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我的时间到了。”她轻轻吐出一口气,声音低低地说,“我早就想过会有这一天,只是,没想到会这样快。”
一张温和舒淡的脸孔突然模糊地出现在眼前,羽姑娘轻轻地笑,伤口的鲜血像是蜿蜒的溪水,渗透布帛,缓缓流泻而出。她费力地伸出手,似乎想去触碰那张模糊的脸孔,恍惚间想起很多年前,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那时的他们正当年少,她因为逃跑而被主人在街上责罚,被打得体无完肤,却强忍着不哭出来。他跟着师傅经过桥头,突然蹲下身来递给她一瓶伤药,然后皱着眉说:“早晚各一次,好好养伤。”
笑容在唇边绽放,羽姑娘疲惫地说:“阿楚,我想要睡一会儿,道崖若是到了,记得叫醒我。”
楚乔紧咬下唇,拼命地点头。羽姑娘放心地闭上眼睛,眉眼间全是疲惫和困倦,她低声地说:“我就睡一小会儿,我太累了,就睡一小会儿。”
长长的睫毛在如莲的素颜上投下淡淡的剪影,心跳越来越慢,越来越慢,终于再也听不到了,手指滑落,沉重地垂下,落在楚乔的臂弯间。
门外的风忽然变大,夹着冷雨吹卷进来,小小的茅屋里,楚乔的身躯渐渐僵硬。她低着头,一滴眼泪落了下来,砸在羽姑娘冰冷的脸颊上,蜿蜒而下,滚落在地上的血泊里,轻柔地化开,融进血水之中。
“大人!”贺萧突然不顾一切地冲进来,看到死去的羽姑娘,饱经风霜的男人猛然愣住了。
楚乔缓缓抬起眼眸,静静地看着他,声音沙哑地问:“什么事?”
贺萧沉默许久,才缓缓说道:“乌先生到了。”
见到乌先生的时候,天仍在下雨,楚乔披着雨披,在贺萧等人的护卫下,来到了秋兰坪的边缘。一片漆黑苍茫的旷野上,战士们点着浇了桐油的火把,整条驰道上全是被雨水泡得发白的尸体,贺旗撑着一把大伞站在一棵胡杨树下,乌先生就跪在那里,面朝着楚乔等人来路的方向,背上插着三支利箭,其中一支透背穿过来,正好刺中心脏。他面色苍白,嘴角蜿蜒地流下一道殷红,气息全无,却犹自睁着眼睛,好似在凝望什么,虽死仍旧不倒,目光切切,眉头紧锁。
“我们赶到的时候,先生已经去了。”
贺萧的声音在耳边低沉地响起,夜,那么黑,黑得看不到一点光亮。楚乔挺直脊背,坐在马背上,眼睛干涩,流不出一滴眼泪来。
“人生在世,各有所求,而我所求的,不过是离我的信仰更近一点,为此,我愿意放弃自由,牺牲爱情,因为我觉得那是值得的。”
依稀间,楚乔甚至听到一年前乌先生在回回山上说的那番话,夜风呼呼地吹,大雨倾盆而下,楚乔闭上眼睛仰起头来,冰冷的雨浇在她的脸孔上,像是一把把锋利的刀子。
羽姑娘,你要等一等,你等的人来了,这一世你们太累了,下一世,不要再扛那么多的责任,你们要在一起,好好生活,什么都别去想了。
天地萧索,狂风卷地,漫长的夜刚刚开始……
夜幕深沉,云层低厚,黑压压的一片,风呼呼地吹着,发出低沉的呜咽声。
“放!”低沉的声音一遍遍地下达着单调的攻击命令,山谷中被围困的军人越来越稀少,鲜血蔓延,无数的箭矢射向穿着红色军装的军人,战场上响起了一片令人绝望的喊杀声。尖锐的鸣钟高声奏响,求救的信号发出了二十多发。此处已是火雷原南坡,距北朔城跑马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他们不明白,为什么北朔的守军仍旧没有出来救他们,难道北朔城被人包围了?这伙来路不明的敌人又是谁?
“究竟是谁?”
小和肩头插着一支利箭,鲜血溪流般自他的体内流出,身旁的战友一个个好似秋收的麦子,相继倒下。他的眼睛已经通红,他不明白,他明明是接到陛下命令,回北朔接受嘉奖的,为什么会突然遭到不明敌人的伏击?
小和望着眼前疯狂的一切,如同陷入了一个最恐怖的噩梦。局势如同巨石从山巅滚落,无人能够阻止,凡是试图伸出双手的人都将被碾成肉酱。
他们至今仍旧没有同敌人交上手,因为是在燕北本土,又是前来受封,所以根本就没有携带任何远程攻击的利器,没有盾牌,没有弓箭。他们这五千人被困在这个低洼的山谷里,四面八方都是敌人,弓箭如同长了眼睛一样射来,他们避无可避,退无可退,挡无可挡,所有试图冲锋的战士,都被弓箭牢牢地钉在了地表,鲜血肆虐地流淌,尸体堆成了小山,战士们在嘶声狂吼:
“对面是谁?为什么攻击我们?”
“为什么没有人来援救我们?北朔的守军在哪里?”
“他们使用的是连弓弩,是我们自己的军队!”
“究竟是谁?是谁要杀我们?”
