身家性命,都系在司马氏一朝。若是没了天子,他们的家业是否还能保住?
可是没人想过。五十年前,天下还属曹魏;百年前,乃以刘为国姓!
那匈奴伪汉,不过戎狄,就算立国,也不值得俯身去投。可是若真有曹孟德、刘玄德这样的雄主呢?又该如何去选?
现在,他看到了一个身具佛名,在短短三年间异军突起的卓异之人。幽并一战,何异与官渡?
是南下,还是北上?是恪守正朔,还是另择明主?
谢鲲是真的心动了。他自幼熟知经史,却投了老庄,纵酒狂歌,清谈玄辩,为的是什么?不过是谢氏一族。而今日,一条蹊径放在面前,如何能不心动?
这个决断,才关乎谢氏百年兴衰!
谢裒何其了解兄长,只看其神情,就知他心意已定,不由叫道:“阿兄……”
谢鲲抬手,止住了弟弟的话头:“梁氏出自陈郡柘县,本就是谢氏近邻。梁子熙又在并州大兴制科,选贤任能。只这一点,就对我兄弟大为有利。想兴谢氏一门,怎能随波逐流?不如拼上身家,搏上一搏!”
谢氏出自陈郡阳夏,梁氏则出陈郡柘县,本就是近邻。当初在王衍府上,两人又曾见过,也算有了一面之缘。若是梁子熙真的重视贤才,应当不会拒他于门外。只要有了官身,自家还怕不能胜任吗?
见兄长说的干脆,谢裒也缓缓握紧了拳头:“既然阿兄如此说,那便试上一试吧。若真不妥,至少还有江东可去。”
这也是大实话,不过谢鲲并未放在心上。这一去,恐怕才是天渊之别。
※
“阿父……”“阿父……”
那童稚的呼声响了两次,梁峰才醒过神来。只见梁荣面带忧色:“孩儿可是耽搁了阿父的公务?”
饶是脸皮够厚,梁峰还是老脸一红。难得陪儿子读书练字,他却走神走到了天边。想的还不是什么正经东西。干咳一声,他道:“无事,为父只是想起些琐事。”
的确是“琐事”。这些天处理完了手头堆积的公务,他回后院的时间更长了些。大半倒是耗在了奕延那边。
开始他的心思真的颇为单纯。奕延在回来后,表现出一些战后创伤综合征的特征。噩梦连连,精神焦虑,甚至过分依赖。恐怕是此次远征太过残酷凶险,对他的身心造成了一定的创伤。梁峰又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他自我折磨?
于是陪伴和调笑多了起来,还有些刻意让他转移注意的手段。效果还算斐然。不过当奕延渐渐恢复了正常,这事情就变味了。怎么说那小子也是热血方刚的年龄,心爱之人守在身侧,又是两情相悦。哪能忍得住?
就算是身上有伤,小动作还是越来越多。梁峰原以为自己对这事会有些排斥心理,但是实际呢?素了好几年,稍微给点火星,就能烧起来。要不是奕延真有伤在身,俩人还不知闹到哪步了呢。
有一就有二,一来二去,变成了食髓知味。梁峰自身的“隐疾”又没痊愈,这么钓在眼前,实在煎熬的够呛。哪能不时时惦记着?
不过再怎么瞎琢磨,也不该这时候走神。讪讪接过儿子呈上的字帖,梁峰看了起来。这两年小家伙的字也有些模样了,从钟繇入手果真是明智之举。
“荣儿笔力渐长,再过些时日,就能习阿父的字了。”隶书毕竟是如今主流,钟繇又是其中大家。扎稳了根基,再学新奇的楷体更好一些。毕竟梁峰当年是被老爷子按着学的书法,功底有限,实在不宜拿来做范本。
梁荣点了点头,却还有些欲言又止。梁峰笑着揉了揉儿子发顶:“荣儿可是有心事?”
看着父亲笑脸,梁荣终于点了点头:“孩儿从先生那里听了些话,十分惶恐……阿父,你要做魏武吗?”
这话可是直白的要命。梁峰不由一哂:“不是魏武,只是……有了些平乱世的志向。”
这话让梁荣有些发昏,思索了片刻才道:“牺牲既成,粢盛既洁,祭祖以时,然而早干水溢,则变置社稷。”
这是《孟子·尽心章句》中的一句,也是从民贵君轻这一理念,延伸出的革命思想。梁峰没想到梁荣能够一语中的,心中不由轻叹一声。看来崔稷、范隆他们教得极为妥当。
神情郑重了起来,梁峰答道:“荣儿所言不差。社稷只是其次,民安才是根本。若无此心,争权不过是祸乱之始,正如司马诸王十来年生出的大害。”
梁荣神情中有些纠结。《孟子》他是学过的,但是所学的东西里,更多还是君君臣臣,忠孝之说。若是要改了司马氏社稷,岂不是篡夺天下?他身为父亲的独子,面对又该是什么?
见梁荣那副表情,梁峰轻叹一声:“荣儿想这些,早了。就算改社稷,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与其担忧,不如从能做的事情做起。”
梁荣立刻问道:“孩儿能做什么?”
“小至家府,大至州郡。荣儿已经有了爵位,更能得封邑。这一切,要如何治理?”梁峰反问道。
“要牧民,使其安居。那纳谏,远小人近君子。”梁荣从小就知道自己要担负的,说起来还算头头是道。
“嗯。一家如是,天下亦如是。”梁峰颔首,“只是还有诸多灾祸罹难,需要一一应对。荣儿尚且年幼,不妨慢慢学来。总有一天,会继承为父留给你的一切。不论是家,还是国。”
这句话让梁荣神情一振。是啊,他所要继承的,所要延续的,终归都是父亲传下的东西。如今他年纪尚幼,帮不上太多忙,但是他身边的所有人,都在教他助他,让他掌握更多能够牧民理政的东西,甚至兵书军事,哪样也未曾懈怠。
这正是父亲对他的期冀,是他必然会担负起的责任。而这,远比从未谋面的天子,更为重要。
他必须快些长大了。梁荣再次在心底默念。
看着儿子那张肃然的小脸,梁峰笑了:“临近秋收,荣儿随我去近郊转转吧。”
唯有看过那些田间地头的百姓,亲手尝试劳作,才会让这么个出身士族,甚至可能继承大业的孩子,懂得他要维护的究竟是什么。如若自己真的要掌握这天下,他希望留在身后的,是一个能够治平天下的明主。而非另一个司马王朝。
看着父亲和煦的笑容,梁荣那颗纠紧的心,也缓缓落在了原处。没有任何抗拒,他牵住了阿父的手,一如既往跟在他身侧,向门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