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第二十九章

叶右的意识浮浮沉沉,漫无目的地飘荡一会儿,沉进了更深的梦里。

他感觉自己正孤零零地走在一条黑暗的遍布荆棘的路上,不知从何处来、也不知要往何处去,但脚下毕竟有路,所以他只能茫然地向前走。

许久之后,他忽然看见一道亮光。

紧跟着,他听见了笑声。

宠溺的、纵容的、轻快的、满足的……许多人的声音汇集在一起,像隆冬的深夜里的一杯热茶,喝一口,暖意从体内一路蔓延,温柔地包裹住了灵魂。

他也想笑,可抬起眼却看到漫天血色,那些声音骤然变了调,山呼海啸地席卷而来,惨烈得令人不敢去仔细分辨。他徒劳地向前伸出手,去被另一只手狠狠地握住了。

“阿右,跑!”

他被人推出一个洞口,身后的女音声嘶力竭,混着阵阵惨叫一起撞入耳膜。

“一直跑,别回头!去何极山找喻老,他爱才,一定会收留你,记着别对人说你的名字,记着我们说过的话!阿右,你要活下去!活下去!”

“活下去——!”

叶右在阴冷的冬夜里跌跌撞撞向前狂奔,泪眼不受控制地向外涌,但连丝热气都还没来得及散开,便被寒风直接冻在了脸上。

漆黑的深夜,身后唯一散着亮光的地方已浸在一片火海之中。

闻人恒半夜里猛地睁开眼,伸手一摸,摸到一手冷汗。

他急忙坐起身,借着微弱的烛光看着身边的人,只见师弟眉头紧皱,脑门全是汗,呼吸也比平时急促。他拍拍师弟的脸:“阿晓?阿晓?醒醒。”

小神医听到动静,从新搭的小床上跑过来:“他怎么了?”

闻人恒示意他把床边的灯点燃,试图叫醒师弟,却无论如何都没办法让这个人睁开眼。小神医凑过去试了试,依然不行。闻人恒见他摇头,问道:“怎么回事?”

“他应该是在做噩梦,”小神医道,“他的身体很虚弱,还在昏迷,醒不了的……啊,你先前给我的凝神露兴许管用!”

他翻出小瓷瓶递给闻人恒,示意他直接喂,看着他抱起晓公子喂了一口,便道:“要还是不行,只能这样了。”

闻人恒点头,突然想起了什么,温柔地把师弟揉进怀里,一下下轻轻拍着他的背。

小神医被他这亲昵的举动弄得发愣,呆呆地看着他。

闻人恒道:“他小时候也总是做噩梦,都是这么好的,灯熄了吧。”

小神医犹豫一下,觉得帮不上什么忙,交代他晓公子若有任何状况都记得喊他,这便忧心忡忡地回去了。

叶右的意识仍浸在漫长而冰冷的梦里。

他饥寒交迫地走了很久,手脚冻出了冻疮,寒风一吹,整个人都像是被凌迟了似的。

冬季实在没有多少能吃的果子,若在郊外,他便挖树根吃,若到了城里,他就守在酒楼外等着吃人家的剩菜剩饭,但这事往往轮不上他,只是偶尔会遇见好心人给他一口吃的,但更多的时候他都是饿着。

要是运气好,求着路过的马车载他一程,能省不少脚力。

他过了一座又一座城,从隆冬一直走到除夕。

新年里,城市张灯结彩,穿着新衣服的小孩笑盈盈地跑来跑去,好不热闹。他蹲在墙角看着他们,借着休息的空当,贪婪地吸着晌午的阳光。

一旁卖馒头的大叔看他好几眼,不知是心善还是正赶上过年,收摊时拿了一个热乎乎的馒头递给他。叶右急忙接过来,道了声谢。大叔悲天悯人似的轻叹一声,推着小车走了。

叶右目送他走远,低头咬了一口馒头,余光扫见不远处有几个乞丐向他走来,心头涌上不好的预感,起身就跑。

但小孩跑得再快,又如何能抵得上大人?他很快就被围了,那几人喘着大气踹他一脚,骂骂咧咧:“娘的跑得还挺快,跑啊小贱-人!怎么不跑了?”

