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游乐园

误闯禁地的炎王在之后好几个小时里都没能恢复过来,魂不守舍直到次日——终于迎来了避难站驱逐各位不速之客的最后时间,几乎全站都在地表层集合了。

炎王已经整装待发,但安息和废土迟迟没有出现——避难站对于两人毕竟有着不同的标准,没人去催,两人也就完全忘了这码事。

炎王伸长脖子张望了一会儿,冯伊安问:“找安息?”

炎王说:“人呢,也不来道个别,没良心。”

冯伊安笑问:“你下去找他不就好了。”

不提还好,炎王想到自己上次去找安息时推开门所看见的场面,立马从头红到脚,连连摆手:“那那那还是算了。”

冯伊安不解地歪了歪头,问:“我去帮你叫?”

炎王下意识说“不用”,但想了想又说:“也行,医生您不走吗?”

冯伊安眯了眯眼睛:“要啊,和你们一起,等等。”

彼处的废土与安息其实并未同炎王所想一般在做叫人面红耳赤的事,也在整装准备上路。两人先是在火弗尔的“遗物”中找到了废土被捕获后搜刮走的物品——里面除了他的武器刀具外,最重要的自然是开展新生活所需的全部存款——所有笔芯仍好好收在原本的袋子里安全无事。

负责清理尸体的避难站员对于废土上的“钱”毫无概念,拿出火弗尔本人的存款,问:“这还有,你们要吗?”

废土拉开袋子口清点了一番,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将带子收紧贴着胸口放好,整个人脸上都洋溢出幸福的泡泡。

安息震惊地揉了揉眼睛,再定睛一看——对方还是那个面瘫的废土。

之前在泥石镇收缴的大量武器二号他们并未带走,安息和废土商量后决定全部送给避难站,作为自己无法留下帮忙的一点微弱补偿。两人来回抬了两趟,才把所有武器都摆进了八层空荡的武器仓库——想当初第一次离开避难站时,他和废土就从这里顺了不少东西走,如今也算数倍奉还了。

做完这一切的两人正欲上楼,又迎面遇上了瓶盖,对方手里抱着一摞衣物,安息一眼便认出那是他当初潜入站里是顺手脱在二楼库房的防风旅行服。他从瓶盖手里接过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都洗干净了,飘散着熟悉的消毒剂味,低着头有些难以启齿。

这次好歹是有机会说再见的。

他开玩笑说:“洗得再干净,走出去半小时就脏啦。”

瓶盖也半低着头,迟疑道:“那,那听起来,真是个糟糕的地方。”

安息猛点头:“是呢是呢。”

瓶盖抬起头来,两人看见对方熟悉的眼睛,安息连忙说:“你可别哭啊,你一哭,我就忍不住。”

瓶盖立马用手背飞快地蹭了下眼睛,说:“什么啊,是你别哭才对吧。”

两人对视着傻笑起来,又瞬间演变成毫无形象地抱头大哭。

安息:“呜哇哇——”

废土:“……”

瓶盖:“想回来的时候,随时,随时回来啊呜哇哇——”

安息:“瓶盖——呜~”

废土额头冒青筋,拎着安息脖子后面的衣领:“……够了!走了走了。”

安息被拎上楼时,炎王正在发表自己迷弟生涯告别演说的最后章节。

“对于我来说,也对于在场的各位——甚至是外面的很多人来说,雅威利这个名字都不代表废土上又一个赏金旅团的称号,它曾经代表着混乱中的秩序,不公中的坚持,和崩坏下的正义。它曾经收获了很多向往,很多尊敬,很多血泪,和很多牺牲。”

雅威利的一群壮汉热泪盈眶,避难站的瘦弱居民们面无表情。

“但时至今日,连我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团他能因为明队而诞生,而壮大,而成为了我们所认识、所铭记的样子。也不可避免地因为明队的死亡而逐渐毁灭。团里的各位性格、能力都太过鲜明,本就是因为一个人而聚集到一起,也在这个人离开死后将团继续苟延残喘了一段时间,却也只是个没有灵魂的空壳了。”

“那么今天,就是大家再见的日子了,”他举起那枚标志性的金色尖爪徽章放道嘴边:“愿利刃与你常伴。”

所有人都齐声说:“愿利刃与你常伴。”

废土也低声说:“愿利刃与你常伴。”

安息抬头看他,废土也看过来——他表情竟也有些动容,解释道:“叫你可以猎杀到赖以生存的食物,击退獠牙嗜血的敌人,也能保护自己珍视的东西。”

名噪废土的雅威利赏金团就此分崩离析,一个时代过去了。

这天过后,大部分团员选择独行,也有几个在和避难站协商后作为“战士”留下了。曾经直接或间接参与伤害、杀害避难站居民的团员本被关在五层休息室,但在第二日的夜里,一群无法释怀的避难站居民潜入休息室后将其全部杀死。避难站有心包庇不愿彻查凶手,雅威利又不复存在,此事也只能不了了之。

