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节沐休十日,官封印,顾廷烨也得以休憩数日,除去必要的出门拜岁,一概待在府里,说笑闲聊以日,便是不说话时,也能对着明兰尚且平坦的肚皮看上半天。奈何折堆积如山,无法撂开手。可书房冰寒凄凉,怎及香闺暖意融融,顾廷烨性将墨折稿搬进里屋。屋中暖炉洋洋,笑语晏晏,当真不知案牍劳形为何,叫人流连忘返。
公孙白石不免又感叹一番儿女情长,英雄气短,恨不能捋袖挥毫,淋漓作诗一首,可天气寒冷,外头滴水成冰,罢了,还是别露膀了,回头别得了老寒胳膊。
顾廷烨于书桌那头凝神细读折,明兰侧靠在长榻上看书,软厚的毛褥裹着身,偶一抬头间,他见她微蹙眉头,似轻叹了口气。他起身坐到她身边,轻声道:“觉着过年冷清了?”想她在娘家时必然是父母兄弟姐妹齐聚,一堂热闹。
明兰点点头:“往年这会儿,我们姐妹几个正陪着祖母抹牌呢。”顾廷烨想象不出肃穆端庄的盛老打牌的样,觉着好笑,随口道:“你打的如何?”明兰答的很流畅:“除了房妈妈和,家里几无敌手。”如果墨兰不装蒜并且如兰不耍赖的话。
顾廷烨失笑:“你叶牌打的很好?”明兰摇摇头:“还好,不过不是最好的。”
“那你最会玩什么,双陆?掷棋?”
“牌九。”明兰颇有几分骄傲。若是赌牌九,她能把如兰的裤都赢了去。
顾廷烨定定的看了她一会儿,目光很奇怪。明兰叫他瞧的发怯,小声道:“祖母时时教训我的,叫我多练些女红,其实我不很赌的。”天晓得,她对博彩业一直很有好感。
顾廷烨起身回书桌,抽开书匣底下的一个小角格,不知摸出什么物事,又随手将茶碗里的剩茶泼入笔洗,径自走到明兰面前坐下。明兰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只见他左手平端瓷碗,右手轻扬,一阵清脆起骨瓷碰撞声,茶碗里滴溜溜的滚动着枚大骰,待骰停下,恰恰面六点殷红朝上,正是通杀满堂红!
“如何?”顾廷烨优雅的收回腕,轻轻抚平袖口。
明兰张大了嘴,一时惊呆,缓缓将目光移向男人,满眼俱是崇拜景仰之情——到底是当年的京城一霸,果然不是浪得虚名!她真想大喊一声:二叔,以后我就跟着您混了。
“怎么,怎么掷出来的呀。”明兰期期艾艾的,抑制不住兴奋的抓过骰,在手掌心轻轻掂着,心头乱跳。顾廷烨微微凑近面庞,慢慢捏起枚骰,轻声道:“夫人有心向?”明兰卖力点头,技多不压身嘛。谁知顾廷烨倏的板起脸,平板着声音:“不成。”起身走回书桌,“你倒不怕教坏了孩儿。”
明兰眼睁睁的看着他把骰又藏回角格,不甘的抗辩:“那你做什么把骰藏身边呀!”难不成时时拿出来练练手。顾廷烨瞥了明兰一眼,又拿出一颗骰放在书桌上,把一点那面朝着明兰:“瞧着好看,原是要送你顽的。”
那骰比一般骨骰略大些许,以白玉镶金角点朱砂,为精致漂亮,竟似玩赏之珍物,而非赌器,尤其那一点处竟是以绿豆大小的红宝镶嵌。明兰呆呆的看着那殷红璀璨的一点,似乎想到了什么,心中甜似蜜糖,柔情融融,过了会儿,只听她垂首细声道:“……我也是的。”她颇觉不好意思,耳根发烧,却还是把话说完,“每回你出门,我都是这样想的。”
书桌那边的男人持笔顿住,侧头望着明兰,却见她松松的发髻半垂散着,秀发半搭在面庞侧,妩然一双弯弯的月芽眼,直看得他心里暖洋洋;他不自觉柔和了微笑,却不妨笔下凝墨,白玉笺上已化开一团,花鸟纹的纸质上漾出一朵淡墨色的心花。
元宵节后,皇帝开始发力,朝堂上争闹的异常厉害,劾疏满天飞,口水殿上流,顾廷烨忙的脚不沾地,几日都和明兰吃不上一顿饭,公孙先生整夜整夜睡不了,生生累瘦了一圈,头发也脱落了不少。明兰好生可怜这快秃了的老头,赶紧把自己吃用不尽的补统统炖了,送去给外书房,热爱化人士的若眉女士自然当仁不让的要求去跑腿。
