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鬼国,老寨。
天井底下矗立着一块旧石碑,大家围着石碑而站,数根铁链与无数风铃高悬在他们头顶,抬头望去,那些沉重的风铃犹如黯淡的星星,沉默无声。
“穆师兄,这是羽虫篆么?”白笳抚摸着石碑,问道。
“不错,是玛桑古族的文字。”穆知深道。
玛桑古族是类似于夷狄羌胡的外族,生活在西南边陲一带,这个族群很多年前曾在中原活跃过一段时日。方志上记载他们乘象西来,断发纹身,手捧莲花。五百年前仙门复兴,三千秘藏焚烧于长江水畔,玛桑人举族退出中原,销声匿迹。他们的文字也已经失传,即使是仙门之中,也没有人懂得羽虫篆。座师博闻强识,或许有所了解,穆知深唤醒连心锁,道:“座师在否?”
连心锁忽闪忽灭,姜若虚的声音断断续续,难以听清,穆知深又唤了几次,里头的声音变得沙哑难听,莫名有些诡异。
“座师?”穆知深皱眉。
连心锁里的声音忽地清晰起来,却变成了一个陌生的男人低音,说了句他们听不懂的话。
“何人?”穆知深问,“何人说话?”
男人重复了几句相同的发音,语气越来越急促,最后一句说到一半,声音又断断续续听不清了。穆知深持续为连心锁注入灵力,锁头忽地一亮,里头传来“咯咯咯”的声响,穆知深一惊,立时切断灵力流。
大家面面相觑,一个叫姜陵的弟子脸色苍白,问:“刚刚那是什么声儿?”
“好像是鬼怪的笑声。”有弟子小声说。
鬼怪肉身腐烂,喉咙受损,发出的声音大多破碎嘶哑,含着痰似的,就像是这样。
黄泉鬼国本就是鬼域,有鬼怪也不稀奇。比较奇怪的是那个陌生的声音,有人模仿了一遍男人的发音,“哄嘛拉尼波……说的是什么东西?”
“咱们的连心锁连上了别人的连心锁么,除了我们,还有人在鬼国?他是不是在向我们求援?”
不可能,连心锁都是一一配对的。穆知深再次尝试联系十八狱,这回连心锁怎么也亮不起来了。他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低声道:“保持警戒。”
大伙儿都点头,这时,蹲在石碑面前的白笳忽然喊道:“我知道上面写的什么了。”
大家望过去,白笳触摸石碑背面,道:“这里有汉文,写的是:天极星六月,封大寨九九八十一座,人畜无入。举族西迁,永生不还。”
怪不得这里这么破旧,原来是被玛桑族抛弃的寨子。按石碑上写的,他们将八十一座寨子都封掉了。野林子里的族群大多穷困,他们竟然狠下心抛弃这么一大片地盘,这实在是说不过去。难道那时发生了什么事,让他们不得已封掉赖以生存的老家,迁徙他处?
大家七嘴八舌地讨论,达成的唯一共识是寨子被封之后才有了鬼域。兴许玛桑族人西迁就是因为鬼怪作祟,他们预料到此地即将被恶鬼占领,留下碑石,举族逃亡。他们走后,鬼母占据了老寨,此地成为黄泉鬼国。
白笳对比汉文和羽虫篆,说,“汉文刻得很潦草,而且痕迹很浅,好像是匆匆刻上去的,和羽虫篆绝对不是同一人所留。在我们之前另有中原人来过此处,他翻译了羽虫篆。是谢宗主那支队伍么?”
“不是,他们之中无人通晓羽虫篆。”穆知深摇头。在遇见这块碑之前,更无人知道黄泉鬼国同早已销声匿迹的玛桑黑教有关。穆知深沉声道:“这块石碑是个警告,翻译羽虫篆的人意在警醒后来者。”否则那人没有必要将汉文刻上石碑,字迹这么潦草,他那时候一定遇见了什么。他在提醒他们,寨中危险。
汉文的长度比羽虫篆短了一截,白笳道:“啧,还有一半那人没有翻译,不知写的是什么。”
大家讨论了一番,决定先往里走走看。他们这次做了充分的准备,选派的弟子都是宗门上品高手,远比上一支喻谢族人要强,若遇见不对劲的地方,再慎重决定是否要深入。
白笳和穆知深领头,所有人登上了围楼,在走马廊里行进。他们上了第二层,脚下的木板随着他们的踩踏发出刺耳的轧轧声,大家不由得尽力把脚步放轻一些。远处黑魆魆的,除了他们的呼吸声和脚步声,没有半点声响。飞檐上挂了风铃,铁青色,锈迹斑斑。走马廊一侧是屋子,排门破旧,还有虫蛀的小洞,隔着洞往里看,黑黝黝一片,什么也看不清。另一侧面对天井,雨水疯狂往里灌。
姜陵压低声音道:“好黑啊。”
“真是奇了,咱们进了十八狱地裂,竟一下子从天都山到了南边的深山老林。”有人道。
穆知深摇摇头,“并非如此,黄泉鬼国不在人间。”
“什么意思?”有民夫讶异道,“黄泉鬼国不是鬼母的鬼域么,难道真是阴曹地府不成?”
