芈月见他提到这个,便把存在心中很久的疑惑之处说了:“妾当年自楚入秦,心中还甚是奇怪,为什么船行入秦,我们原来的马车都不能用了。后来车入了驰道,才发现原来各国的马车车轨都是不一样的。”
赵胜勒马笑道:“夫人,明日就到燕国了,到时候,你们的马车恐怕还要再行更换。”
如此一路走走说说,不觉二十余日过去,他们已经穿越了整个赵国,来到了燕国边境。
赵胜意外地芈月,他以为芈月会谦虚两句,没想到她竟然全盘接受,心中一凛,暗道:“只怕此人不凡。”
芈月微微一笑:“多谢公子夸奖,身为人母,与有荣焉。”
赵胜嬴稷坐着的马车,微微一笑:“近日同行,以胜公子稷倒真是有惠文王之风范。”
芈月道:“先王固然是雄才大略,然则尚有诸子未能成人。子是否肖父,如今尚未可知,赵王此言,为时过早。”
赵胜拱手肃然道:“我父侯对惠文王也是十分敬佩,曾叹息说,惠文王虽有二十多个儿子,却无一人能够及得上乃父。”
芈月低头:“让公子见笑,这也只是我听得先王一言半语,学舌罢了。”
赵胜勒马,凝视芈月半晌,才叹道:“多少堂上公卿大夫,不及夫人一个妇人的见识。”
芈月想到昔年与秦惠文王策马同行,亦是讲到这个话题,不禁心头一痛,扭过头去平息了一会儿心情,才叹道:“不管国也罢,人也罢,有些病已经生了,便如同身上的瘤子,割了会痛,不割会烂。若是不能自己割一刀,就等着别人来割你一刀了。”
赵胜苦笑一声,赞同道:“祖宗的东西,是财富,也是负担。秦国变法成功,实令各国羡慕,却也是秦人尚简朴,没有这么多的繁文缛节,更没有这么多固守繁文缛节的老古板。”秦人立国的历史没有赵人这么长,文化底蕴和封臣势力亦是较弱,所以反而是秦人变法阻力最小。
芈月想到昔年在楚国推行改革而失败的屈原,以及死于车裂的商鞅,不禁也轻叹道:“是啊,列国要推行改制,都要承受千夫所指。况赵国历史悠久,三晋之中,唯赵人衣冠,最有古风,也最得世人崇拜。我听说以前有个燕国人,仰慕赵人举手投足的风范,特地居于邯郸,学习赵人仪态。结果,没有学到赵人怎么走路,却连自己原来怎么走路也忘记了”这邯郸学步的故事,其实正充分说明,列国对赵人文化和衣饰的崇拜与追捧。这是赵国的荣光,却也是赵国的负累。如今赵侯推行胡服骑射,连她一个后宫妇人,都可以一眼军队的好处来。可是却也让赵国的诸封臣领主,自己世代相传的权势将被削弱的风险。所谓“捍卫祖制”,不过是拿到台面上的理由罢了。
赵胜道:“事实上,为了胡服骑射的事,父侯深受国中宗族和封臣的压力。说什么衣冠尽失,形同狄戎,长此以往,恐国将不国。”
“哦”芈月不禁奇道,“难道这其中还有内情不成”
赵胜听到她夸奖赵兵胡服骑射,嘴角不禁有一丝得意,微笑道:“夫人谬赞。您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芈月一路行来,瞧见赵兵衣饰行军队列,与秦兵楚兵已大为不同。这却令她想起当年入秦之时,渠兵与秦兵交阵的情形,只觉得赵兵举止之间,倒有些胡兵的模样。她心中一动,便想问赵胜究竟:“妾亦曾听说,赵侯在国内推行胡服骑射,这一路走来,赵国兵士行动矫捷,来去如风。依妾赵国兴盛,当在眼前。”
赵胜平生听多了奉承,但听她这话说起来,质朴又可信,不由得笑道:“魏将军用兵如神,胜对他十分敬重。能够得魏将军此言,不胜荣幸。”
芈月轻叹:“我对不住冉弟,让他小小年纪便从军,幸而他能够在军中得各方兄弟朋友的帮助,方有今日。冉弟素日寡言,但对公子如此信重,妾深信公子乃当今人杰也。”
“刚认识魏冉兄弟的时候,每天听他提起他的阿姊,我一直在想,夫人是如何了不起的女人,将来若有幸,当拜见才是。”赵胜这日,便拿魏冉提起了话头。
赵胜对芈月颇为好奇,观察了几日之后,见芈月虽然心情抑郁,但为人爽朗,并不扭捏,便也试着与她慢慢接近交谈。