“补胎的和补脑的,能一样吗?”丹橘小小声,她生性谨慎。
“连娃娃都能补,何况一老头尔。”小桃居然会用‘尔’字了,明兰很激动。
公主府来人与夫人议定婚期,两边年纪都不算小了,宜早不宜迟,两家遂决定月初就把喜事办了。又过得几日,出了正月,夫人便想将家中账目交与明兰,她含笑和气:“你有身孕,原本也不好将担托给你,可这几回医来瞧,都说你身大好的。如今你妹妹要办事,我怕是忙不过来了……”
慈祥的快闪花眼的笑容,直晃得明兰眼皮抽搐,她算算日,自己怀孕已过了头个月,害口完全结束,小腹微微隆起,能吃能睡,身体健康,面色红润,所有来诊脉的医都说胎相好,胎脉活跃有力。明兰看着也差不多了,便笑着应了,使丹橘接过对牌铜匙,叫小桃捧过那一匣最近年的账簿。
明兰赶紧说上几句好听的门面话,大约意思是‘这几十年您受累了,家里能这般井井有条全亏了您,如今您可以想想清福,含饴弄孙了’,洋洋洒洒说了一大篇,末了在最后吊上一问:“……呃,府里所有人的身契都在这儿了吗?”她指着桌上一个黑木大匣。
夫人原来已听的有些恍惚发困了,闻得此言,心头陡然警惕,脸上笑容不变:“近些年来,我已不大管了。”然后转头向邵氏,“你说呢?”
邵氏木了木,赶紧道:“儿媳旁的不知,但那年父亲过世时,除了您,我,还有弟妹的陪房,其余府内人的身契俱在这里了。”顿了顿,看见明兰正微笑着看自己,她鼓起些微勇气,又加了一句,“我带来的陪房,若是在公中当差的,也放了身契在这里头的。”
夫人侧眼看了她一下。
明兰笑了下,对下头站着的一个婆道:“你可是彭寿家的。”那婆赶紧道:“回二夫人的话,正是小的。”那婆约四十许,面庞干净利落,笑起来倒有几分福相。明兰又扬高声音道:“莫总管可来了?”屋外立刻想起一个恭敬的中年男声:“听夫人吩咐。”
明兰点了点头,微微挺了挺发懒的身:“今儿就这样罢,你们自去忙罢。有事回头在来寻二位。”外头的莫管事应了一声便告退,那彭寿家的却挪了下脚尖后又站住,眼风似往夫人处闪了下,她满面堆笑道:“这个……回禀夫人,刚过了年,家里有好些事儿没了,如今怎么个章程,还要请夫人示下。”
“你是管事的,你说了算罢。”明兰一脸倦怠,漫不经心道。
此话出口,不但夫人和邵氏目瞪口呆,屋里站着的几个媳妇婆丫鬟俱是一脸惊讶,那彭寿家的呆过一刻,便讪笑道:“这……小的怎好拿主意呀?”
“这刚出了年,家里想来没什么大事罢。”明兰慵懒着声音。
彭寿家的结巴了:“没,没……倒都是些琐碎的,就怕办错……哦不,办得不合夫人心意,夫人身金贵,若叫夫人不痛快了,岂不是小的不是?小的以前没伺候过夫人,这个……不好擅专。”她到底多年管事,越说到后面越流利。
“咱们这样的人家,多少年的规矩,什么时候府里的事是由着哪个人的性喜好来的,难道没有家规定例么?”明兰反问一句,顺带拿眼睛瞟了下夫人。一旁的丹橘暗暗喝彩,自家小姐这个瞟眼的动作如今纯属之,正是此处无声胜有声。
夫人果然坐不住了,脸上不悦,彭寿家的连忙道:“哪里的事,绝无此事,都是小的嘴拙,说错了话。小的是怕若没主提点着,若有个不当……”她很犹豫的拉长了话尾,谁知明兰也不推脱,很利落的接过来:“有功当赏,有错自然是要罚的。”
彭寿家的立刻变了脸色,还待说什么,明兰截下她的话头,看着她笑笑:“彭家嫂,你是内宅里说得上的妈妈了,月钱拿的比旁人多,权柄比旁人大,尊重比旁人高,便是出去在外人跟前,也体面的不下主了。我年轻,说句托大的话,既如此,有些委屈你就得受着,有些脑筋就得自己琢磨去,有些责难,还就该你担,如若不然……”
明兰一指身旁的小桃,笑道,“我这傻丫头跟我日也不短了,至今也只肯管着两根线一把壶。若如她这般,倒可乐和没心事,您说,是这个理罢?”