“当然不是,若是阴曹地府,起码得有牛头马面吧?”白笳耸耸肩,“‘黄泉鬼国不在人间’是大宗师说的,他不曾解释,我们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或许它只是一句隐语,背后另有玄妙深意。不过这句话很有道理,因为按照我们今日走的脚程,起码有十几里路,黄泉鬼国显然比这更大,最小也有一座金陵城的大小。这么大的地界,御剑空中必然能看见。但从北到南,宗门从不曾搜探到这么大的鬼域。”
“真奇怪,这么大片地方,能藏到哪里去?”
姜陵摸了摸掉了漆的栏杆,手上全是湿漉漉的雨水。弟子们点起风灯,盈盈几盏亮光在黑暗中升起,摇曳忽闪,像鬼魂的眼睛。雨声滂沱,老寨里无比寂静,天地间似乎只剩下雨声了。
穆知深把人分作两队,让一个师弟带领一拨人搜寻第一层,他带着人去第二层,两队分头搜寻八角铜镜。穆知深首先搜寻右手边第一间屋子,伸手推门板,没有推动。
“被闩住了?”白笳在一旁道,“这种老寨子门闩都是横杆,把刀戳进去移开就好。”
说着就要拔刀,穆知深却皱着眉摇了摇头。
“门的重量不对。”他说。
他这么一说,白笳立刻知道不对劲了。穆知深抬手接过后头师弟的风灯,弯下身对着门缝儿看了看,淡淡道:“门后有人。”
有人,还是有鬼?白笳看着穆知深,这厮没什么表情,说话的语调好像在说“今天天气很好”。他看起来很冷静,有这样冷静的同伴自然是好事,可白笳总觉得他只是单纯的没表情而已。或许即便死到临头了,他还是这副面无表情的模样。
白笳凑过脸看了看,门缝后面果然有一个高大的人影,靠在门板上一动不动。
看这委顿的样子,应该是死人,只是不知道会不会中途起尸。起尸也不怕,他们都不是吃素的。白笳招来人,大家一起用力推门板,使出吃奶的力气,才推出一条容一人通过的缝隙。进到里面才发现,门板后面堆满了桌椅箱笼什物,一具面容狰狞的尸体挤在当中。
白笳锁紧眉关,“看穿着是仙门弟子,定是上一支队伍的人。上一支队伍是十多年前进来的,他怎么没有腐烂?”
尸体的皮肤完好,面容十分清晰,眼球暴突,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弟子们挨个进门,都被他的死相吓了一跳。大家提着灯检查屋子里的陈设,这地方到处都是灰尘,地板上厚厚的一层,像铺了满地的盐巴。花几桌椅都靠墙摆着,中间的火塘有点过火的痕迹,铁锅和好几个瓷碗倒扣着放在地上。
白笳翻开锅碗,里头是空的。民夫在一旁吃干粮,边吃边打量四周。墙上放了个神像,有十一张脸,似男似女,最下面四张珊瑚色忿怒面,第二层三张黑色寂静面,第三层三张金色微笑面,最上面一张是白色的,没有五官。所有脸层层叠加,堆成一座塔的模样。第三层的微笑面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很诡异的样子。
“有尸体不是好事。”白笳说,“他们曾经在这里休息,大概休息了大约半炷香时间,吃了东西填饱肚子,很快遇见了变故。”
“你怎么知道是半炷香时间?”姜陵问他。
“煮面煮肉大概需要半炷香,”白笳捡起那几个空碗,“碗是空的,还有油渍,他们赶了一天的路,很累,吃得很干净。”
穆知深蹲下身摸了摸破旧的木板地,指尖殷红,是血渍。
“正当酒足饭饱的时候,外面来东西了。”白笳说,“那东西一定很凶,他们对付不了,垒起桌椅箱笼堵住门,不让它进来。一个前辈牺牲了自己,挡在门前面,剩下人逃走了。”白笳压下风灯,光亮照明血迹斑斑的木板地,血液一直延伸向里屋的门扇,白笳推开门,里头是内圈的内廊,通向其他屋子。
民夫咽了咽干粮,惊恐道:“那东西会不会还在这儿?”
“不用怕,”姜陵拍拍他,“穆师兄可是雷法传人,宗门评定上上品。撇开穆师兄,我们大家都是上品,联起手来对付道行一百年的恶鬼都绰绰有余。上回那支队伍不过八人,难免捉襟见肘。”
“可是喻宗主和谢宗主都在,他们联手都对付不了那恶鬼么?”
“谢宗主二十多年前和我们年纪差不多,”白笳指了指地上的碗,“而且突变发生的时候他应当不在这,碗只有四个,周围只有剑痕,没有风法的痕迹,这里只有喻宗主和他的族中子弟,谢宗主应该带着剩余三个人去了其他地方。”
穆知深向白笳示意,白笳唤起连心锁,问:“师弟,你那边如何?”
锁里传来另一支队伍的声音,“我们发现了喻谢两家人的尸体,是上一支队伍的前辈,一共五具。”
穆知深道:“好,你们上来,和我们会合。”
“是。”
白笳知道穆知深的用意,既然这里有喻连海都难以对付的鬼怪,分头行动不是个好策略。他们沿着血迹蔓延的方向往里行进,沿途贴上符咒辟邪,同时告诉从第三层下来的队伍他们的行进方向。
内廊很狭窄,几乎只容两个人肩并肩一起走。仍旧是穆知深和白笳打头,其他人跟在后头。走到一半的时候楼上的队伍下来了,跟在了最后面。到尽头,前面豁然开朗,又是一间小屋。里头堆满了米面袋子,白笳戳开几包看,都已经发霉了。看来是老寨的粮仓,血迹到这里就不见了,仿佛逃生的人凭空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