叶右蜷缩成一团,死死地抓着手里的馒头。那几人一时愣没有掰开,气得又踹了他好几脚。叶右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就在要放弃的时候,他忽然听见惨叫响起,落在身上的脚一齐消失了。他抬起头,看见一个持剑的伯伯把那几个乞丐呵斥走了。

老者在他面前蹲下,和蔼问:“没事吧?”

叶右摇头,小声道:“谢谢。”

老者问道:“你爹娘呢?”

叶右心底一颤,又摇了摇头。

老者不好多问,将他从地上扶起来,随即微微一顿,仔细摸了摸他的骨骼,目中有些惊讶,说道:“你不练武可惜了,若是没地方去,不如以后跟着我?”

叶右看看他,正要回绝,只听他道:“我住在何极山,姓喻,虽不是大门派,但在江湖上也是无人敢欺的,怎么样?”

叶右一怔,确认问:“何极山?”

老者以为他没听过,解释道:“是离这里不太远的一座山,过年来城里买些年货,马上便要回去了,跟我走么?”

叶右鼻尖一酸,感觉那些前路渺茫的无望和孤立无援的凄苦一起落了地,黑暗阴冷的长路终于走到了尽头。他张了张口,拼命抑制住涌上喉咙的哽咽,说道:“……好。”

老者很高兴,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阿晓,”叶右听见自己说,“我叫阿晓。”

老者问:“姓呢?”

叶右用尽全身的力气让声音听起来正常:“没有……没有姓。”

话一说完,他眼前一黑,积累了数月的疲惫摧枯拉朽地压倒过来,他顿时失去了意识。

再次睁开眼,他感觉正躺在一片温暖之中,他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这样的温暖了。

“醒了?”老者伸手探过来,“你发烧了,唔,倒是退了一点,来,喝点水。”

叶右只觉身上清清爽爽,想来已经被擦拭过或洗过澡了,他顺从地张开嘴喝了一口水,后知后觉才发现另外一个人的存在。

他们现在是在一辆马车内,车内堆满了年货。他没地方躺,被老者一路搂在了怀里。那个人便坐在老者身边,似乎比他大几岁,也正看着他。

老者注意到了他的目光,用那只充满暖意的手为他擦拭头上的汗,笑着介绍:“他叫闻人恒,以后便是你的师兄了。”

叶右大脑昏沉,并没有清醒多久,再次睡了过去。

闻人恒很快察觉师弟的呼吸渐渐变得平缓了,也不知是因为凝神露的药效,还是他的安抚起了作用,不过他希望是后者,又轻轻拍了几下。

“师兄……”

闻人恒一开始以为出现了幻听,直到第二声响起时才凑过去仔细听,听见师弟的低低呓语,不由得将人拥紧了一分,吻了吻他的额头。

第二天天色一亮,叶右就醒了。

闻人恒睡得不沉,察觉他动了一下,立刻睁开眼,对上了师弟的目光。

叶右整个人都被他揉进怀里,微微挑眉,看了看彼此的姿势,尚未开口,闻人恒便镇定地作了解释:“你昨天睡得不踏实,做噩梦,”他放开手,问道,“感觉怎么样了?”

叶右道:“我觉得使不出力气。”

闻人恒沉默了一瞬。

他师弟的武功虽说排不上顶尖的行列,但进入中上乘还是可以的,尤其那鬼魅的轻功,整个江湖恐怕都没多少人能敌得过,况且师弟天生便是练武的料子,如今得知内力全失,不知会是什么想法。

他昨天本想问问那几个长老是不是他们扔的银子,结果那几人都跑了,导致他暂时没办法判断这事对师弟的影响。

叶右道:“师兄?”

