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光犹如青蛇狰狞地横亘漆黑的天幕,雷声轰鸣,恍若巨大的车轮滚过天尽头。喻夫人心神不宁,翻来覆去,又一次支起身,喊外间陪侍的使女给她倒水。然而内室黑暗,无人回应。
“小桃?”她又喊了一声。
依旧寂静。
她终于意识到不对劲,坐了起来,扬手一挥,烛台上的灯火次第点燃,橘黄的光像蜂蜜那样交相流淌,驱走屋子里沉淀的阴冷。最后一盏灯点亮,照出月白色帘幕后面跪坐的模糊人影。
脊背挺直如松,神态安然自若。
谢寻微抬起脸,笑容温煦地向她打招呼。
“寻微,拜见舅母。”
“谢寻微!?”喻夫人讶然,“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赤足下了脚踏,帐幕无风自动,无声地向两侧拉开,她这才发现帘幕后面的人穿着一身青衣男装,鬓发一丝不苟地束起,素净白皙的脸庞未施粉黛,没有平日的艳丽,显出一种温吞如水的润泽。
这张脸,明明是裴真的脸。
“你!”喻夫人指着他,脸上满是震惊,“你刚刚说你是谁?”
“如舅母所见,”谢寻微歪头淡笑,“寻微掩饰了八年之久,着实不容易。”
“好你个谢寻微,将我们当猴子耍!”她心下恨恨然,埋怨自己不曾多加注意。谢寻微竟是个男人,是不是说明他身上护佑会阴的恶鬼咒诅并无效果?这个先天炉鼎的贱人,见他们都被蒙在鼓里,心下不定怎么嘲笑他们。
“你怎么进来的?为何没有人通传?”喻夫人冷冷看他。
“……”谢寻微低笑,垂下眼睫转动拇指上的绿松石扳指,上面沾了一点儿嫣红的血迹。他从袖中取出丝帕,慢条斯理地擦干净,温声道,“舅母放心,杀了几个看守门户的弟子而已。寻微不喜欢血腥味,只要舅母不要大声喧哗,死的人不会更多。”
“什么!?”喻夫人眸子紧缩,几乎成了一枚针尖。
她疾步奔向窗边,打起轩窗,外面雨丝婆娑,血水混在雨里汩汩流下檐溜。往日巡逻的喻家子弟无声无息靠在立柱下,喉间鲜血涌流。发力于目,极目望去,长廊里所有子弟都已失去了声息,花叶上尽是血滴洗不去的印记。
她不可置信,指尖发青。
这怎么可能?一个剑都拿不起来的废物,一个天生要当炉鼎的人,怎么可能杀死她喻家的俊秀儿郎?
“仙门承平太久了,喻家的剑都生了锈啊。”谢寻微露出怜惜的神色,“我听闻数百年前喻氏太上忘情道冠绝人间,无情剑剑斩八方,所过之处鬼怪变色,恶煞逃窜。可惜近百年来喻氏族人沉溺于儿女私情,竟无一人修炼无情剑。”他轻笑,弯了眉眼,“也对,尘世罗网,唯情最大。便是寻微,也难逃其中。”
喻夫人咬牙切齿,“谢寻微,你胆大包天!”
她蓦然振袖,剑光犹如飞燕倏地啸然而出,直刺向谢寻微的眉心。飞剑眨眼便至,然而谢寻微安然跪坐,唇畔的笑意丝毫不减。那眩目的剑光停留在谢寻微面前一寸,一张符咒挡在剑尖,飞剑竟如同刺在一面铜墙铁壁上一般,再也无法前进分毫。
“舅母剑技不过是第四品通幽,寻微不才,座下鬼侍比舅母略高一筹。”他笑容的弧度加深。无数鬼影在烛光里耸起脊背,猛兽一般蹲踞左右。如果用槐叶擦一擦眼睛,就会看见符咒上粘连着漆黑的鬼魂,剑尖刺在鬼魂的眉心。
喻夫人大惊,喃喃念出那个失传已久的术法:“拘鬼召灵术!”
