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决明试了许多法子,用牙咬,用手掰,用凳子砸,都没法儿撼动这百炼金的镣铐。这几日裴真早出晚归,不知道在忙些什么鬼东西。晚上也不设防,睡在床上,衣裳半褪,露出精瓷一样的肩头。时不时拿眼睛睨他,目光说不出的缱绻,活脱脱一个狐狸精。
百里决明恨得牙痒,偏不能拿他怎么样。只要裴真脱衣裳,百里决明就不敢看他。他低低喊一声“前辈”,百里决明就浑身难受,坐立不安。明明可以趁他睡觉要他狗命,但谁让他是寻微的救命恩人,百里决明不能动他。
没错,仅仅是因为他救过寻微罢了,绝没有旁的什么原因!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他问自己。脑子里一片乱麻,想来想去都是三个字:完蛋了。他是大祸临了头,旧日仙门百家围剿抱尘山都没能让他有这样的危机感。
门臼那边响,有人进了门槛。百里决明根根汗毛倒竖,一下成了刺猬似的。下意识往床底下钻,盖住头,蒙住耳,不要听也不要看,就不会被惑乱心神!
“师尊……”
细细的女声传来,带着一点点怯懦。百里决明打了个激灵,从床底下探出半个脑袋来。
谢寻微从门扇后面蹑手蹑脚踱进来,一见百里决明,顿时喜极而泣,“师尊!”
“你怎么来了?”百里决明爬出来,蹲在地上低声问。
“我偷着过来的。这几日不见师尊,我心里好担忧。裴先生说你去为我采药了,可我不信,师尊若真为我采药,怎么会不说一声就走呢?”谢寻微扑进他怀里,“我这几日一直暗中摸寻,想看看裴先生到底瞒着我什么。果然这不就找见了么!师尊到底怎么了,这不是裴先生的寝居么,师尊为何在这儿?”
百里决明十分尴尬,他是什么人物,他可是百里决明,竟然着了一个毛头小子的道儿,还让人囚了这么久,说出去让人笑话死。偏原因不能细说,若让徒弟知晓自己同裴真这样那样,莫说做个鬼,他是连畜牲都不愿做了!
“这事儿说来复杂,”眼下顾不得那么多,百里决明直接亮出脚上的镣铐,“徒儿,你是自由身,去书房找找,看能不能找到镣铐的钥匙。昨儿裴真说他去喻府出诊,要住上一晚,今夜是咱们唯一的机会!”
谢寻微看着镣铐,一副惊异的模样。百里决明催她快去,眼见徒弟提着裙去了,心里又担忧,若是被下人发现了可怎么好?他怎么能让寻微去做这么危险的事儿。走来走去坐立不安,金漆灯树的光在脸上晃,照得他心烦。
等了许久,丫头还不回来,简直是度日如年。好半晌才瞧见寻微跌跌撞撞跑回来的影子,他终于松了一口气。人面兽心的人太多,像裴真这样的衣冠禽兽更是防不胜防。现如今他谁也不信,只信他亲手养大的徒弟。丫头果然聪明,在裴真书房翻到上锁的锦盒,把锦盒往青砖上砸,钥匙就从里头跌了出来。锁头一扭,镣铐松开,百里决明得到了久违的自由。寻微说且慢,从袖里拿出一块银色的小石头。
“这是什么?”百里决明问。
“吸银石。”谢寻微道,“师尊受他辖制,想必是被他的渡厄八针封住了术法吧。往日他曾给寻微度过银针治病,便是用这小石头吸出来的。”
这回寻微真是帮了大忙,吸银石往肩背上一溜,数根银针从血肉里钻出来,羽毛似的贴在小石头上。百里决明张开手掌,耀眼的火焰哧地一声迸出掌心,他黑亮的眸子映着火光,别样的傲慢猖狂。
他森森狞笑,“好你个裴真,想不到吧,老子的术法又回来了!”
这下天不怕地不怕了,不说一个裴真,就算十个裴真来了,他都能把他们烧成灰!并不着急走,他让寻微去收拾行李,自己从厨房寻来一个麻布袋子,在裴真的寝居里翻箱倒柜。
谢寻微抱着包袱惶惶然立在青砖上,“师尊这是做什么?”
“他关老子这么久,予取予求,我问他讨点金银细软,总不过分吧!”