炎王和几名旧部一起组成了新的赏金旅团,同要回番城集市的冯伊安结伴前行。废土与安息和他们一起旅行了几日后,在路线的分叉口话别,朝着不同方向前进了。

他们的目的是星辰大海。

数日后。

这日天阴无风,两人只戴了兜帽和呼吸面罩,连防风目镜都没戴,安息手搭在眉毛上眺望着,问:“怎么每次路线都不一样啊。”

起初,他以为只是自己路痴而记不得路,毕竟黄沙漫野之下,他又总是埋着头跟着废土走,不认路也算正常。可如今面前这个东西,他以前绝对没见过。

一个足足横跨了一公里距离的过山车轨道伫立在废土之中,虽然头尾都已坍塌,但仍显得气势磅礴,好像被时光凝滞,如同一副巨龙的骨架。

废土好像毫不吃惊,解释道:“没办法,尘暴来一趟后许多地表就又都改了,只能靠指北针规划一个大概的路线,但是方向又会因为磁场产生偏差,也不是所有日子天气好得都能看见星星。”

“星星超好看的!”安息立马说,“但这是什么?”

他盯着地上的大型字牌看了半天也认不出上面写的什么,却听见废土嗤笑道:“这边。”

安息这才发现自己看反了,窘着脸绕到正面。

“五旗……游乐园,”安息念到,“游乐园是什么?”

废土兴致缺缺道:“以前人出门玩的地方,大概像做游戏吧……”

他话音未落,安息已抬脚想往里走,废土连忙叫住他:“干嘛,昨天就因为你要逛什么停车场耽误了半天。”

“不是停车场,是卖车的市场!”安息反驳道,“你不也挺喜欢那个红色的……”

昨天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废土正站在一个四面漏风的车市展厅里,假模假样地介绍着连发动机都被偷走的低矮红色跑车说:“怎么样先生,性能良好,不带去兜兜风吗?”

安息发动技能“可怜小羊眼”,软咩咩哀求道:“看看嘛……”

废土还来不及再说什么,他已经蹦跳到一个早变成空壳的冰淇淋摊子边,歪着脑袋打量起来。

废土板着脸看了看表,说:“就半个小时哦。”

安息连忙点头,大步朝游乐园中心迈去。

他先是围着倒塌在地的摩天轮走了半圈——本还想进一个观景舱里坐坐,但是由于门已经完全绣住,废土又不肯帮忙,只得放弃了。

废土背着手跟在他身后,风凉道:“这东西爬上去了不过也就是看见更多黄沙而已,没什么稀奇的。”

安息毫不在意,很快又瞧见不远处的海盗船,他凑到跟前阅读介绍,问:“这东西是个‘船’呢,那循环艇也长这样吗?”

废土打量了一番着几乎已经腐朽殆尽的木船,说:“怎么可能,这连密封舱和反重力仪都没有,怎么开。”

安息又绕到船头,看着那里雕刻着的女妖惊奇道:“这有一个美人鱼!”

废土心下想道——你还知道美人鱼,结果绕到正面一看,女妖人身蛇尾,面目狰狞,头发丝全是蛇头吐着信子,手里还拿着一个三叉戟。

你到底是对美人鱼有什么误解!

整个游乐园里保存最为完好的竟然是一个旋转木马,虽然顶棚的铁皮都已剥落,但忽略这一点以后整体看来还不算太遭。安息越过栏杆,找了一匹勉强还能看出颜色的独角兽骑了上去。

“它会转起来吗?”安息问。

废土绕着售票亭走了一圈,找出一个应急发电机——但也一点儿电都没有了,只能摊手耸了耸肩。

“好吧,那就没办法了。”安息从马背上爬下来。

不料两人刚走出没几步,身后就传来吱吱呀呀的声响——十几秒后,整座旋转木马就在两人惊恐的注视下塌方了。

之后的几天里,天气一直不错——低矮的酸雨云遮挡着臭氧的空洞,气压虽然极低,但却一直无风,两人先后路过了烟囱林立的工厂、尸横遍野的风车发电阵和豪华奢侈的度假酒店——只不过那里已经变成了变异蟑螂的天下。如今,他们又来到一个巨大的深坑边,深坑内部有着一圈又一圈的岩洞,直径约有两百来米,呈漏斗状向下缩小,深度更是难以预测。

安息兴奋得不能自拔:“这又是什么!为什么我以前都没见过!”

废土“嘁”了一声,说:“以前你走路根本不睁眼,都是我拉着你走的!”

安息被其壮观所震慑,感叹道:“就像陨石砸出来的坑!”