谢寻微掐出手诀,指尖青光闪过,喻夫人肩膀一沉,顷刻间犹有轰然巨山压于两肩,她不得不卧倒在地,额头冷汗直下,脊背衣裳湿透。
谢寻微走过去,在她背上又贴了一张小鬼黑符咒。喻夫人登时连脑袋几乎也抬不起来了,只能被迫看着谢寻微的黑色油靴和青纱衣角。
“学一个故人的法子,果然甚为好用。”
喻夫人心思急转,一瞬间什么都明白了,咬牙恨声道:“原来我养了一只白眼狼在家里!什么百里决明卷土重来,都是假的,谢寻微,是你害了连海,还把他的头颅埋在我的床下!谢寻微,你这个千人骑万人枕的贱人,只恨我当初一念之仁,应许我儿留你这个不男不女的东西在我喻家门庭,才有如今的祸患啊!”
谢寻微的眸色顿时变得阴沉,他眯起眼,唇畔的笑容映着融融的烛光,好像沾上了鲜艳的血色,分明是暖色的,却冷冽入骨。他掐起喻夫人的脖子,喻夫人像一只待宰的老鸡一般被提了起来。她直着脖子,不停地咳嗽。
“舅母真是冤枉寻微了,舅舅的头颅着实和我没有关系呢,不过……”谢寻微用丝帕掩住口鼻,挡住喻夫人呼出的气。他唇畔的笑冰冷又残忍,“舅母就不曾想想,表姐为何去往天都山至今未归,她到底去了哪里呢?”
喻夫人霎时间变了脸色,“你说什么!”她手指痉挛,面目扭曲,“谢寻微,你把我儿阿秋怎么了!”
“当初舅母对我做了什么,我就对表姐做了什么。”
喻夫人怔然当场,嘴唇颤抖。
当年她对谢寻微做了什么?记忆往前追溯,一幕幕画面鸦羽一般闪过,这世上不会有第二个人更清楚,谢寻微到底经历了什么样的过往。她记得她命令医门为他银针度脉,稚弱的少年人脊背如风中枯叶一般颤抖,细如牛毛的银针一根根送入他青色的纤弱经脉。她也记得她带他去往风雪笼罩中的寒山道场,令他着金纱绣衣跪坐于舞女之间。一个又一个面目猥琐的男人穿着斗篷踏入道场,抚摸他没有表情的脸庞。
而今所有,一幕幕的主角统统换成她自己的孩子。她的听秋怎么可能忍受这样的痛苦与耻辱?听秋那样高傲,那样娇气,她是个从小就没有吃过苦的孩子啊。
喻夫人泪流满面,“谢寻微,你怎么能这么做?她是你的表姐,她从未恶待过你!”
“哦?”他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可谁让她是舅母的女儿呢?母债女偿,很公平,不是么?”
“不、不……”喻夫人终于明白了厉害,眼前的男人不再是那个任她拿捏的小娃娃,他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成长,强大,如今该看人眼色是她,而不是他。喻夫人哭道:“寻微,你告诉舅母,阿秋还活着,对么?你放过她吧,害你的人是我。是我让医门送银针入你的经脉,是我带你去寒山道场任那些男人欺凌。是我,都是我。你要报仇,你杀我。罪不及儿女,你不要动阿秋啊!”
她的眼泪滴落在谢寻微的手指上,谢寻微松开手,喻夫人一下摔了下去,谢寻微直起身,漠然瞥了眼地上痛哭流涕的她,掏出绣帕,一根根地擦拭手指。金色的烛光映在他脸上,好像给他戴上了一个漆金面具,恍若天上的神佛那样冷漠高寒。
“真脏。”他没有涟漪的眼眸里涌出厌恶的情绪。
喻夫人哭着去够他的靴子,“寻微、寻微,求求你,放了阿秋吧。你叫她一声表姐,你们一起长大啊寻微。况且、况且……”她吃力地仰起头,“你是男人,不是真的女子。男人与男人同睡一张榻又有何妨?阿秋她不一样,她是女孩儿啊。没了贞操,她就全完了!寻微!”
