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那些无孔不入的记者们擅于从缝隙里挖掘热点新闻,时永盛住进疗养院的消息被铺天盖传了出去,一石激起千层浪,花纪的股票已经连续四日跌停,各大股东闹得不可开交。
甚至,已经有神秘人士传出消息,时永盛的主治医生已经下达病危通知,说他的生命如同花纪一般,朝不保夕。
短短几日,时敛森大约清楚花纪的处境,简单来说,老革命遇到新问题。
花纪最大的隐患便是缺乏创新理念,多年来没有引进新的技术,迟迟推不出深得人心的新产品。
宣传也跟不上时代节奏,在所有品牌都依靠互联网销售时,花纪却一味注重线下推广。
加之时永盛属于念旧之人,对于公司里的那些灰骨级蛀虫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日积月累之下,近五年的财务数据简直惨不忍睹。
五十年家喻户晓的护肤品牌,一夜之间风雨飘摇。
时敛森对媒体人士佩服得五体投体,虚虚实实,顷刻间,一并将他近十年来的私生活边角料都扒得细致又透彻。他曾经交往过的女朋友们,被他们如数家珍一般娓娓道来。他泡过的夜店照片也附上模糊的照片,义正言辞指责他生活作风不检点;他途经的赌场都能被他们写得天花乱坠,说他嗜赌成瘾,必然是时家垮掉的第一代……
数不清的负面新闻直指时家,这个曾经在沙川市不可一世的时家,如今成了人人口诛笔伐的时家。
古话说得贴切,虎落平阳被犬欺。
其实时永盛的病情并未像外界传得那般严重,他被查出脑里积了两块淤血,需要住院观察,休息静养。
“最近你先别住时宅,那些人好似豺狼虎豹,别因为这些事影响到你的正常生活,先搬到东城花园去避避嫌。”时永盛是那种临危不惧的人,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样不屈不挠的他,莫过于给时敛森打了一剂强心针。
东城花园是时永盛赚到第一桶金购置的房产,当时他买下了一整个楼层,接近小一千平方。当初他亲自设计房子户型,大到结构布局,小到线条配色都是经过精心考究的。其间,设计图纸几易其稿,时永盛才最终拍板。
只是,等到准备搬进去入住的那一年,时永盛永失所爱,时敛森再也没有妈妈了。
那套房空置至今,可见时永盛当时当下作出这个决定,痛定思痛,束手无策。
事到如今,时敛森依然对即将接手花纪这个烂摊子有说不清的抵触心理,虽说他本性懒散,可也有自己的追求,而他的追求绝不是子承父业。
时敛森是夜里搬到东城花园的,知情者只有言子承和方乔,言子承和方乔是初次见面,可完全自来熟,立马就说到一块儿去了。
言子承纵然是大门大户里长大的孩子,但进了这间房,参观完一圈后,站在客厅中央目瞪口呆,他简直像刘姥姥进大观园。原来一套房的所有空隙,大到亭台楼阁,小到角角落落,居然能摆上这么多琳琅满目的古董。
“哇塞,这随便打碎一个就够我卖掉三五辆跑车抵债的吧?”言子承今日算长了见识,发出如此感慨。
方乔揶揄:“不够赔可以肉偿。”
“哥是那么没底线的人吗?”
“我看着挺像。”
说着说着,言子承看房子够大,房间够多,非嚷嚷着要一块儿搬进来。
时敛森因花纪的事情忙得焦头烂额,也就随他们去闹,表示同住可以,但不能带乱七八糟的人踏进屋子半步。
搞定完一切,言子承提议:“森哥,你这几天神经太紧张了,择日不如撞日,咱们仨今晚去喝一杯放松一下。”
“是啊,你这几天没日没夜的工作学习,别把身子累垮了,反而得不偿失。”方乔附和道。
时敛森最终无法推拒二位的热情,起初最不愿意去的人,到收场却是喝得最多的那一个。时敛森喝得酩酊大醉,回家的时候,在车里吐了一次又一次,言子承那叫一个心塞。
第二天,早上一开盘,花纪的股票不到十分钟又跌停,散股们也已人心惶惶,已然对花纪的未来失去信心,大量抛出手中的股票。
财经和花边新闻的主角全被时敛森独自霸屏,大幅都在报道他糜烂的私生活,花纪股票受重创,父亲重病入院,他却在深夜买醉,美女香车,左拥右抱。