闻人恒拍拍他的肩,安抚道:“你受了伤,先好好休息,其他的以后再说。”

叶右顺从道:“嗯。”

他望着师兄起床穿衣,慢慢回忆起晕倒之前的事,问道:“吸血老鬼呢?事情后来怎么样了?”

闻人恒道:“他自尽了。”

叶右有些意外:“自尽?”

“嗯,服的毒,”闻人恒一边穿衣一边将昨天的经过叙述了一遍,看着师弟,“对于这事,你有什么想法?”

叶右道:“先弄清秘籍是否存在吧。”

闻人恒道:“若不存在呢?”

叶右道:“那么吸血老鬼想保护的人、这座庄园的真正主人,很可能就在来的这些人里。”

闻人恒点头,见他要撑起身,拦了一下:“怎么?”

叶右道:“我不想在床上躺着,你扶我去外面坐坐吧。”

如今才刚入秋,秋老虎尚在,早晨不冷不热,透透气确实挺好。闻人恒没拒绝他,见他对自己伸出手,便打横一抱,压根没用扶的。

他一本正经地找了个借口:“你现在不宜劳累。”

叶右嘴角的笑意一闪而逝,在他看过来时迅速恢复到听话的模样,低眉顺眼,没有反对。

闻人恒吩咐手下把软榻搬到外面,将师弟放在上面,收拾一番与他吃了顿早饭,见他比平时安静,想来已经察觉到内力的事了,实在摸不透他的想法,干脆问出了声:“在想什么?”

叶右认真道:“在想这饭挺好吃的。”

闻人恒一听便知问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只能说一句多吃点,饭后便专心陪着他,这时只见刀疤男从外面回来,告诉他今早有人在庄园翻出了一封没烧完的书信,此外还有一点药粉,不知是干什么用的。

“哦?”叶右来了兴趣,终于不那么安静了。

闻人恒按着他没让他动:“我去看看,你歇着。”

因为有药粉,方小神医也被叫走了。刀疤男听从门主的吩咐守着晓少爷,扫见魔教那几位长老穿着破麻布在慢吞吞往这里蹭,嘴角一抽,借口去拿水果,暂且离开了。

叶右也看见了那几人,对他们招招手。

几位长老急忙跑过来,见教主还活着,差点集体落泪。

昨天梅长老弹出那块银子时,他们觉得天都要塌了,这感觉完全不想再来一次!

百里长老不再迟疑,一把握住了他的手:“教主,你真的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对么?我们告诉你,你其实是我们魔教的教主,姓叶名右,根本不叫阿晓!”

苗长老严肃问:“教主,闻人恒都是怎么对你说的?除去说你们是师兄弟以外,说没说过什么臭不要脸耍流氓的话?”

梅长老道:“不管他说什么,你可别信,你们的关系可没那么好!”

最后一位长老季长老也附和道:“对,你们两个人还打过架呢!他真不是什么好人,你跟我们回魔教吧!”

叶右笑道:“本座心里有数。”

几位长老想了一晚上要如何劝教主跟他们回家,甚至都做好要强行把人绑走的准备了,此刻听他“本座”的称呼一出,那些苦口婆心的话齐刷刷憋了回去,搞得他们的表情都有一点发僵。

他们咬着手指看看他,试探道:“……教主?”

叶右笑眯眯地“嗯”了一声。

百里长老道:“你……你到底还记不记得事?”

叶右有些恶劣地挑眉:“你们猜呢?”

得,不用猜了,这肯定是他们那个教主!