她声嘶力竭地痛哭,企望面前这个漠然的男人回一次眸。然而在这时,黑暗里缓缓走出一个人影,立在她的跟前。眼前是一双沾了泥污的绣鞋,鞋面是脏兮兮的流云纹绣,湿了一大片,洇成肮脏的灰色。她愣愣抬起头,看见喻听秋不可置信的、流着眼泪的双眼。
“阿秋?”喻夫人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喻听秋慢慢蹲下身,眼眸中充满痛苦。
“娘,我喻家四百年仙门,何以至此?”
“阿秋……”
“姑苏大小宗族十数家,唯我喻氏屹立数百年。我从小以我是喻家族人骄傲,以我是你们的孩子而骄傲。你与父亲教我和哥哥喻家家训,铸千金之剑,为千金之人。阿秋百死千难,一刻不敢忘。”喻听秋咬着牙道,“可是为什么,你要做出这种事!”
喻夫人愣了半晌,目光投向谢寻微那边,却见他已在地屏宝座上坐了下来,轻轻摩挲着拇指上的扳指,静神敛息,似乎在看一场母女反目的好戏。
他在阴翳里微笑,“忘记说了,我只是给表姐度了银针罢了。”
喻夫人目眦欲裂,死死抓住喻听秋的手腕道:“阿秋!阿秋!你听娘说,这都是谢寻微这个贱人的阴谋,他要离间我们母女!你怎么样?银针度脉,一定很疼对不对,你的伤怎么样了?”
喻听秋甩开她的手,道:“伤我的人是你!”
“不……不……”喻夫人落下泪来,“你不明白,阿秋。娘要维持偌大一个喻家,谈何容易啊?谢寻微不过是一个外人,你何必为了一个外人这样责备你的母亲!”
“外人!?”喻听秋掰着她的肩膀大声道,“谢寻微的娘亲是父亲的姐姐,是我和大哥的姑母!谢寻微是我们的表弟,你说他是外人!若父亲在世,他怎能容忍你这样对谢寻微!”
喻夫人不住地摇头,“他是天生炉鼎的命,阿秋,就算我不这样做,其他宗门又岂能放过他?你可知道,当时袁氏盯紧了他。如果我放手,带走他的就是袁氏。那为何不由我们喻家要走他!”
喻听秋满脸不可置信,她终于明白,在她母亲的眼里,谢寻微就是一枚助人修行的丹药,她的母亲从未把谢寻微当作人看待,更遑论把他当作家人。
“他是先天炉鼎,”喻夫人震声道,“有了他,道法一步登天,人人皆可成为大宗师。他逃不了这命!”
“你仍旧不思悔改。”喻听秋失望透顶,她取出一把匕首,当着喻夫人的面拔出鞘,割断脸颊边的一束发丝。青丝倏忽一断,鸦羽一般坠落在地。喻听秋一字一句道:“你听着,从今往后,我不再是你们喻家的人。你我母女恩断义绝,生养之恩,我百死难报。故而喻家欠谢寻微的债,由我喻听秋来还。”她说着,望着喻夫人的眼眸万分疲惫,“但愿我有这个命还。”
她站起来,不顾喻夫人呼喊她的声音,一步步踏着满地烛光往外走。经过谢寻微的时候,她低低说了一声,“谢寻微,你施针吧,留她一条性命就好。”
谢寻微朝她颔首。
她噙住泪,推开门。门臼转动,吱呀一声,天地对她敞开,万千风雨迎面而来。她跨出门槛,反手阖上门,她母亲的叫喊隔绝在身后。谢寻微的针技出神入化,她难以想象这个男人是如何在日夜反复的痛苦里习得医门的银针度脉,又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成就他独树一帜的渡厄八针。如今他要为那个作恶多端的女人施针,封住她的风池、百会、通天、神庭四穴,让她形同废人,瘫痪于床,再也说不出话。
这是喻听秋同他的交换,留她母亲一条性命,她将用此后余生为她的母亲赎罪。
她站在廊下,望着黑暗天穹下的婆娑雨线。这是她生平第一次看见真实的世界,混乱,无序,没有光。