这几日,时敛森担的骂名已经多得数不胜数,他已经没了前几日的暴跳如雷,这会儿心平气和接受了所有的不公,因为他知道,暴风雨还会来得更猛烈。
言子承起床后已经将这些蓄意抹黑时家的人骂了个祖宗十八代,方乔也看不过眼,狠狠跺着脚,像是要踩死那些不分青红皂白的媒体人。
“时叔怎么样了,我和方乔都想去探望他,方便吗?”言子承待到时敛森洗漱完毕,准备出门前开口问。
“暂时别去,缓一段时间再说吧。”时敛森匆匆说完这句,头也不回地离开,他深知父亲的心态,人在经历低谷时,绝不愿意将自己的落魄展示在别人面前。
而他知道,这一次,他和时永盛都输不起。
在时永盛住在疗养院的期间,他已经派几位心腹暗地里将公司的重大事由交接给时敛森处理,他还没有正式走入公众的神野,外界的猜测仍在继续,抵毁也毫不怠慢。
时敛森平日里散漫惯了,纵然学校里成绩排在中上游,可短时间内要参与这样大容量高难度的商业机密,一时之间他委实有些招架不住。可事到如今,他只好抓紧分分秒秒的开夜车补习,看着屏幕上各种密密麻麻的数据分析,他脑袋都快涨开来。
除此之外,时敛森每天还在各大彩妆app和微博上搜索有关于花纪的点点滴滴,来自用户的声音最为重要。
时敛森在所有花边新闻里,只看到一条长微博是和花纪的产品悉悉相关的,是来自一位资深花纪死忠粉的用户体验分享心得。
文章很长,涵盖所有她对花纪产品用完之后的感受,言词凿凿,缺点多过优点,却胜在态度中立,评价中肯,不像是敌对公司请来的水军。
时敛森来回看了文章数遍,吩咐助理联系这位名叫“鹿鹿无为”的博主,希望能与她有当面交流的机会。
消息一发出去,竟长时间得不到回应,无异于石沉大海。
助理连续一个礼拜都坚持不懈发消息给“鹿鹿无为”,她除了沉默还是沉默。
这一周的时间,时敛森每天都得到助理相同的回复,他不信这个邪,上微博去看她的更新情况,自那条长篇博之后,竟久久没有动静。而那条微博却出奇的走红,评价和转发超过一万,点赞三万。
时敛森很认真去翻底下的评论,很多人都对花纪感怀浓厚之情,纷纷回忆是自己用的第一个护肤品牌,年纪从70后到90后不等,却也掩不住表达出对于产品越做越差的失望之感。
一日下午,时敛森听完工作汇报,随后陪时永盛一同吃晚餐,两人谁也没提公司的事情,只随意聊了聊家常。
时永盛说:“住在这里,连续好多天晚上梦见院子里的狗了,你若方便,将他也带到东城花园去,由你亲自照顾。”
“这只狗不省心,一个不留意,准把屋里的那些个老古董摔得精光。”时敛森嫌麻烦,没多想便一口拒绝,他这段时间连自己都没空照顾,哪顾得上其他。
“不是专门设计了一间狗屋吗,人不在时,把它关里面就成了。”
“我也没时间天天带着它出去放风啊。”
“抽空带出去遛一趟就可以,它也挺懒的,你要多带它出去耍,它还不乐意呢。”
这父子俩的脾气像极了,一个比一个固执,话都说到这个份上,时敛森还没有松口的意思,反倒是打听:“说说,梦见它干嘛了?”
“闯祸。”
其实时敛森也宝贝那条狗,棕白色的边牧,毛发微微卷曲,非常帅气。这条狗四岁了,很通人性,虽然时敛森和它接触的时间少之又少,它却非常粘他,一见到人就死命往他身上扑,一百来斤的狗,力道大到让人无法招架。
时敛森并非不想将它接到东城花园,而是担心自己照顾不好它。
动物和人一样,害怕寂寞,需要陪伴。
不过,既然时永盛难得有事拜托他,时敛森也乐得如他所愿,依言将那条名为大飞的犬接到身边,过上了三人一狗的和谐生活。
除去下雨天,时敛森雷打不动,每日晚上十一点至十二点,都会牵着大飞绕着公寓外的街道跑一圈。
他着实没有想到,与寸土寸金的东城花园相差一街之隔,竟还存在如此破败的小区。土黄色的外墙锈迹斑斑,墙壁因长年风吹雨淋,黑漆漆一片,不堪入目。
看得出,最早一批搬到这里的人家已经陆续搬离,大部分的房屋出租给外来人口,于是疏于管理房屋的安危,有些窗户被敲碎,也只不过塞了条厚实的破衣服抵御外界的风雨罢了。
租借在这里的房客,可以说是生活在沙川市最底层的人群,是只解决得了温饱,却无心看风景的人,他们被定义为沙漂族。