几人深吸一口气,顾不上思考他们违反第一条不认他的命令会有什么后果,而是要抓住他的肩愤怒地质问“你失踪这么久去了哪里啊”“知不知道我们都要担心死了啊”“你到底要干什么大事”“你的伤是怎么弄的”“为什么会和闻人恒在一起”“为什么要喊他师兄”“为什么会参与进这件事”“为什么要让我们点你死穴”“点了死穴又为什么还活蹦乱跳”“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啊”。

然而他们还没来得及咆哮,只见教主做了一个“止声”的动作,顺着他的视线回头一看,发现魏江越来了,顿时收声,正襟危坐。

魏江越看一眼,淡淡道:“是你们。”

百里长老崇拜道:“昨天晓公子拼着内力全失,一招大败吸血老鬼,我等都钦佩不已,特地来探望一二。”

梅长老收到了教主的视线,紧跟着道:“魏公子既然来了,那我等便不打扰了。”

魏江越点点头,目送他们出去,在旁边的椅子上坐好,打量面前的人。

这人没有缠布条,脸颊看着有些白,神色依然是随和中透着一丝懒散,并不见多少抑郁之色。

“你……”他话一出口,嗓子便有些哑,清了清才问道,“你怎么样?”

叶右道:“除了使不出力气,其他的都还好。”

魏江越沉默数息,说道:“我今日来是替我小妹道谢和请罪的,谢晓公子救了小妹一命,为小妹害晓公子一事而请罪,她已被我送出庄园,马上要送回家面壁思过,如今尚在离这里最近的小县城里,晓公子若是气不过,我这便亲手去废了她的武功,再把她送走。”

叶右笑了笑:“她那点武功废了也不痛不痒的,不如废你的?”

魏江越微微一僵,望着他淡色的瞳孔想看看他是不是认真的,却听他轻叹了一声。

“逗你玩的,”叶右轻声道,“我师兄与你们丰贤庄这么多年一向交好,我救魏姑娘也是应该的,怎能因为这点事就让你们产生间隙?只希望你们今后对魏姑娘严加管教,莫让她再如此任性下去了。”

“一定,我……”魏江越本想说一点诸如她再犯错就如何如何的话,却见这人望向了别处,那眼神很淡,虽说没什么痛苦的情绪,但他嘴里的话却怎么也说不下去了。

对于江湖人而言,武功有多重要,忽然废了,设身处地想一想,连他都觉得受不了,更遑论还要做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来?

他深深地觉得还是要把魏江柔废一废才行。

他暗暗吸气:“晓公子……”

“不用说了,这事你不必放在心上,”叶右抬手打断,望着他,“你若非觉得过意不去,不如多帮着前辈们查一查吸血老鬼为何还活着,若不是他,我也不至于落到这种田地,我现在就盼着能查出这事的罪魁祸首,给我一个说法。”

魏江越立刻道:“好!”

叶右懒散地一靠:“我累了,不送。”

魏江越:“……”

这人竟连他有没有别的事都不问,就这么直白地逐客了?

魏江越看着他,恍然觉得这和他刚刚问“不如废你的”时的神色有点像,不似以前那般的和善客气,而是多了一些类似锐利、神秘和久居上位的强势的东西,彼此混在一起,再从那双淡色通透的眸子里散出来,甚至透着一股子邪气。

难道是因为内力全失而受刺激了?对,一定是这样。

魏江越更加愧疚,决定要想尽一切办法弥补他,临行前正色道:“晓公子将来若有任何用得着的地方,只要说一声,我一定万死不辞。”

叶右奇道:“包括让你脱-光衣服在大街上跳舞?”

魏江越:“……”

叶右扫见师兄和刀疤男回来了,换上带着一点点惆怅的语气,说道:“逗你的,都说了这事不必放在心上,毕竟是一条人命,换成别人,我也一样会救的。”

闻人恒迈进小院,看了魏江越一眼。

一贯受人追捧的、高傲自负的魏二公子僵在原地,被晓公子这突然转变的性子弄得完全不知该如何是好,一时词穷,只能胡乱地对闻人恒点点头,告辞了。

闻人恒看着师弟:“他来请罪的?”