彭寿家的额头油然沁出汗丝来,本来家大业大的人家,当家主母也没有事事过问的,都是层层指派罢了,她不过想来试试水,探探新主的底,却反叫说的心惊肉跳。
困倦袭来,明兰又发困了,她说话没什么气力,轻飘飘道:“听说多少年了,彭家嫂是办事办老的,你既以前能叫人满意,想来不会欺我年轻,以后也能叫我满意的。”
明兰满面和气,彭寿家的却心头乌云压顶,她张了张嘴,满腹的话说不出来,这下麻烦了。以后自己若办事的好,那是应该的,若办的不好,那就是有意怠慢新主,光办对了不成,还得办的叫新主‘满意’,这样一来,事就没底了。瞧来这位夫人不是好欺的,早知道就不多这一茬话了,没的自找晦气。
她再不敢多说什么,低头躬身告退,夫人一直不曾搭话,直微笑的看着。又说得几句后,明兰和邵氏起身告辞,看着她们俩并肩出去,门外传来由重至轻的话声。
“大嫂,这阵整日老窝着,我骨头都懒了啦。”
“是该走走,可如今雪还没化呢,外头又冷,仔细冻着身。”不知何时起,邵氏似已习惯了这位年少弟妹的撒娇口气,居然回答的很自然。她自嫁了病弱的丈夫,早已照顾人成习惯,偏女儿**早慧,没多少叫她操心的地方,明兰却是属八爪鱼的,在盛老跟前撒娇黏糊已久,一瞧见这种保姆型人群,自然产生反应。一搭一唱,两人倒合拍。
“可我还是想走走,闷得骨头酸散了欸。”
“这……要不,咱们在廊下走两步……”
夫人面色阴沉,静静坐在罗汉床上,一言不发,向妈妈给旁边两个丫头打了个眼色,她们就赶紧放了厚锦棉帘出去了。“彭寿家的真没出息,不过几句话就叫吓回去了!”向妈妈低声道。夫人依旧不说话。
“您……真的把账都交出去了?”向妈妈再次试探道,“我瞧着二夫人倒一点都不急。”
夫人重重一拍床几,沉声道:“她当然不急。打蛇要捏七寸,年前她男人已把府中有出息的所有行当都收了回去,如今家用银都卡在人家手里呢。哼,我不交,我若不交,过了这个年,账上的流水银就快告罄了,那头不出,难不成叫我出?!”
向妈妈默默无语,过了会儿,才道:“您说,二夫人她,她会查老账么?”
