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话说:下一章会走一章很长的 “我” 的现代视角,致远视角也还会有。 会再见面的。
一日之后。
这是一个夜晚,审讯室里不见天日。
俞尧本来需要转移到秘密监狱去,等两日后行刑再放出来。这里却得了上面秘密下的命令,在处决之前尽可能得从他嘴里撬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来,于是那些 “人道主义” 的论调就变成了狱卒唾出的一口痰。
看守的人换班了,后脚刚来的警官一桶水将凳子上的人泼醒,冷水顺着皮肤上的血痂留下来,染了猩红的锈味。
外面一阵脚步声,是狱里常见的巡逻声响,两个警员也没在意,深夜值班这件事就已经叫其心情烦躁得很,无暇顾及些细微怪处。一个吐掉口中的牙签,将水桶往旁边一丢,询问同伴道:“今天这儿的人怎么这么少。”
同伴道:“今天傍晚租界多处地方闹事——这一下子抓得人够咱这地方两年进的,人都调过去看守了。”
“什么人闹事啊,” 警员用下巴一指凳子上虚弱的人,说,“他那些整天来堵门口的学生?”
“不是,前些日子不是闹什么盗火者嘛,这把’火‘是压下去了,可总存留着余孽。一堆人吵嚷着要公开秘密监狱的犯人名单,释放无辜的同袍会社员…… 同袍会一直不是都在淮市政府的黑名单上面吗,这不明摆挑事。”
那精瘦的警员哼了一声,提了一下腰带,用手里的警棍戳了戳 “犯人” 的肩膀,粗着嗓子喊道:“哎,你醒了没。”
俞尧被他戳到了肩膀上的伤,吃力地咳了几声,仿佛嗓子里沥了血,他说道:“我没杀人,无可奉告。”
“你来回就这八个字,说了无数遍了,” 警员烦躁道,“哪怕是给爷们说点好听的客套话,也犯不着吃皮肉苦。”
俞尧仍旧说:“无可奉告。”
夜使人疲,警员也少了折磨人的兴趣,拖了一只板凳在他面前坐了下来,跷着二郎腿,说道:“你现在那可是外面的大红人,铺天盖地都在聊你跟徐家。”
“不说同袍会,你告诉我们点其他的,今天就不打你。” 他盯着俞尧的发旋,吐着口中的臭气,轻声说道,“徐镇平他儿子是真喜欢男人啊?他这一家子是不是都有这毛病?”
俞尧抬起眼来,尽是血丝的眼睛穿过湿透的额发,冰冷、忿然地盯着他。
另一个在饶有兴趣地应和道:“这东西就是遗传的。徐致远有病,他老子也一定有病。”
“是不是你说话啊,这又不是什么’组织机密‘,就随便问问。” 警员露出个皱纹扭曲的笑容来,用警棍轻拍了几下他的脸,道,“小道传言说你们俩有那关系,你真让他儿子干过?”
“……”
铁链忽然挣得叮铃作响,那靠得极近的警员防不胜防地向后仰摔了个四脚朝天,才发应过来自己的凳子刚被俞尧抬脚踹翻了。
“操…… 你还有力气找死?” 身上沾了脏污的警员爬起来,朝也身上挥了一棍子,恼羞成怒的男人骂了几句难听的话,拽起了俞尧的衣襟。
正在此时,传来一阵拍门声,警员暴躁地问了一句:“又他娘的有什么事?”
门外的人没有回答,一直敲着门。正在气头上警员他颐指气使地瞪了同伴一眼,后者只好悻悻地走去开了。
可是门刚敞开,黑漆漆的枪口就抵在了他的脑门上。声音在嗓子里卡了壳,他看着来人,“啊” 了半天没啊出个所以然来。
警员听到不对劲回头,“砰” 得一声巨响,他肩膀上的血肉便炸开了。
惨叫、倒地声当中,俞尧抬头望见那个朝他大步走过来的人,惊愕地唤了一声:“致远?”
接着他被徐致远紧紧抱住,他不知道身上哪块骨头折了,被结实的双臂勒住的时候,胸口的刺痛让身躯都打了个颤。
虽然他忍住没有出声,但徐致远还是感受到了,他沾了两手的血污,眼睛的血丝烈得仿佛在里面杀了个人。他问:“他们打你了?”
俞尧没料到自己还能再见他一面,他紧紧地盯着这副心心念念的面孔,脸上攻击的神情全部瓦解了,一声未吭地将额头枕在少年人的宽实的肩膀上。
徐致远忽然起身,朝那两股战战正欲逃跑的人的大腿开了一枪,哀嚎一声之后,紧接着将枪口抵在了那胳膊淌血的警员脑门上。
精瘦男人一动也不敢动,喊道:“我没打他!是之前的畜牲干的!”