叶右幽幽道:“嗯,说我如果气不过,他就去废了魏姑娘的武功。”

闻人恒不爽地眯起眼:“她那武功废不废有什么影响?”

叶右特别赞同他的话,还想提个更好的主意,但是不行。

他不在乎在别人面前稍微透出一点本性,反正他现在正病着,无所谓,可唯独对着师兄不可以,他师兄太厉害,对他又太了解,他只要露出一点马脚就完了,所以他只能轻轻呵出一口气,垂着眼,没接话。

闻人恒惊觉谈到了内力的事,犹豫一会儿,终究问出了口:“你昨天……那是怎么回事,还有印象么?”

叶右道:“我感觉有人在我的穴道上打了一下,然后内力就涌出来了,谁打的?”

闻人恒道:“我也不清楚。”

叶右猜测道:“难道是与我认识的那几个人?他们是不是知道一些事?”

闻人恒在他身边坐好:“他们刚刚来找你,你没问?”

叶右道:“我还没来得及,他们就先说上了。”

闻人恒道:“说的什么?”

叶右看着他:“说我是他们的教主,说我被你骗了,根本不是你师弟,说咱们以前的关系不好,打过架,还说你一直以来都对我有点想法,曾经上门提过亲,有这回事么师兄?”

闻人恒:“……”

刀疤男:“……”

闻人恒看了看手下,刀疤男把洗好的水果放在桌上,无辜地看着门主,表示自己见他们过来就走了,压根没听见。

叶右观察闻人恒:“师兄?”

闻人恒摸不准这是不是师弟又一次的试探,说道:“没有,不然这事你早在李少他们的嘴里听到了,我对你说的那些都是真的,等你的记忆恢复后便明白了。”

叶右问:“那我若一直恢复不了呢?”

那你这辈子就待在我的身边别走了,闻人恒在心里回答,嘴上则安抚道:“不会,等纪神医来了让他再试一试,若还不行,我便把你送回去,看看你的人有没有办法。”

叶右应声,撑着软榻站起身。

闻人恒扶住他:“怎么?”

叶右道:“想去如厕。”

闻人恒没让他走,又将人抱了起来,走到茅厕把人放下:“你一个人行不行?”

“嗯,我只是有点使不出力气,没废到那种地步,”叶右看他一眼,“总不能如个厕,还得让你扶着。”

闻人恒看着这人进去,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得师弟刚刚那句话带着勾似的,师弟说的扶着是指扶哪儿?

他惊奇地站了一会儿,见师弟虚弱地走出来,依然是平时那副样子,觉得自己是欲-求-不-满想歪了,于是压下了某些诡异的念头。

29章
叶右早就觉得师兄回来得有点快,等如完厕,便问了问缘由,得知那封信都要烧完了,只剩一小截,他看一眼便走了。叶右于是问道:“信里写的什么?”

闻人恒将人放在软榻上,取来方巾让他擦手,说道:“只有几句话,与药有关,写着效果不错,主人很满意。”

“药,主人……”叶右轻轻默念,抬眼问,“小神医呢?还在那里研究药粉?”

闻人恒道:“嗯,我们猜测这庄园的主人抓江湖侠客可能是为了试药,便让他看看药粉是干什么用的。”

叶右提醒:“那被算计的人兴许就在这里,多派点人看着小神医,别让人对他不利。”

闻人恒道:“我知道。”

叶右“嗯”了声,向后靠在软榻上,微微垂下眼。

他的睫毛很长,这么一垂,眼睛顿时被遮住大半,原本就心思难辨的眸子更加令人琢磨不透。闻人恒以前便对他这副样子熟悉得不行,此刻一看便知他在想事情,不由得握住了他的手。

叶右看向他。

“有事别闷在心里,跟我说说,”闻人恒道,“在想什么?内力?”