夫人这才露出一个浑浊的笑意:“我巴不得她查呢,查出点事来才好。我们这样的人家,哪里没有猫腻,更别说老四老五在的时候,账上的银从来说不清。”
向妈妈提醒道:“可我适才瞧着,二夫人似乎并不在意那些账本,倒紧着那些身契,这几日也只是反复盘查府中人口。”
“盛明兰此人,溜滑镇定;这几番下来,你何时见她吃过亏。连气都没怎么生,自顾自的过快活日。”夫人缓缓靠在迎枕上,“我虽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但想来不会简单,咱们的人可都收拾好了?”“您放心,早都干净了。”
婚期既定,委任统筹的煊大也忙开了,另一边夫人忙着筹办廷灿的嫁妆,本来是早备好的,但经过某慈母的剧增后又被迫暴删,不得不重新收拾一二。煊大天两头得往侯府,张罗桌椅茶碟,迎客管事,经过上回主理顾廷煜的丧礼后,她的能耐便是夫人也认可的,这回又是她宝贝女儿的大喜之事,哪个婆丫头敢推阻四不听指派,实是活腻味了。有夫人在上头镇着,煊大办起事来,倒也顺手合心。况且她心里门儿清,每每行权后还来与明兰吃个茶点什么的,有时拖上邵氏,一起说说笑笑。
自接过家权后,明兰也不大看闲书了,正儿八经的办公,那些从夫人处拿来的账簿直接找了两个澄园的账房来查验,自己则认真翻阅满满一箱的身契,然后按着层级,每日饭后召见一拨人,她随口问两句,笑眯眯的十分和蔼,叫那些原本惴惴的下人看了,心头多少定了些(放松警戒心),然后么,老样,叫绿枝若眉她们笔录个人档案。
查人前后左右代,不是没人对此抵触,首当其冲就是莫总管的老娘,府里都叫莫大娘,年轻时在廷烨祖母屋里伺候过,也多少有些体面,岁数到了便配给府中小厮,因嘴巧会来事,给小儿在府里谋了个差事。莫管事肯勤快,一缓缓攀升至个小管事,待老侯爷戍边回京后几年,老总管退了,顾偃开见他周到稳重,便叫他接任。
“老婆这把年纪了,一辈在顾家门里卖命,当年伺候老夫人时,都没叫人这么糟践过!你们几个小蹄狗仗人势,赶来查问老娘!”莫大娘面颊泛红,似是吃了两盏酒,愈发肆意使性,在嘉禧居的园里大声嚷嚷着,夏荷几个都拦不住她,“莫说是夫人了,就是夫人,大夫人,还有四老五老,想着老夫人跟前老人的体面,谁见了我不是客客气气的,如今倒遭了这番奚落……”
里屋里侍候的丹橘气的浑身发抖,低声道:“夫人,待我出去喝止她!”绿枝咬着牙,按捺不住就要出去,明兰却端坐案前,稳稳的写着一幅大楷,眉色半分未变。
“绿枝,叫人把她堵了嘴,缠了手脚,叉到侧厢房里去。”
绿枝兴奋的应声而去。屋外早等了几个壮实的粗使婆,那莫大娘正骂在兴头上,谁知叫人一股脑儿拥上,拿棉布搓成的软捆了手脚,嘴角臭烘烘的不知堵了什么,然后就叫一拖进了个屋。屋里烧着地龙,倒不冻人,却除了四面墙什么都没有。
廊下原本就站了好些看热闹的媳妇婆,莫大娘素来跋扈,府里碍着莫总管的面,没人敢惹,便是主也多少客气,如今不知叫谁撺掇的,居然敢来下新夫人的面。与这种浑人,便是对嘴两句都是笑话,众人挤作一团,窃窃私语,想着不知明兰如何应付。
谁晓得明兰连面都没露,毫不客气的动手捆人,不过须臾之间,嘉禧居又是一片安静祥和,园中众丫鬟也没见怎么惊慌,除了雪地上一排凌乱的脚印,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还不待众人惊愕,只见一个桃红锦缎夹袄的圆脸丫头出来站在檐下,笑容可掬的朗声道:“众位妈妈姐姐,若觉着冷了,到水房里喝杯热茶暖暖身罢。待问完了话,便可回去了。”
众人愕然,面面相觑,不知如何计较此事。
屋里的炉火正旺,直烘得人暖洋洋的,明兰神色自若,持笔稳健,自言自语了两句:“寻了个七老八十的婆来闹事,打不得,骂不得,罚不得,倒费了她们不少心思……”她还好,一旁的丹橘却气的什么似的。
在盛家,不论主们如何闹腾,这般奴大欺主的事还真不怎么有。盛老治家严厉,没哪个下人敢做耗,待王氏进门,她一概放权,王氏堪堪把里外换了个干净,林姨娘上台了,妻妾明争暗斗,硝烟滚滚,盛紘烦不胜烦,只能拿下人出气,好些管事仆妇都填了炮灰,剩下来的大多心明眼亮,没人敢伸头出风头。到海氏进门,更使家风井然。
“这种刁奴!要,要是叫房妈妈见了,定然……”丹橘性敦厚,想了半天也想不上什么有力够震撼的狠话。明兰笑笑撂下笔,倒不很生气,她又没什么王八之气,人家不服她,她有什么法,只好……呃,慢慢教育了。
约个半时辰后,莫总管得了信,立刻赶来跪在嘉禧居前,连连磕头赔罪,他倒不怕别的,一朝天一朝臣,就算这个差事干不下去,也盼望主给留些体面,不至于把自家一掳到底。就怕明兰告到顾廷烨面前,那小爷的脾气他最清楚不过,管你是天王老,若惹着了他,什么事都做的出来。明兰的声音隔着门帘传来,轻柔气:“莫总管不必自责,自来只有娘管儿的,哪有儿管教娘的,这事我会瞧着办的,你起来罢。”
这话不轻不重,莫总管一时摸不着头脑,又被婆催着离去,心想着大约夫人要发落自己老娘一场,不外乎饿两顿饭,关上一夜,只要不株连旁的,也算轻的了。
第二日一早,他便赶去嘉禧居等话,只见屋里出来个打扮秀丽的丫鬟,神色清冷,说话绉绉的,当着园中众人面道:“昨日莫大娘好大的本事,开口闭口如何尊重体面,竟忘了主仆本分,这般大喇喇的胡咧咧,就不怕惊了夫人的身?!”