与以上不符的是,小区有个温暖人心的名字,叫作归阁。
林鹿每晚十一点三刻都会乘11路末班车回到这里,从车站走十分钟便到归阁门口,她所住的地方正是时敛森眼里的烂尾楼。
临近毕业,林鹿和隔壁宿舍的王天天一起租了一间一室的房子,房子年代悠久,设施落后,胜在地段佳,租金便宜。
早春料峭的风仍是冷彻心骨,林鹿一手插着大衣口袋,一手裸露在空气里,指关节弯曲,拎着一盒从日料店打包的冷菜冷饭,是她明日的午餐。冷菜冷饭都是没有动过的,是店里的厨师准备的员工餐,林鹿胃口小,自己的一份只吃一半,然后拨一半到干净的一次性饭盒中,带回家用微波炉热一下,则可以省下一顿饭钱。
夜风袭人,她拢了拢衣襟,大步往前走,影子跟在她脚边,像个沉默且忠诚的伴侣。
这是她搬入归阁之后的整整第十天,每日在凌晨的光景,下班途中都会遇到这只棕白色发毛的狗。它的眼睛融化在月色里,格外清亮,林鹿与它横着一条街相遇时,一人一狗总会视线相汇。
而牵着它的主人,从不会如它一般东张西望。他的眼睛有时会平视前方,有时会低头照看身边的狗,却是从来没有过注意到林鹿的。
只是今夜,林鹿和他们隔着一条街,继续往两个相反的方向走时,这条狗表现得异常兴奋,趁主人不留心之际,一个使劲挣脱了牵制,朝林鹿狂奔。
林鹿没反应过来就被它撕扯着饭盒,手中的饭盒啪搭一声落地,三下两下啃起了饭盒里的食物,她的指关节里,还缠绕着塑料袋的挂耳。
“大飞!”时敛森见此情此景,连忙穿过马路,跑到对面的街,完全没理会站在一旁手足无措的林鹿。
时敛森刚弯腰捡起地上的牵狗绳,没来得及教训放肆的狗,甚至没来得及让它住嘴,只见大飞低下头,表情痛吐地干呕起来,不过两三秒时间,它一股脑将胃里了的食物吐了个一干二净。污秽物掺和在林鹿打包的剩余食物中,叫人恶心得直反胃,而时敛森蹲着,一直用手掌安抚地拍着大飞宽实的背。
大飞吐完,又能活蹦乱跳,一个劲要朝林鹿扑过去。
林敛森蹙着眉,面色难看,眼神不容侵犯,对着林鹿便是一通不分青红皂白的质问:“你餐盒里究竟装的是什么鬼东西?”
林鹿被骂得莫中其妙,她也不知道怎么这只狗就嗖一下撺到她眼前,又一声不吭劫了她明天的午餐,像只恶死鬼一样狼吞虎咽了起来。
她心里闪过千百种回击的声音,可面对时敛森,这个让她常常捉摸不透的陌生人,也让她总在夜深人静时偷偷摸摸想起的陌生人,到底是忍气吞声,不想与他起了争执。
“餐盒里装的就是简单的饭菜。”
时敛森挑起嘴角,不屑中带着轻蔑的反问:“你平时就是吃这种连狗吃了都会吐的垃圾?”
林鹿无言以对,她虽然过着物质贫乏的生活,但到底教养不差,秉着与人为善的信念,强忍着委屈,有些倔强地回应:“我肠胃系统好,百毒不侵。”
“那我恭喜你,活得真够顽强的。”时敛森说得不动声色,他过惯了好生活,免不了带着些心高气傲。他见大飞安然无恙,这才直起身子,今夜第一次将清淡的目光转到林鹿身上。
眼前的人,眼睛湿漉漉的,仿佛被空气里的湿气蒙着一层雾霭,添上几分朦胧。她素面朝天,皮肤水嫩,五官端正,看着年纪约二十出头。头发及肩长,发丝被风微微吹起,整个人看起来疲倦,狼狈。
时敛森不再逗留,牵着大飞绕过那片污秽,穿过街,继续牵着狗往东城花园的方向跑去。他从头到尾,全然不顾林鹿的心情,不说抱歉也就算了,反过来强词夺理倒是埋汰林鹿的不是。
只有大飞,锲而不舍,在主人冰冷的目光下,频频回首往林鹿站着的位置眺望。
时敛森回想了一遍方才的遭遇,冷静下来才发现,好像是自己的狗有错在先,可最终因为他的护短,有些黑白不分的错怪了那位木讷嘴拙的姑娘。
幸好是一面之缘,时敛森为此感到侥幸,他以后都不想再见到她,为了自己方才的失态和无礼。
林鹿站在原地,望着时敛森消失在风里的背影,有些生气,但更多的却是释怀,无需和一个不同世界的人斤斤计较,她一遍遍这样劝服自己。
只是,有件事让林鹿感到羞耻,她居然暗恋着这个让自己窘迫到没有容身之处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