怒火烧得他拿不稳枪,手指在扳机上微微发颤,但他最后还是没有摁下去,只用握枪的手狠狠地给了那人一拳,又泄愤地踩到他中弹的肩膀上。
在撕心裂肺的嚎叫之中,俞尧喊住他,徐致远的理智才回笼。他咬牙切齿地问这警员索要了钥匙,打晕了两人。把大衣脱下盖在俞尧身上。
他正要把俞尧抱起来,可怀中人忽然用力拽住了他的衣角,说道:“我如果从这里逃出去,镇平…… 和徐家会被连累的。”
“是陈副官的意思,今天被抓的闹事人员也都是他组织安排的,他们早就计划好了,” 徐致远不顾他的挣脱,抱起他踏出门外,说,“你就把这当成我爹的指示吧。”
“陈副官?” 俞尧觉得事有蹊跷,忧虑道,“镇平怎么可能让你来劫狱,不行……”
徐致远搂紧了他,说道:“就算不是我爹的意思,我也会来。”
“可是……”
“你不要说话了,” 徐致远感受到他呼吸中的虚弱和急促,说道,“俞尧,你要是想先死,我绝不独活…… 我才不会在原地替你丢人。”
“……” 俞尧想起了自己曾经说过的玩笑话,嘴角扯了一下。
“你胡闹……”
“我没有。”
俞尧将头埋在徐致远的颈窝,鼻头似是酸了,说,“对不起。”
巫小峰在转角处等待多时了,见两人来赶紧环顾四周,仗着黑夜的掩护和熟悉的路线,弯弯绕绕地将徐致远领出了门。
徐致远将俞尧放上车,自己却没有上去。
俞尧发现车上有两包行李,再次望向徐致远沉静的双眼时,俞尧心下意识地慌了一下。身体的伤痛主张了他的疲弱,这大概是他作为 “长辈”,第一次在徐致远面前有些束手无措,他抓着徐致远的手指,说道:“致远?”
猝不及防地,徐致远吻住了他,两者的嘴唇上皆是干燥开裂而渗出的血,在唇齿交缠中融化在了彼此的舌尖上。
巫小峰扭头回避,沉默地爬上了车的主驾驶。
徐致远轻轻地呼吸着,说道:“我给你们两个买了去北城的火车票,你们今天晚上就离开淮市。”
“……” 俞尧愣愣地看着他,“可是……”
“我想跟你去北城,每天晚上都在想,我想去看丹顶鹤。” 徐致远将脸颊放在俞尧的手心里,清凌凌的黑眸子要把他一览无遗地映进去似的,委屈地倾诉着,说,“可我不能和你一起走,狱是我劫的,我爹不知道,我要留下来为我爹顶罪。”
“小叔叔,我又骗你一次,我发誓,就食言这最后一回了。”
俞尧使不上劲儿来,手心触到他脸颊的湿润,他仍旧紧紧地抓着他的手指。忽然有一瞬间不想让徐致远这么 “懂事”,若他还是最初那个我行我素、随心所欲的小少爷的话,就不用去谋划这危险的一切,又这样隐忍地在面前强颜欢笑。
“北城……”
可北城战乱,大哥踪迹不定,除了能逃离追捕,又有什么他的容身之所呢。
徐致远他知道,此一去,重逢都是难事,他说:“尧儿,我在淮市等四年。如果没有你的音信,我就去那里找你。”
俞尧望了他很久,艰难道:“好。”
巫小峰小声提醒说:“少爷,俞先生,这里不是什么好地方,我们快点离开吧。”
徐致远放开他的手,关上车门,听着车子启动,目送着他远去。
路旁只有一盏灯,像是天上的月亮。
月亮落下了。
徐致远就像是目送世界远去的人,和一盏垂死的灯渺小又单薄地站在原地,像一块孤独的岩石——脱水、疲倦和疼痛像是肆意疯长的藤蔓,爬了他满身。一阵风,一段不长的岁月都能将他的骨头风化,吹散。
但他猜得出俞尧在透过车窗看着他,所以面朝这远去的车子,笑得十分开怀。
……
淮市政府想要不断地扼杀反抗的萌芽,这次的以效敬尤的计划却又失败了,大概是不想再次在民众面前失去那点可怜的公信力,公共监狱在处刑的前一天死守住了俞尧 “越狱” 的消息。
徐致远记得,俞尧 “处刑” 当天,既明大学的物理系主动停课,九号教室有鸟儿啼鸣,银杏树下响起了《送别》的琴音。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他记得学生的横幅上是这样写着——“君不见桃李无言一载去,下自成蹊已十里”。
当时的既明大学的面积狭仄,可是校园的道路连起来,一定是比十里长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