莫总管急了,正想上前辩驳两句,那丫鬟又缓了面色道:“也知道大娘吃了两盅酒,说话没个遮拦,可早知要去主跟前回话的,居然也敢吃酒!家有家规,有错就罚……”莫总管一颗心吊了起来,那丫鬟接着道,“可夫人仁慈,一来念着大娘伺候过老夫人,二来大娘年纪不小了,不好责罚打骂,怕伤了情分……”
园内众仆妇嘀咕声渐大,想着估计新夫人也是个怕事的,大约要高高拿起轻轻放下了,若眉面无表情,径直宣判道:“可大娘这个性着实祸害,哪有这般顶撞主的,莫总管做儿的没法管,夫人便替您管了。昨日已将大娘送入落松庵中,请她替过世的老夫人吃斋念佛,以求福法。”
这话一落,莫管事傻了,一众仆妇也傻了,这算哪门处罚方法。一没打,二没骂,莫总管也无从求情,做奴仆的又不能跟主说个孝字,莫大娘不是爱整日提老夫人如何如何么,如今请她为老夫人祈福,又怎好说个不字。
落松庵跟铜杵庵很像,专收容体面人家里犯了错的女眷,不过规格低些,管制更为强化严厉,去那里带发修行,就真跟出家人一般,粗茶淡饭,扫除劈柴,有空还得帮着施舍粥饭。莫大娘早惯了大鱼大肉,小幺儿伺候,打人骂狗的嚣张日,如何守得住这般清苦。
庵中尼古也不曾过分苛待这六十多岁的老婆,却不许任何人与她说一句话,她若撒泼,便关起来败火,莫大娘难受如爪挠心,嘴又馋,人寂寞,满肚火无人可撒,不过短短四日,她已后悔莫及,几欲到明兰跟前跪地求饶。
七八日后,莫管事接了老娘回家,住同街的人家俱是大吃一惊,莫大娘便跟变了个人似的,足足瘦了一圈,面上油光全无,精神倒还好,只是说话举止老实拘束的厉害。进得府来,跪在明兰门口的廊下狠狠磕了几个响头,说话结结巴巴,大气都不敢出。
明兰隔着门帘,话音淡淡的:“大娘别多礼了,您是府里的老人了,这般可叫我怎么受得起?我近来想着呀,到清净点儿的寺庙庵堂里,给祖父祖母还有父亲母亲供盏长明灯,添些福香,最好使人常常看着,要说还是老人伺候得心……”
莫大娘吓的魂飞魄散,她可再也不愿回那没半分人气的地界去了,只磕头的更加厉害:“都是老奴猪油糊了心,叫人撺掇了几句,冲撞了夫人,老奴该死,这可以后再也不敢了,求夫人饶了老奴这回罢……!”里头的夫人似乎笑了笑,说话十分和气:“大娘是个明白人,这府里府外明白人更多,大娘纵算不为自己想,也该为儿孙们想想不是。”
莫管事千恩万谢的把老娘领了回去,一迭声的规劝,莫大娘失魂落魄道:“儿呀,你说夫人不会记着恨,想法折腾咱们罢。”莫管事道:“这回夫人只罚了娘,在里头当差的二丫和狗儿,还有大哥连着我,一个都没动,就是给咱们留了体面的。娘,以后您可别再听人撺掇了,这回可受着厉害了!”莫大娘恨恨道:“回去就寻那起腌臜老婆算账!”