打开衣橱,裴真的衣裳一丝不苟叠放在里头。这人一身贵公子的娇毛病,什么都要归置得整整齐齐。百里决明觉得刺眼,把衣裳一件件抱出来,堆在砖头地上烧光。汗巾子、手帕、罗袜……统统不放过。使女童子们全围在院前,惊恐地往里头探看,却一个也不敢上前。
百里决明恶狠狠地说道:“叫你有衣裳不好好穿,老子把你的衣裳全烧光,让你当街裸行!”烧着烧着又觉得不妥,裴真裸行,岂不让别人饱了眼福?于是给他留了一件襕袍,揉巴揉巴随意弃在床榻上。
谢寻微:“……”
墙上挂的字画也遭了殃,百里决明找来最粗的一根毛笔,在每幅字每幅画上都龙飞凤舞地写上“裴真你不行”、“裴真小不点”。墨汁淋漓的几个字儿撞进谢寻微的眼眸,师尊的报复实在太孩子气,他哭笑不得。也罢,凡事不急于一时,暂且容师尊得意一会儿。
百里决明又把裴真的扳指、玉佩,全一股脑塞进麻袋里,还从橱柜里头敲出暗格。拿匕首撬开柜板,里头整整齐齐码着好几摞银票。发了发了,寻微的嫁妆有着落了。百里决明喜不自胜,一张不落收入自己囊中。
百里决明在搜刮,谢寻微坐在蒲团上为自己倒茶。茶叶在热水里头翻卷,他捏着莹白的杯盏看百里决明兴高采烈地四处寻宝,背上负着的麻袋气球似的鼓胀起来。百里决明不知道,这些东西都是他的好徒弟提前一天藏在屋里各个角落的。为着让他好携带,特地把金条兑成了银票。打拼多年,谢寻微多少有些积蓄,讨师尊欢心还是够的。
最后去裴真书房取寻微的方子,小心翼翼叠好收进怀里。折腾够了,百里决明从马厩里牵出一匹高头大马,为寻微披上牙色蚕丝提花缎斗篷,再戴上幂篱。长而软的素色帽纱遮住脸儿,为她的美添了一份朦胧和神秘。百里决明把人抱上马背,自己也翻身上马。
“裴真若回来,告诉他洗干净自己的小脑袋,等本大爷来摘!”他撂下一句话,马鞭一甩,朝着山下去了。
使女童子们眼睁睁望着自家主子和百里决明消失在大路尽头,回屋拾掇地上的一片狼藉。百里决明撬开的柜板还横在地上,翻开木板,便见后头贴着一张红纸,上头写着一段端正挺秀的金漆小楷:
“芳心盼与巧心期,合欢树上枝连理。谨具茶金三十万钱,呈望百里前辈。前辈既受茶礼,则仪礼成而婚约定,裴真翘首以待来日佳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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浔州,穆氏老宅,穆家堡。
草木萧疏,放眼望去是一望无际的白色茅草,仿佛是一望无际的雪。不远处是废弃的房屋群,个个朽木烂梁。破败的招子在风里招展,远远看上去像招魂幡似的。临街的小摊上还搁着碗发了霉的细面,仿佛是吃早饭的人遇见变故,匆匆逃离,连面都来不吃完。
视野的尽头,一座漆黑的堡垒孤零零矗立在那里。风滚过茅草地,呼啦啦,像是鬼魂的呼号。
自从穆家堡惊变,这一带很久没人住了。醒目的告示牌插在茅草地里,上面用夜光朱砂写着“前方一里,恶煞鬼域,勿入”。数年来,穆知深的爷爷曾三次派遣小队进入鬼堡,试图封印恶鬼清除鬼域。然而每一次的结果都没有例外——无人生还。穆家终于放弃了对抗,用符咒栅栏隔离了这片区域,日夜派遣专人在外围巡逻,防止路过的行人误入鬼域。
穆知深最后一遍清点身上的东西,七十发弩箭、一百张符咒、四天的干粮,还有他的刀。
谢寻微的鬼侍初六向他拱手,“拉起鬼堡大门的千斤闸被内部破坏,无法开启。我的术法是‘虚门’,无论何时何地,只要知道目的地所在,我就能打开通往那里的门。根据郎君的指示,我将为你打开直接通往鬼堡内部的通路。虽然里面的格局已经被鬼怪完全更改,但是我们的地图可靠,不必忧心。穿过我的‘虚门’,你会到达鬼堡地下牢狱,那里距离鬼堡大门有五百尺的距离,标志物是铁栏底部篆刻的杏花图案。我的同僚为你清出了安全地带,离开那里,你将会进入你家人的视野。”
“我知道了。”穆知深淡淡说。
“‘虚门’会为你打开四天,四天之后,我会离开,‘虚门’关闭。穆郎君,不论你要做什么,抓紧时间。”初六道,“最后一个提醒,不要触碰你记忆里穆家堡原本没有的东西。”
“为什么?”
“它们吃人。”初六的解释简洁明了。
穆知深背上刀,挎上箭囊,抓起包袱,向着黑堡进发。茅草掀腾搅覆,仿佛风雪席卷,他的背影就那样一点点被淹没在白色的天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