屋子里的嘶喊声停了,她察觉到那个笑容温和却冰冷的男人站在了她的身后。
“想好了么?”他轻声问,“表姐。”
“谢寻微,”她嗓音发涩,“这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
“不知道呢。”谢寻微同她并肩看这茫茫的雨,雨脚如针,漆黑的水潭里精光闪闪,“我想着师尊,就过来了。”
“如果你把她杀了,我也不会向你复仇。这是你应报的怨,应讨的债。”
“不要再挑战我的仁慈了,我可是费了好大的工夫才说服自己不杀你的母亲。”谢寻微侧目看她,“表姐,我需要你真心实意为我战斗。毕竟往后我要你做的事,十件里面有九件要你拼命的。”
谢寻微打开油纸伞,缓步步入黑暗的雨幕。
喻听秋望着他掩在大雨中的背影,第一次发现她从未理解过这个男人。寻常人遭此大恨,必怀刃夜行,以血报怨。可她从未在他身上感受到仇恨、怨怼,他始终平静地微笑,即使眼眸里没有温度。
恐怖。这是喻听秋对他的判词。多年的苦难没有让他成为怨愤的复仇者,而是造就了一个没有情绪的怪物。只要达到目的,他可以做出任何牺牲。
“去吧,去拿你的祖宗剑,然后去找我的鬼侍。我已经为你刺下七针,洗髓伐骨,重塑经脉,你的身体如今已与往日不可同日而语。初一会为你刺下最后一根针,从此你断情绝欲,六亲不认。”他在那重重大雨之中回眸,“它们会带你去你该去的地方,表姐,不要让我失望,尽你所能活下来。”
他掉回头,白皙的脸庞复归和风雨一样的冰冷。一切都如他的计划按部就班的进行,仇人已得了惩罚,棋子已放入了棋盘。很快鬼怪会撑着伞进入天都山的辖下,宗门到处都会奔行着嘶号的鬼魂。
很好,就是这样。他静静地想。
他快马夜行,马腿上贴着疾行符咒,符纸上的金光像萤火虫一样飘摇。只花了一天一夜就回到天都山活水小筑,连日来奔波劳累,耗损太大,踏入寝居的那一刻,他一下失了力,扶着墙勉强站稳。松开发带,漆黑油亮的青丝披散肩头,丝绸一样滑过胸前和手臂。他在镜前上妆,变回昳丽的女郎。扶着桌案站起来,腿脚有些发软,经脉像有万千虫蚁噬咬一样疼了起来,他意识到不是耗损太大,而是留存在体内的那根针的后遗症发作了。
来得比预想中快了半个月。他蹙眉。
疼。无尽的疼。潮水一样向他扑来。他脱下外裳丢到角落,将扳指丢进妆奁。这情形他面临过很多次,无需畏惧,也无需慌乱。鬼侍一如往常那样朝他聚拢,为他护法。他想到床上去歇息,跌跌撞撞朝那边挪。
额头有细密的汗水涌出,他终于支撑不住,摔倒在床榻边上。意识开始模糊,他好像变成了一个小人儿,跌落进深深的黑暗。恍惚间他好像又回到很多年前银针度脉的岁月,一根针、两根针、三根针……他开始分不清现在和过去,那时他蜷缩在架子床的一角,白的帘帐支在头顶就像一个坟茔。他想人总是要受一些难,吃一些苦,可是为什么,他的痛苦没有尽头?
一、二、三。
一、二、三。
闭眼。睁眼。
师尊、师尊,他一遍遍想,你在哪里啊?
如果我拼命拼命想你,你可以听见我吗?
“寻微!”
盼望已久的声音响起在耳侧,他想他是睡着了,才能与师尊在梦里重逢。
“你怎么了?怎么跌下床了?出这么多汗,是不是发烧了?”
有人把他抱起来,放进温暖的被窝,还探他的额头。他迷迷糊糊睁开眼,望见百里决明担忧的脸庞。仿佛如释重负,他终于流下泪,蜷进百里决明的怀抱。
太久了。他等得太久了。
“师尊,你终于来救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