没过多久,传来莫大娘直往左邻右舍冲,与几个平日要好常吃酒的婆媳妇狠狠打闹了一架,体力粗壮的莫大娘,打架在行,一时砸了好些锅碗瓢盆,许多人脸上都留了血道道。
明兰听了后,只笑笑而过,不再提起——世道艰难,好一招暗箭伤人,这回她若下手轻了,不能服人,以后就难叫旁人听话,若下手重了,莫大娘的年纪资历摆在那儿,不论是打了,骂了,还是罚跪,免了莫家人的差事,都会有某些正义人士跳出来啰嗦。
什么‘祖母跟前的便是猫狗也比常人体面些’啦,什么‘才掌家没两天就不把祖宗身边的老人放在眼里’呀,什么‘莫家的素来忠心勤恳,这般岂不寒了忠仆的心’云云。那就没完没了了,就算杀伤力不大,也够恶心人的,若再风言风语传出去些,那就更精彩了。
她头一次真心觉着顾廷烨以前的日真不容易,这种暗箭根本防不胜防。
大约明兰那句‘要说还是老人伺候得心’很有杀伤力,之后的档查问工作顺利了许多,那些伺候了几代人的老世仆也都老实顺当的听命从事,就怕新夫人瞧哪个顺眼,请人去看长明灯。侯府至今已数代,世仆也代代孳生,外加内部互相联姻,关系错综复杂,且还有外头嫁娶的,由于工作量过于繁重,又忙碌了近半个月,才堪堪整理了个大概。
明兰倒也不急,每日悠闲散步,若天气好,就在廊下走,若天气不好,就在正房几个屋走几圈。她也不追究旧账,一切人事照常,该如何就如何,时日渐久,老侯府的下人们没迎来那新官的把火,又见明兰为人和气,除了查新账仔细了些,旁的也不刁难,众人也渐渐定了心。至于约束管制方面,在廷灿出嫁之前,夫人是断不许出现夤夜吃酒赌钱及败坏家风的事,既然上头镇山岁压着,明兰乐得偷懒。
“夫人,那些账……”丹橘生生咬住舌头,有些话她知道不能说,“您就那么算了?”这几日忙下来,她也知道老账目是有问题的,这事若发生在盛家,别说盛老眼里不揉沙,房妈妈满身手段,单只一个王氏,就能把那群蠹虫给活剥了皮!
“怎么可能?”明兰白了她一眼,贪污是肯定有的,只是大贪小贪的问题,可是……问题不在这里,“再教我好好想想。要么不做,要做之前定要细细想通,最好一击即中,一次消停,不然……唉,到底是一个门里的,天两头闹不是好看的。”
“那您何必这么早把事儿揽过来呢,不若多歇一阵。”丹橘闷闷道。
“等到我挪不动的时候,出点儿什么岔,那才是要命。”明兰叹道,“不若趁我现在有力气罢,侯爷如今烨不容易,不能给他添麻烦了……”
随着了解深入,她对老侯府的情形越来越清楚,心中已有了个初步的轮廓。为着办事利落,她向顾廷烨申请要几个能在外头查探跑腿的。
屠家兄弟不愧是江湖上混的,于查探消息的功夫端是一流,明兰得了他们的助力,立刻事半功倍,不禁直呼叫他们做护卫真是人才浪费。足足一个月的资料收集基本完毕后,明兰的肚皮已鼓成个小簸箕,为着同时锻炼脑力和体力,她常抚着肚皮在屋里踱步,待想明白了些,就赶紧坐下撰写在旁人看来是鬼画符般的摘要计划——
“宁远侯府有契奴共一十六人。其中,家生奴仆,不计男女,共七十八人;之中,有五户乃代以上世仆,其余皆一二代孳生奴仆。外头采买奴仆中,有十二人已与家人全无联系,尚有……”
“在外置办产业者有……于亲戚名下置产者有……,其中田产者分别于……这几处,商铺则有……这几处,不能排除有为其主置产者……”
“亲属关系中,有……这几人为小吏,这……几人经商,还有……之亲属在别府为奴。”
写了半天,明兰咬笔杆沉思。做事情要目标明确,她到底想要个什么结果呢,是把这些贪了主钱财的家伙们一锅端了,还是敲山震虎,杀杀威风就好了呢,或者来一次大清洗,换上自己的人手?有没有陷阱在里头呢,会不会被算计了呢。
