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火辣辣悬在天顶,哪怕窝在城门洞里,也是一身一身的躁汗。不过饶是如此,李驴儿也不敢擅离职守。作为许都的城门卫,若是敢偷奸耍滑,轻则一顿军棍,重了掉脑袋都有可能。如今豫州战事不休,这里可算上前线了,哪能轻忽?
更何况,城外还有这么多逃奴。
好歹也是守城的兵士,李驴儿的消息很是灵通。自从去岁新皇在洛阳登基之后,豫州境内便改换了模样。跟南方的前朝余孽打了数仗不说,最近还传出了风声,鼓励那些被贼人掳掠百姓,逃回赵国。
前几年中原大乱,先是匈奴纵掠,后是乱兵过境。不论是司州还是豫州,都跟犁过一样。百姓流离失所,又有兵祸加身,哪还有活命的本钱?不是被人掳走,就是投了大户,内附为奴。
乱世嘛,多得是这等可怜人。就连李驴儿自己,都不知改换了几次山头。先是东海王,后是苟大将军。飞豹王弥攻来,部帅们又赶紧献降,没过多久,又改投了石贼。时至今日,上面的长官都换了几轮,他倒是命大活了下来,安安稳稳到了新朝。这才见到了如此景象。
只要百姓回返赵国,就能在司州,乃至临近的豫州、兖州安家。成年的男丁能得田四十亩,妇人也可得田半数。缴纳的税赋,仅有前朝的一半!若是贫苦潦倒,身无长物,也可入了军屯,由州府提供粮种耕具。所获的收成,与官府四六分成。只要在军屯耕种五年,就能得到永业田二十亩!这永业田,可是能传子孙的!
一道安民令下来,许都附近立刻人潮涌动。前前后后打了几仗,大赵就把晋国兵马赶到了汝南,说不定过些时候,淮水以北净是国土呢!大赵的天子,可是有佛子之称,素来爱民,又是天命所归。依附赵国,岂不远胜前朝?
别的不说,至少这给田减赋,就远远胜过之前肆虐的无数官匪!
李驴儿早年也是土里刨食的泥腿子,哪能不知这道令的意义?眼看着耸动的人头,还不知有多少是被裹挟的百姓,又有多少是从豫州高门手中逃脱的隐户。若是都能安居,说不定也能重现当年太康之景……不,如今该是开明之景了!
眼见不远处的官吏,马不停蹄安置百姓。这火辣辣的日头,也没那么难捱了。李驴儿擦了擦额上汗水,拄着木槍,动也不动,立在城前。
如此景象,可不止许昌一地。从打下半壁的兖州,到尚在贼手的雍州,人流开始了逆向运转。因战火凋敝的中原大地,终于有了生机和人烟。而其中最具活力,自然是赵国的国都,洛阳。
自古以来,能担起“王城”二字的,只有长安和洛阳。长安北濒渭水,南依秦岭,有八水环绕,坐拥关中千里沃野。只要占据此地,就扼住了东西要道,可俯瞰天下。而洛阳,虽有黄河之险,八关都邑,但是中原乃四战之地,司州、豫州大乱难止,人丁稀少。在乱世中定都洛阳,看起来更像是不得不为的权宜之计。
不少心怀叵测之人,巴望着那称帝的贼子落败。谁料只是一载,这前朝都城,就重新焕发出光彩。
孟津渡口,桅杆密密,舳舻相继。大大小小的船只,沿着河道结队而来。数万流民的辛苦劳作,终于让北地主干得以贯通。自冀州新港一路西行,能乘船直抵洛阳!
千金堨上,数座巨大的水碓在河流的推动下日夜不休。不止舂米磨面,还能造浆、冶铁。河道两侧,工坊林立。流水也似的产出,让所有前来洛阳的商队,都能满载而归。
商路的通畅,带来了钱帛和人气。但是国朝命脉,并不在商。
“……自正月以来,豫、兖二州共有新附丁口八万七千余。其中自雍州而来的逃奴,就不下三万。若是内附不止,明岁可新增田亩万顷!”
式乾殿旁,新辟一殿,名曰“垂拱”。为新皇平日处理政务,召见群臣之所。垂拱殿内,当朝新贵尚书令段钦侃侃而言。
这个数目,可相当惊人。要知道,如今兖州只是初定,豫州战火未歇。这样的“险地”,可不是黔首小民愿往的地方。偏偏一道领旨,改变了捉襟见肘的局面。
新皇有令,下旨安民!
减赋税,均田亩,改屯制。对于一个国家,最重要的永远都是人。中原几经屠戮,百姓流离。曾经的良田荒芜,村落死寂。想要砮实国朝根基,唯有重新恢复耕地,让国家赋税得以复苏。而这,需要人口,大量的人口!
于是,安民均田令,就成了新皇登基之后,第一件确立的政事。虽然分给百姓的田亩,看似比前朝的占田令少了些。但是需要交纳的赋税也减了大半,反而减轻了压力。加之如今劳役多用流民、降囚,徭役也更少。如此一来,岂不人心所向?