叶右道:“没有。”

闻人恒充耳不闻,温和道:“不如我把那几个人找来让你问问是怎么一回事?你若不想让我听,我便不听。”

他之所以没在魏庄主那边耽搁工夫,就是怕师弟出事。

内力被废这么大的打击,他师弟愣是一点起伏的情绪都没表现出来,显然都被强行压下去了。他太了解这个人,他师弟越平静,就越要坏事。

叶右轻声道:“不用了,若真找来结果却得知与他们没关,我岂不是连点盼头都没了,我只是有些累。”

闻人恒沉默一会儿,没有逼他,把他抱回屋,示意他睡一觉,见他躺在那里望着自己,忍不住摸了摸他的头。

叶右按下他的手,心思转了转,说道:“师兄,我昨晚做了一个梦。”

闻人恒想起他昨晚痛苦的模样,问道:“梦见了什么?”

叶右道:“我又梦见了那座小亭,天上下着雨。”

闻人恒顿时一僵,那一瞬间连呼吸甚至都变得紧绷了,镇定问:“是么?”

虽然他没表现出来,但叶右却敏锐地捕捉到他有一点点的不自然,在心里叹气,没有再拿以前那件事试探他,胡诌道:“嗯,然后突然从林子里窜出一只黑熊,那个时候咱们好像还是小孩,你拉着我一直跑一直跑,却怎么也甩不开它,你干脆让我先跑,独自去引开它,有这回事么?”

闻人恒呼吸一松,说道:“没有,那只是梦。”

叶右问道:“那小亭现在还在么?”

“嗯,在何极山,”闻人恒拉过被子为他盖上,“等这件事结束,咱们去给师父上香,我带你去小亭里坐坐。”

叶右顺从地闭上眼,听着他出去的开门声,复又睁开,叹息般地呼出一口气,想了想接下来的计划,渐渐抵挡不住上涌的疲惫,被睡意吞噬了进去。

他恍然听见了小雨的淅沥声,缠缠绵绵地落在青山小亭上,天地间似是都静了下来,如同一副幅画似的。那俊朗的少年坐在他面前的石凳上,一边拿着方巾为他擦手,一边对呆滞的他轻声说着什么,不厌其烦似的。

闻人恒关上门便直接出了小院。

刀疤男偷偷看他一眼,知道晓少爷如今变成这样,门主的心情绝对不好,便等着他下令,谁知却听他吩咐自己留下守着晓少爷,忍不住担忧问:“门主你呢?”

闻人恒道:“我出去走走。”

庄园建得很讲究,湖上架着栈道,曲曲折折,跨了小半片湖。

湖里种着莲花,几条鲤鱼嬉戏其中,带着令人羡慕的无忧无虑。

闻人恒看着脚下排列整齐的木板,从栈道这边走到另一边,方才被师弟那句话激得有些失速的心跳慢慢平复,抽离出那一丝求而不得的苦闷,冷静地回顾昨天的事。

吸血老鬼是在他们决定要搜山庄时才现身的,嘴上说是报复,实则应该是想拖延时间,好让山庄内的人撤退。那老鬼练了神功,若不与他们这些人硬拼,只是拖一会儿,要保命还是很容易的,唯一的失算便是他家师弟的存在了。

这么一想,银子的事是师弟提前安排的,似乎挺合情合理。

不过他虽然能想到这一层,可看着他家师弟的样子还是心疼得不行,便想把魔教几位长老找出来问问,结果在庄园绕了小半圈愣是一个影子都没见着。

他略微一想便知那几人在故意躲他,有心想多叫几个人找,可又想到长老们的性子都太让人头疼,万一不小心弄出动静被人察觉,反而糟糕。

他不知是第几次疑惑他家师弟平时是怎么调-教的人,无奈地折了回去。

回去时,小院堆满了东西,一包包摞着,比过年还隆重。这里穷乡僻壤的,这些大概是连夜从附近的城镇买来的。

他问道:“魏庄主送的?”