明兰扯着头发,头痛之,她本不是宅斗人才,上辈最大的职业规划也就是有朝一日能威风的拍个惊堂木断案,而不是在这里苦思冥想怎么肃贪倒人,她要是有这能耐,早进反贪局或检察院了。
丹橘在旁小声道:“夫人,歇歇罢,别累着了。”
明兰忍不住笑出声:“哪那么娇贵了。”
到目前为止,她的状态十分良好,除了偶尔小腿抽筋外,基本没什么妊娠反应,顾廷烨很自作多情的认为,这一定是个懂事孝顺的好孩。按照府中老人的说法,当年白氏夫人怀这混世魔王的时候,也很顺当康健,可惜生出来却气得老父天一跳脚,五日一家法。
顾廷烨听了这话后,沉思良久,忽反问:“若将来,儿女不听话,你可会……”
“打,那是必须的。”明兰想都没想,小淘气包就要打两下才长记性,姚依依兄妹俩就这么大的,打手板,拍pp,也没见落下什么心理疾病,读书就业都很顺当,只要不是毒打,寓教于乐,掌握好尺就成,她补充了一句,“不是说棍棒底下出孝么。”
男人立刻翻脸:“打什么打,你小时候多淘,下水捞鱼上树捉鸟,老碰过你一指头么!孩不听话就慢慢教,开口闭口就要打,你当爹娘这么好做的!”
说完就拂袖而去,连饭后一盏茶都不喝了,留下犹自捧着茶盅的明兰又惊又呆。
朱氏身愈发重了,月的头一日开始发作,翌日产下一女,夫人虽略有失望,但一旁的婆都满口恭喜,还连道‘一儿一女恰成个好字’,她便也撂开手,抱过孙女喜孜孜的逗弄起来,并起名静姐儿。不知为何,女婴瞧着不甚康健,瘦小病弱,那小胳膊小腿就跟纸糊一般,看的明兰心惊胆战,连碰都不敢碰,跟着说了好些吉利话后,赶紧送了好些滋补的药材过去,朱氏甚是感激。
大约这阵是个生女儿的日,没过几日盛家使人来传消息,如兰也产下一女。明兰当即一愣,又笑道:“五姐姐身可好?”
来报信的正是刘昆家的,她福下身道:“回六姑奶奶的话,母女都好。”比起明兰刚穿来那阵,她明显发福许多,笑呵呵的说如兰的女儿如何白胖结实,如何哭声震翻屋顶云云。
“健壮就好,我备了些金银小器和软缎面,回头劳烦妈妈给五姐姐送去,不过……五姐姐没哭鼻罢。”明兰指着身旁的杌,请刘昆家的坐下,小桃便端上茶盏,又把暖笼上烘的一条毯给她盖在膝盖上。
大冬天出门本是受罪,受这般殷勤款待,刘昆家的心头舒服,知道明兰和如兰自小打趣笑闹惯的,当下说话也不拘束,笑道:“瞧姑奶奶说的。老说了,先开花后结果,不论咱们还是大姑奶奶,都是头生了姑娘,后头又生了哥儿。这有什么,身康健最要紧。”言下之意,便是如兰和王氏的确有些失落。
明兰心里一笑,道:“祖母的话有理,这趟叫妈妈辛苦了。”她顺手把手中的暖炉递给她取暖,又柔柔道,“只可惜我如今不好出门,这外甥女的满月和日没法去了,请妈妈代我向告个罪了。”
刘昆家的捂着手炉,满脸堆笑:“六姑奶奶见外,都是自家人,说什么告罪呢,待姑奶奶生了哥儿后,一道团聚岂不更美。倒是枫爷的婚事,姑奶奶没法来,委实可惜了。”
“哦,哥哥的婚期定了”
“定了。”刘昆家的小心的喝了口茶,悠悠道,“因咱们未过门的奶奶是柳家这辈的嫡长女,自小养在祖父母膝下,听说素日最得柳老爷和柳老的喜欢,这不,两位老人家非要从老家赶来瞧孙女出嫁不可。这拖拖拉拉的,只好定在这月中了。唉,要说爷真是有福的,也不知咱家大爷在外头如何了?每回来信都只说好,把我们忧心的什么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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