别说那些当年被晋军或匈奴裹挟的百姓了,就是在豫、兖两州尚存的世家,也有不少隐户奴仆出逃,重新编户,成为国民。
只要官府不苛责百姓,谁不想正大光明,做个良家子呢?而这,也解决了中原的空虚。大量无主荒田重新分配,那些逃难南去的世家,损失的田亩不知凡几。
然而这样的好消息,却没得到赞赏。御座之上,天子眉峰微皱:“豫州各堡,还在占地吗?”
天子如今三旬有余,却未蓄须。下颔光洁,眉目俊雅,显得极为年轻。不过当他开口时,没人敢轻忽。那双点漆黑眸,锋锐深邃,洞彻人心。天威浩荡,不能逼视,反倒让人忘了他的容貌。
段钦声音一顿:“回陛下,是有人暗中侵占田亩。只是豫州犬齿交叉,想要根治,尚需时日……”
雍州尚在敌手,就能有三万逃奴。比较起来,豫州新增的人口就太少了。而其根本原因,就在于境内数之不清的邬堡。那些聚堡而居的豪族世家,能够扛过十数年动荡,靠的是能打!几乎家家都有上千战兵,多者上万,足以成军!那些大族,少说也有四五个邬堡,数万客户。兵强马壮,又狡猾透顶。就是石勒那等悍将,也只能让其献降,无法全数攻下。
现在赵国占据了豫州数郡,那些邬堡就成了自家的麻烦。因为剿匪有功,不少人还赏了官职,更是让豫州境内成了有进无处的泥坑。
如今大量百姓归附,这些乱世豪族,怎么可能无动于衷。豫州可不似被被梁峰又拉又打,筛过一遍的并州。也正因此,开国之后,河南尹祖逖才升任豫州刺史,跟在大军之后收拾局面。
梁峰自然也知晓其中关窍。和世家大族角力,也是他要面对的重大问题之一。
从东汉开始,世家兴起,朝廷的权力被一一分解,任人鲸吞。直到四世三公的袁氏举兵造反,彻底砸烂了天下。“国恒以弱灭,而汉独以强亡。”这话说起来好听,本质上不过是中央糜烂,地方割据达到顶峰,终至覆亡。
这烂摊子,曹魏没能收拾,司马氏又一味放纵,到了今日,根本就是盘根错节一团乱麻。世家这庞然大物,若是处理不妥,立刻会闹得内乱不休,难以收拾。别说武力征服,就连稍稍损害了利益,都可能导致反弹。
均田令正是其中之一,想让那些世家乖乖咽下,可没那么容易。
只是再不容易,也要去做。
“他们吞的已经够多了,还不知足?”冷哼一声,梁峰道,“让祖士稚增添人手,广传政令。没了庄户,即便占再多地也是白搭。若有罔顾旨意的,查查他们跟匈奴或司马氏有无瓜葛。”
就算有商业贸易,养活这么多人口,需要的仍旧是极为丰富的粮食产量。若是无法尽快恢复中原人口,一旦遇上天灾,后果不堪设想。刚刚立国,不少世家还龟缩在南方,若不趁此机会加快进度,几年后必定更加麻烦。
最后这一句,简直杀机毕露了。
一旁郗鉴立刻道:“豫州大乱数载,鼠首两端者不再少数。如今大军在外,贸然动手,恐生不测。”
豫州虽然打了几仗,但是并非战略要点。千里之外的幽州,才是关键所在。段部根本没有归顺的意思,平州崔毖也坚持奉南朝为正朔。崔毖可跟清河崔氏大有关联,若是清河崔那样的豪族心存不轨,冀州也要麻烦。因此在夏收之后,四万大军齐动,联拓跋部、慕容部一起攻伐幽州。旨在一举扫灭余孽,平定北疆。
这一仗尤为关键,连车骑将军奕延都带兵出征。若是豫州世家趁机作乱,可是会生出大麻烦的。
郗鉴话音未落,中书令张宾也上前一步:“郗侍中所言不差。豫州事繁,当徐徐图之。祖刺史忠于王事,从无懈怠。不妨命他奏本,再做打算。”
这进言,与其说是附和,不如说是为郗鉴之言作保。郗鉴也是士族出身,天子对高门的态度,张宾怎么会不清楚?北伐的压力不小,某人又出征在外。若是天子一怒之下刚愎自用,可就麻烦了。
梁峰扫了张宾一眼,终是点了点头:“也罢。豫州暂且以抚民为主吧。”
祖逖本就是个善使权谋的,加上信陵从旁协助,可以暂时温水煮青蛙。等到幽州归附,再腾出手收拾乱局。
见谏言有效,众人都是松了口气,继续奏禀其他事务。又忙碌了一个时辰,方才算告一段落。
众臣告退,梁峰独留下了张宾。如今三省之中,中书省最得天子倚重。张宾这个中书令,也是圣眷在身。不过自潜邸时,张孟孙便是陛下心腹,因此旁人虽然妒羡,却也不敢多言。
偌大垂拱殿中,只剩下君臣二人。手指在案几上轻轻敲了两下,梁峰突然道:“可探明朝中,有多少人勾连豫州大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