刀疤男道:“是,他本想看看晓少爷,听说在睡觉便走了。”

闻人恒并不意外,魏庄主与魏江越的相同之处是都想弥补他师弟,不同之处在于前者对魏江柔会心软,后者则更能狠得下心罚她。

“魏庄主一世英名,却养了这么一个女儿。”闻人恒没瞅那都是些什么,推门进了屋。

小神医也已经回来,搬着一把椅子放在床前,正托腮看着床上的人,或许是看得太专注,连闻人恒进来都没有察觉,直到人家走到他身边才惊醒,吓得差点从椅子上栽下去。

闻人恒一把按住他,捂住他的嘴没让他叫出声,确认他回过神了,这才放开手,问道:“你在干什么?”

小神医指指大床:“他好像又做梦了,笑起来蛮好看的。”

闻人恒看一眼,他家师弟不知梦见了什么,嘴角正勾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睡得很不错。他轻轻应声赞同小神医的话,然后放下床幔,用行动告诉这小呆子好看也不给你看。

小神医没能领悟,觉得他这是不想让自己打扰晓公子,便回到小床上,专心研究带回来的药粉。

闻人恒过去看了看:“能看出功效么?”

小神医认真道:“我会尽力一试。”

闻人恒点头,翻出一本书坐在床边,静静陪着师弟。

叶右一直睡到下午才醒,精神恢复了一点。小神医为他把了一阵脉,宣布不需要再在他身边时刻守着了,因为晓公子会吐血是内力不稳所致,如今内力全失,也就不用担心他会吐血了。

小神医道:“他原本有些暗伤,加上这次受了重创,身子便有点虚,多休息几日便可。”

闻人恒问:“那他失忆的事呢?”

小神医道:“与内力似乎没多大关系,兴许是撞到过头,这种情况得慢慢恢复,也许能好,也许以后就这样了。”

闻人恒也不知自己希望是哪一种,扫见小神医开始收拾东西,为了他的安危着想,把这小呆子安顿在了他们的小院里。

叶右老老实实待了一整天,第二天虽然仍觉得使不出力气,但却不想继续窝在屋里了,慢悠悠地跟着师兄去找魏庄主他们,想听听这事的进展。

那天紧要关头上,除去离得近的几个,基本没人注意到有一块碎银子打中了晓公子的死穴,因此众人只知是晓公子大发神威,拼着武功不要的架势把吸血老鬼制住了。

这实在是太霸气太爷们了

他们钦佩不已,更对晓公子失去武功而感到深深地惋惜,此刻见他出门,便都忍不住尊敬地打了一声招呼。

叶右笑道:“我这是名扬江湖了?”

闻人恒看他一眼:“很高兴?”

叶右立刻识时务地把那点愉悦的心思收起来,说道:“没有,只是感慨一下。”

二人很快进了书房,魏庄主和魏江越见到来的是他,首先站起了身。魏庄主更是一个疾步过来,关心问:“阿晓,身子怎么样了?唉,都是我教导无方啊,等这事查完我一定给你一个说法。”

叶右道:“小柔妹妹还小,有些任性在所难免,以后多管管便是了。”

魏庄主一怔,愣是没从他这话里听出丝毫的忍辱负重和火气,他细看一眼,没办法从他这缠满布条的脸上看出什么,只能道:“不行,这事一定得给个说法,你的伤怎么样了?”

“已经没什么大碍了,休息几日就行,”叶右说着看向其他几位前辈,客套地问声好,最后将目光落在好说话的葛帮主身上,“事情如何了?”

葛帮主道:“都在等方小神医的结论。”

叶右问:“吸血老鬼的事呢?没查查他为何还活着?”

葛帮主道:“也在查。”

叶右扫见书房放着一张棋盘,走过去坐下,随意捻起一颗棋子,说道:“七年前,魏庄主带着一批高手将吸血老鬼堵在了断崖上,把他打下去后,谁搜的尸体?”

