沂城和青镇隔得不算特别远, 但考虑到苏锦之的身体, 他们在路上走了整整三天。
但即便如此, 等到了沂城的时候苏锦之还是病了,一直持续着低热,烧得脸颊红红的, 等热度稍微褪去一些后, 脸色就是极为病态的苍白。
大夫来看过, 说是邪风入体着了凉,得待在家里好好休养吃药, 于是谢霖城之前想好的所有要带苏锦之出去的计划都搁浅了。
“对不起……”趁着谢霖城来给他喂药的时候,苏锦之拉着他的手低声道歉。
谢霖城怔了一瞬,很快笑了起来, 坐在床沿边上将他抱在怀里, 吹着勺子上的药汁喂他:“和我道歉做什么?”
苏锦之靠在他的肩胛处:“不能陪你出去看那些好看的景色了。”
“这些景色又不会跑,就算错过了今年, 明年也还能看。”谢霖城抚着他的头,用指尖顺着他的发丝,“乖, 等你病好我们再去。”
苏锦之没有说话, 只是抬手紧紧抱住谢霖城的脖颈。
这个世界原身的生日是冬天, 十二月季冬,亦曰暮冬。
海棠花开在七月,如今距他二十岁生辰只剩下五个月不到的时间了,谢霖城看着苏锦之一直在病榻上殃殃的模样, 突然想到了青镇那个关于苏三爷活不过及冠之年的传言,他在苏锦之面前虽然依旧表现得十分淡定,但是眉宇间忧虑和焦躁却越来越掩饰不住。
等到某个夜里苏锦之由低烧转为高烧之后,谢霖城终于坐不住了,他精心呵护娇养着的青年,明明之前一直是好好的,却在来了沂城后短短几日内就迅速消瘦了下去,让谢霖城不得不怀疑他是否真的就像谢家人说的那样,是天煞孤星,克尽至亲。
于是谢霖城瞒着苏锦之在背地里找了几个“大师”询问苏锦之现在的情况是怎么一回事。有人说,是他杀孽太重,所以这份血债要他至亲至爱来偿还;有人说,是因为苏锦之没继续睡在房中墓里,阴差察觉了他没死的事,所以每晚都在床头伺机想要勾走他的魂。
因此没过几天,苏锦之在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躺在一座墓里,若不是他旁边还躺着个谢霖城,苏锦之都差点以为自己回到了苏家,睡在他的房中墓里。
谢霖城是抱着苏锦之的腰身睡觉的,怀里的青年有点什么动静他都能察觉到,所以苏锦之才睁开眼睛不久,他也跟着醒了过来。
“元帅?这是怎么一回事?我们怎么会……”苏锦之看着这墓床,不禁开口问谢霖城道。
“果然不烧了。”谢霖城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用额头抵着他的额感受了一下那里的温度,然后把苏锦之抱起亲手为他穿着衣裳,“等会喝了粥吃完药,我就带你去一个地方。”
苏锦之听谢霖城这么说也愣了一下,他很快意识到,谢霖城以为自己生病是因为没有睡在坟墓里的缘故,但事实却不是这样的,实际上他甚至也根本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持续发热。
他曾经问过一号,言辞锋利地质问它,是不是它搞得鬼,为了让他快点做出选择,但一号只给了他两个字——不是。
“我明明没有什么大病,如果不是你的话,我怎么会一直发烧呢?”苏锦之是不愿意相信一号说的话的,然而一号从来没有对他说过谎。
一号给他的回答依旧很简短:“免疫机制问题。”
免疫系统会对异体的物质产生排除,从而导致发热,一号这么回答的意思感觉就是在说他身体里多了些不属于他自身组织的东西。苏锦之顿时觉得他还是相信谢霖城请来的那个大夫,说他只是着凉的断定吧。
离开这间屋子的时候,苏锦之回头看了一眼这座坟墓的墓碑。
墓碑上刻了两个人的名字,一个是他的,一个是谢霖城的。
苏锦之垂眸沉默着,直到上了车之后才问谢霖城:“我们要去哪里?”
“去虚澜观。”谢霖城对他笑了笑。
沂城有一座山,山上有一座有着百年历史的小道观,名为虚澜观。
谢霖城花重金请的那些大师里还有人给他出主意说他可以建一座道观,专门为苏锦之积福,但这个想法很快就被另一个道长推翻了,他说不是每个人都能修建寺庙道观,如果那人命格不够反而会死得更早,谢霖城倒不如捐钱给道观,让道观专门为苏锦之点灯祈福。
给谢霖城出这个主意的人,就是虚澜观的现任观主。
谢霖城略一思索,就同意了虚澜观观主的建议,马上拿了自己近一半家产给予虚澜观观主作为资金重新修缮虚澜观。而昨日,虚澜观观主告诉他,点灯塔已经建好了。恰逢苏锦之今天不生病,谢霖城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就想带着他去虚澜观上香祭拜一下。
苏锦之听到虚澜观这三个字的时候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毕竟这不是上个世界他和谢殊一起去的那个道观吗?
直到谢霖城带着他去到虚澜观,看到那与上一个世界所差无几的道观时,苏锦之才震然回神——这的的确确就是上一个世界的那个道观,就连点灯塔都一模一样,从未变过。
只是与上个世界不同的是,点灯塔里现在只燃着一盏灯,微弱地亮在塔顶。
“我在点灯塔里为你点了一盏灯。”谢霖城紧紧地握住他的手和他站在塔前,“希望它能保佑你平平安安,无病无灾。”
苏锦之抬着头,怔怔地望着那一盏长生灯,他真的很想告诉谢霖城,不要再这样温柔地对待他了,他就要走了。一号给他出了一道极其艰难的选择题——是一直分离等待下一次短暂的相遇,还是在长久的相伴之后永远分开?