小和眼睛通红,他的副将持刀挡在他身前,一遍遍地大叫道:“保护将军!保护将军!”然而话刚说完,一支利箭就穿透了他的咽喉,他的声音顿时如同漏气的风箱,鲜血狂喷而出,洒在了小和的脸上。
小和一把抱住了副将的身体,三十多岁的壮汉惊恐地睁大眼睛,双手使劲地攥着他的披风,鲜血从他的嘴里不断地涌出,他断断续续地说道:“是谁……是谁……是谁要杀我们……”
残缺不全的尸体覆盖了一层又一层,在小和的脚下渐渐堆积成一片尸海,伤口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三更天的时候,开始下雨,大雨浇在地上,和血泥糅杂在一处,战士们深一脚浅一脚地抵抗,以战友的尸体铸成战壕高墙,来抵挡对方那凌厉的弓箭。
到处都是惨叫声,到处都是怒骂声,不知道过了多久,对面的攻势突然一缓,漫天的箭雨都消失不见了,但是他们仍旧静静地包围着,没有人发出半点声音,像是一片沉默的石头。
火云军第二大队几乎死绝,活着的人也只是比死人多一口气,他们已经无力再去冲锋,粗重的呼吸声像是苟延残喘的野狗。
静,太静,死一般寂静。
突然,低沉的机括声缓缓响起,战士们惊恐地睁大眼睛,猛然抬头,却见铺天盖地的远距离强弓弩箭呼啸而来,长度好似一根根锋利的长矛,嗖的一声就穿透了那些以血肉之躯堆积的战壕。
“啊!”
“狗娘养的,老子……”
惨烈的叫骂声再一次响起,然而还没说完就戛然而止。小和身上插着三四支利箭,浑身鲜血淋漓,脸孔已经辨不出本来的面目,他挥剑厮杀着,一支利箭猛然袭来,一下就穿透了他的肩膀,将他死死地钉在了火云军的战旗上。
“将军!”一名士兵见了,踉跄地冲上来,然而眼看他就要冲到小和身边,一支利箭猛地从他的后心穿透,士兵的瞳孔顿时放大。他似乎有些不解地低下头去,伸手摸了摸透体而过的利箭,眉头微微皱起,像是一个单纯的孩子,跪下去,被弓箭撑住,就那样死在了小和面前。
年轻的将军泪如泉涌,嘶声狂吼,像是狰狞的狮子。
“保护将军!”
战士们蜂拥而上,对面的敌人注意到这边的动向,箭雨集中地射了过来。
一名小和从未见过的士兵回头对他一笑,清澈的眼神里带着无忧无虑的清亮,他笑着说:“你们救大人,我先走一步了。”
然后他转身就对着迎面而来的箭雨冲了上去,数不清的利箭穿透了他的胸膛、脑袋,他像是一个箭靶一样,就那样站在原地,宁死不倒。
撕心裂肺的疼痛在心头生出,小和嘶吼着猛然奔上前,身体强硬地穿透长长的箭矢。
年轻的将军疯狂地挥剑急冲,弓箭不断地射在他的身上,他犹自冲击不停。隐藏在黑暗中的敌人被震惊了,有士兵微愣着住了手,眼睁睁地看着那名浑身是血的军人狂吼而至。
就在这时,一柄战刀突然飞掠而出,只听唰的一声,战刀砍在了小和的腿上。小和身躯一个踉跄,轰然单膝跪了下去,他望着已然不远的敌人阵营,眼睛里现出血一样的红光。那是怎样的眼神,充满了绝望的不甘和疯狂的愤怒,他的视线如刀子般扫过那些黑衣黑甲的士兵,突然间,一口鲜血从他的嘴里喷出,年轻的将军以惊人的毅力再次站起身来,狂吼着冲过来,大声叫道:“究竟是谁?是谁要杀我们?”
铺天盖地的箭矢同时射去,将小和牢牢地钉死在地上,看不清头脸,看不清面容。天地间一片低沉的震荡,冷雨倾盆而下,浇在那些冷却的尸体上,鲜血顺着雨水蜿蜒地流去,闷雷滚过天际,终于,再也没有一个站立的尸体。
“烧了。”低沉的命令声缓缓响起,战士们提着木桶跑上前去,松油一桶一桶地浇在刚刚死去的战士们的身上,和腥臭的血混合在一处,有令人作呕的味道。火把被抛上去,大火呼啦一声燃起,激烈的雨丝毫不能熄灭其分毫。黑衣战士们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大火吞噬掉一切不甘的思想。
是的,杀戮不能消灭思想,却可以消灭思想的载体。
雨夜仍旧漆黑阴冷,战士们转身向着北朔城而去,再也无人有兴趣对身后的一切看上一眼。
天边的启明星冉冉升起,传讯兵疾奔而至,大声说道:“缳缳郡主已经带兵赶到了城门前,陛下命令将军马上带兵前去。”
杀戮还未结束,一切仍在继续。
“大人,前面有人,大约三百,可能是北朔的斥候,全是脚程极快的战马,要不要暂且躲避?”
楚乔皱起眉头,大雨刚停,黑压压的云彩缓缓消散,天地间全是苍白如牛乳的雾气。她皱着眉望去,双眼锐利,如同天空展翅的白鹰。
“大人!是火云军,后面有大批追兵,看样子足足有五千多人!”
探马急速奔回,楚乔眉梢一挑,当机立断,“贺萧,马上带人去援救缳缳郡主,阻挡后面的追兵。”
“是!”
贺萧答应一声,整顿了四千兵马,挥鞭而去。
楚乔带兵跟在后面,马蹄踩在泥泞的驰道上,隐约可见泥水中的丝丝残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