一入赵地,芈月不再一直坐在马车里。有时候她也会戴上帷帽,一起骑行。
马车越过界碑,向东而去。
魏冉抱起嬴稷,轻轻地哄着。好不容易,芈月母子才与魏冉依依惜别。
嬴稷扑上前抱住了魏冉,哭道:“舅舅”
芈月轻抚着魏冉的肩头,叹息:“小冉,你放心,我一定尽早归来。”
魏冉走到芈月面前,跪下,不由得哽咽:“阿姊,此去千里,不知何时能够再见。我盼着阿姊能够早日归来,我当率军亲迎阿姊。”
赵胜慨然道:“魏兄说哪里话来令姊与令甥交与我赵胜,你就放心吧。”
魏冉殷殷嘱托:“子胜,我阿姊和外甥就要多拜托您了。”
魏冉与赵胜捧着因宿醉而不适的头,各自道别。
天亮了,两边就要辞别。
想当年,她从楚国离开,也是这样的夜色,也是这样的茫然。然而当时她虽然独自一人,却有着对未来的向往。可如今,孤儿寡母,千里家国,她又当何处安身
夜深了,芈月哄睡了嬴稷,独自走出营帐,却见夜色茫茫,不知方向。
于是,就在这秦赵交界处,安营扎寨。魏冉与赵胜一起,一边喝酒,一边叙旧,直至夜深睡去。
当下便指挥诸人换车。芈月亦知,秦赵车轨不同,不能通用,当下便由薜荔等人把行李搬上赵国马车。
赵胜忙拱手道:“芈夫人,我与魏兄一见如故,君子一诺,我当护送两位到燕国。”
芈月上前敛袖为礼:“多谢公子胜。”
魏冉转头向芈月道:“阿姊,此处为秦赵边境,未奉君令,不得越界。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了,幸得公子胜高义,答应接下来把你送到燕国。”
赵胜笑得十分谦和,并无身为公子的傲气,举止皆是彬彬有礼。
赵公子胜,是赵侯雍诸子中,最具贤名最受拥戴之人。魏冉便是在秦国派他参加与赵国联兵,送孟嬴与燕王职回燕夺位的战役中,与赵胜结下了友谊。自秦入燕,要经由赵国,魏冉的兵马不能入赵境,便只有拜托赵公子胜相助了。
赵侯雍心怀大志,是诸侯中唯一尚未称王之人,可这并不说明赵国的实力不如他国。正相反,自赵侯雍继位以后,赵国的实力一直在扩张中。数年前,赵侯雍不顾重臣反对,在国内推行胡服骑射之制,这一场变化对于赵国来说,不亚于秦国的商鞅变法。
芈月点头,令嬴稷见礼,心中却已想起对方的身份来。
魏冉忙介绍道:“阿姊,这位就是赵王之子,公子胜。”
芈月头戴帷帽,领着嬴稷走上前去。此时对方亦已下马,见芈月走来,便行礼道:“赵胜见过夫人。”
此时车队已经停下,魏冉扶着芈月从马车上走下。
那贵公子二十出头,见状连忙还礼道:“魏兄。”
魏冉驰近,向着面前贵公子行了一礼,道:“公子胜。”
赵人尚火德,衣饰以红色为主,又因如今的赵侯雍在国内推行胡服骑射,这些赵兵几乎都是紧身短打,就连为首的贵公子,也是如此。与正在朝他们行来的秦国马队基本上以黑色为主皆是宽袖大袍的样子形成对比。
芈月掀帘但见一队赵国骑兵站在界碑处,为首的是一个红衣的贵公子,旁边还有几辆空着的马车。
走了二十余日,终于到了秦赵边境,马车停了下来。
若没有嬴稷,若不是心系这个小小的孩儿,她也许是支撑不下去的吧。
可是此刻,凄然离开咸阳,这一路的颠簸艰辛,竟让她格外难以忍受。或许是她心情的低沉,或许是压在她心头对前途的迷惘,她无论吃什么东西都吐个精光,整个人迅速瘦了下去。
此后,她亦随着先王出巡各处,那时候玉辂车行处,有无穷无尽的天地奥秘,让她根本不在乎旅途的艰难,且王者出巡,又能艰难到什么程度呢
犹记当年入秦时,芈姝和其他的媵女叫苦连天,可她并没有觉得行程有多艰苦。也许初时她是怀着飞奔自由的快乐,之后,就是恨
一路上,芈月母子乘着颠簸的马车,也防着芈姝再起事端,几乎不曾入大城。若遇各处的封臣庄园便投宿一夜,若是没有,就只在荒郊野外安营扎寨。
行行复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