他要怎么选,他要如何选?
江南三省的人都知道,谢霖城曾经是不信这些东西的,可他现在却像是最虔诚的道徒,寻求着一切办法让他能够过上无病无灾无忧无愁的一生。
苏锦之强装着高兴扯出笑容,不想让他担心。
谢霖城为苏锦之点了长生灯,似乎觉得这样就能高枕无忧了,在下山的路上一直和他说着话:“你知道这登上虚澜观的路,为什么不筑一阶石梯吗?”
“不知道。”苏锦之说,他在上个世界的时候也没听过虚澜观这条路的来历。
谢霖城说:“观主告诉我,修成这样是为了修行。”
苏锦之不信:“哪有人会通过走这样的路来修行?”
“还真有。”谢霖城笑了笑,“观主说有个和尚,就经常在这条登山路上来回地走,说不准我们下山的时候还能遇到他呢。”
苏锦之只当谢霖城在和他开玩笑,却没想到他们在下山的时候还真碰到一个人。
那个人长得端正帅气,剑眉英挺,鼻梁高直,一副正派模样,正是他上个世界在虚澜观登山路上碰到的那蕴之。
“你说的对,还真有人这样修行的。”
苏锦之停下脚步对谢霖城说道。谢霖城还没反应过来苏锦之这话是什么意思,就见他大步朝前面一个清俊的男子走了过去。
“大师!大师!”苏锦之走到那蕴之的面前拦下他,“您会算命吗?”
那蕴之闻言,顿时抬眸看向他:“施主知道贫僧会算命?”
“对的。”苏锦之点点头,把手伸到他的面前,“大师你会看手相的吧,能帮我看一下手相吗?”
那蕴之没拒绝,捏着苏锦之的手指尖盯着他手心看了一会,吐出和上个世界给他看手相时那一模一样的五个字:“施主,你死了。”
苏锦之对这个回答早有心理准备,但是这个当口的谢霖城却听不得任何关于他的坏话,听见那蕴之这么说他马上就变了脸色,声音都变了厉吼道:“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这个世界的那蕴之清冷端正,完全不似上一个世界不正经的模样,听到谢霖城反驳叱也依旧面不改色,坚持道:“出家人不打诳语,这位施主的手相不只是是死人之相,单看他的面相也是早夭之相,根本活不长的。”
“那大师你还会算姻缘吗?”苏锦之笑了笑,指着他身边的谢霖城道,“我想算算,我和我爱人的缘分。”
“八字。”那蕴之吐出简短的两个字。
苏锦之便把他与谢霖城的八字告诉了他,那蕴之蹙眉沉默了一会,才有些犹豫地开口:“你们……不会有好结果的,除非——”
谢霖城气得直哆嗦,苏锦之甚至怀疑他下一刻就要忍不住上前去揍那蕴之了,但他竟然忍了回去,口中反复念道“简直就是鬼话连篇”没等那蕴之把话说完,就拉着他往山下走,生怕走得慢一些会听到那蕴之说出更难听的话来。
而与此同时,一号的声音如同鬼魅出现他在耳畔:“考虑好了吗?”
苏锦之没有回答,他一路都沉默着,谢霖城以为他是听了那蕴之的话难过,便捧着他的头,迫使苏锦之抬起头来回望着他,安慰道:“别怕,你不会死的,我不会让你死的。”
苏锦之早就不怕死了,他看到谢霖城那双灰色的眼睛,目光深邃,眼里满是自责和坚定,就那样深深地凝望着他:“三爷,你知道吗?谢某在第一次见你时,便芳心暗许了。爱你眉间弦乐,爱你唇上桃花。”
谢霖城笑着,用拇指蹭了蹭他的唇,又继续道:“观主说我杀孽太多,你和我在一起,所以那些债也压到了你的身上。其实在很久以前就有人警告过我,让我少沾人血,我不听,因为我以前从没想过我会爱上什么人,所以也从没在意过,但我要是知道我有一天会遇见你……”
他苦笑了一下,俯身抵着他的额头轻喃道:“那我肯定会愿意做个苦行僧修行,日夜吃素念经为你祈福,希望你一生平乐安康……尽管我可能无法陪你走到最后,但是,我一定不会让你死在我的前面。”
“谢霖城。”苏锦之听到这里忽然开口,喊了一句谢霖城的名字,“那个人说的不对,我们会一直在一起的。”
他想了很久,一号一直在强调他忘了某些事,可是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失去了哪些记忆,那些记忆对他来说又意味着什么。
可是他知道,被遗忘的感觉有多痛苦,就像被姜黎山遗忘了的君长乐一样。
“这些世界都是假的对吧?”苏锦之问一号。
一号肯定道:“是的。”
“那你帮我写一个好一点的结局吧。”苏锦之说,“我知道你可以做到的。”
“你高估我了,这不是我擅长的东西。”一号没有拒绝他,“我不可以,但零号可以。”
“那你帮我和零号说一下。”
“好。”
他又问一号:“你总是和我强调,不能爱上拯救总目标,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吗?”
一号说:“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那我什么时候能够知道?”
“等你记起一些东西的时候。”
“好。”苏锦之轻轻地应了一声,“我会努力去回忆的……”
“谢霖城,我要走了。”苏锦之抬眸望向谢霖城,看着这个他最喜欢的人,声音颤抖,“我很爱你,我也想永远和你在一起,想和你度过很久很久的岁月,直至最后你我都化成一抔飞灰,我也不会忘记你。”
谢霖城依旧用那双深灰色的眼睛温柔地注视着他,像是根本听不到他在说话一般。
“你要相信我,我们会再相遇的……”苏锦之的声音越来越轻。
“只要我睁开眼睛,我就会来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