废土说:“哪有这么整齐的陨石坑,这是矿坑,别在这边呆太久,这种一般地底都挖空了,最近地震又多,地表容易塌。”

这天快要落日时,两人靠近了即将落脚的休息站,但在此之前,他们先见到了一座教堂。

当然了,准确而言是教堂的废墟。

废土已经习惯了自己的新导游身份,主动介绍道:“教堂。”

“这也是教堂吗?和之前在泥石镇见过的不太一样。”安息果真又忘记疲惫,高兴起来。

泥石镇的教堂是典型的小镇教堂,规模和气势和眼前这个都不能比。这座恢宏的石质建筑如今只留存着一面较为完整的前脸,中间一个巨大的拱门,两旁对称着两个侧门,作为门的木头已经腐化不再了。

教堂的主体和两侧的石墙已经全部塌成渣块,独剩一些立柱和石墩框出它昔日的规模,甚至就连这仅存的正面也满是裂缝,好像手指一推就会倒塌的样子。

废土指着墙面二楼的一排巨大的拱形窗框说:“这些地方原来都是有彩绘玻璃的,那种五颜六色的玻璃,透过来的太阳光就也是五颜六色的。”

安息仰着脸看了一会儿,露出神往的表情,问:“不过,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些?”

废土缓缓地眨了一下眼睛,说:“我母亲以前,很喜欢跟我讲这些,她曾经居住的那个避难站保留了不少辐射前的资料。”

虽然教堂四周已经根本没有墙壁,但两人还是从教堂摇摇欲坠的正门进去了。

穿过不存在的教堂正厅,一座巨大的黄铜风琴砸在大厅尾端,下面隐约还压着一个十字架雕像,前面立着一个牧师讲台。

不知为何,这个铁质的牧师讲台倒成为了全教堂保存最为完好的一部分,稳稳地立在原地,好像还有谁一直站在那个位置见证着这一切似的。

安息左右溜达了一圈,问:“所以教堂是以前人用来……聚会的地方吗?”

废土说:“对,也是人们祷告的地方,和……神对话的地方。”

安息转过脸来:“神?”

在这个信仰没落的时代,宗教也不可避免地走向了极端,大部分人很快成为了消极的无神论者,也有一小部分走向了狂热的极端,但不论哪一个,也已经和旧日的诸神无关了。

新的秩序需要新神。

但废土上也流行着这样一句话——如果新神有住所的话,那也会是在虚摩提。

毕竟佛教里的“虚摩提”,正是西方极乐的伊甸园,也是如今唯一还被神眷顾着的地方。

废土看着安息站在牧师讲台前,忽然想到什么,问:“你知道教堂以前还拿来做什么吗?”

安息好奇看过来,摇了摇头。

废土清了清嗓子,说:“教堂也用做结婚场地,新人……就站在你站的那个地方,讲台后面会有个牧师,他会问双方同不同意和对方结婚,如果都同意了,牧师就会宣布他们结婚。”

安息脸色亮了起来:“这个‘牧师’好厉害啊,可以就这样宣布别人的关系吗!那我也想做牧师!”

什么东西,怎么会得出这种结论!废土脸上爬满黑线,接着说:“接着他会宣布两人交换戒指,然后接吻。”

“接吻”这一项安息已经很熟悉了,“戒指是什么?”他问。

废土把拇指和食指圈起来,说:“一个这么大的银色小环,套在手指上的,你戴着戒指,这样别人就会知道你已经和……和他人缔结契约了。”

“哦……”安息努力想了想,问:“在手指上套一个圈,不会影响开枪时的手感吗?”

废土一脸“服了你了”的表情,严肃地点点头:“确实是这样。”

两人又顺着原本环绕后花园的回廊立柱逛了一圈,安息还是不放心地看着教堂的正脸,说:“真的就只有一座墙而已啊,看起来随时要倒的样子,会不会砸到人啊。”

废土放眼四望,能见的数公里内根本连半个影子都看不到,好笑道:“你到底在操心什么?”

安息皱眉思索了一会儿,忽然眼睛一亮:“啊!我知道了,你在这别动等等我。”

他快速跑到教堂侧面数十米的地方,废土正想跟过去看他干嘛,却被抬起手挥走了。

安息从腰间掏出一个巴掌大的椭圆,拉开拉环,然后猛力投掷了出去。

废土愣了:“什么!”

他见安息回身下蹲捂住耳朵,也后知后觉地抬手捂住了耳朵。

这款自制手榴弹是炎王教安息做的小玩意儿,威力不算大,但仍然爆发出了震颤大地的轰鸣。危楼仅存的石墙自然经受不住这份冲击,毫无意外地轰然坍塌,飞起的扬尘淹没了火光。

在这人类最高精神文明的实体颓然毁灭的背景下,安息笑嘻嘻地跑到他面前,举起那个手榴弹的银色拉环递给他,说:“戒指,送你。”

废土摘下手套,把拉环套进中指上试了试,有点空。

安息不在意地说:“先揣着,晚上改一改。”

废土点了点头,一句话也说不出。

安息好奇道:“这时候不该接吻了吗?”

废土低头看着他——走了大半天,安息整张脸灰扑扑的,但眼睛又亮又好看。

他一把将安息拽过来搂在怀里,安息纳闷地想抬起脸来看,又被他按住后脑勺塞回怀里。

安息手臂挥舞起来:“唔唔我没法呼吸了……”

他越过安息头顶看着这片废土。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在这里走过太多次。

他竟然从不曾发现过这片焦土也带着别致又极致的美感。

如今,所有的苍凉都成为壮美,所有的壮美都成为庆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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