丁阁主道:“是我。”

他并没因这年轻人问得直白而觉得被冒犯,声音依然是那般冷冷淡淡的,严肃道:“当时我和盟主带着人赶去和那胖子会合,走到半路就看见他被人抬了下来,听说老鬼跌下断崖,立刻就去搜了。”

盟主应声:“我们到的时候,老鬼已经摔成一堆烂肉,身上穿的就是那天的衣服,所以我们才以为他死了,若非这次遇见,我们都不知他是被人救走了。”

“嗯,两种可能,第一是救走他的人恰好路过,手边也恰好有具能用的尸体,还和吸血老鬼的身材差不多,第二便是他知道吸血老鬼会从那里跌下来,提前都备好了,”叶右环视一周,“诸位觉得哪种可能大?”

几人微微抽了一小口气,没有回答。丁阁主则冷淡地扫向了魏庄主。

魏庄主不想听他噎自己,主动开口:“那我的嫌疑最大,我有可能是故意把老鬼逼到那处断崖,并在下面派人等着他。”

盟主皱眉:“不可能是你,且不说你当初差点废了一条胳膊,光是你那小儿子就是被老鬼……”

魏庄主急忙想拦住,然而已经来不及了,魏江越顿时震惊地看向魏庄主,说道:“父亲?”

其他人也都齐刷刷看了过去。

魏庄主僵了一瞬,绷直的后背一塌,上面的肉像是要把他压垮了似的。

他缓缓道:“当初我接管这事派人到处抓老鬼时,老鬼可能是为了报复我,趁着我四岁的儿子在花园玩的空当掳走他,”他停顿一下,艰难道,“然后把他的血吸干后……扔在了我家的池塘里。”

几人纷纷变色。

魏江越道:“六弟不是溺水?”

“不是,”魏庄主缓了缓悲痛的情绪,说道,“不知你还记不记得,那时你七弟刚刚受过惊吓,连续发了几天高烧,我便没敢说,怕把家里闹得人心惶惶,只是暗地里加派了人手,这事只有盟主知道。”

魏江越握紧了拳,对吸血老鬼的恨意更上一层楼,而老鬼已死,所以他便将弟弟和晓公子的仇全算在了那罪魁祸首身上。

其余几人唏嘘不已,竟不知还有这事。

叶右没跟着一起唏嘘,不紧不慢道:“若魏庄主也不是,那咱们便能明白一件事了。”

几人不由得问:“什么?”

叶右道:“无论是谁救的人、当时又在不在场,至少吸血老鬼是有意引魏庄主他们去的断崖,再装作不敌摔下去的,因为他知道下面有人准备了尸体顶替他。”

几人先是点头赞同他的话,随即皱起眉,暗忖这样一来便是谁都有可能了。

叶右和气道:“在座的都是长辈,本轮不上我说话,但我既然被这事卷进来了,有些话便不能不说,咱们先把吸血老鬼的事放一边,我说点你们当中兴许有人已经猜到,但却一直没往外说的东西。”

几人全都看向他,闻人恒也望着师弟,微眯起眼,特别喜欢他这种掌控局面的样子。

叶右若有所觉,看了一眼师兄。

闻人恒及时收起有些侵略的目光,端着“好师兄”的架子,温柔而鼓励地看着他。

叶右没空疑心他,转回视线道:“这事最开始看,是一个老者参悟不透秘籍,要拱手让人,结果事到临头出了岔子,他想在这里等着咱们,却不料地方被鸠占鹊巢,如今生死不明。然而等咱们翻过一遍宅子,明显能发现事情不简单,尤其这地方太隐蔽,老头送本秘籍,没必要连自己的宅子也一起暴-露,所以我怀疑根本就没有秘籍。”

他拿了几颗棋子,走到主座旁的那张桌子前放下一颗黑子,“笃”的一声轻响,道:“首先,有个人设下一个局,忍了将近十年才动手,这便有了秘籍一说。”

葛帮主忍不住道:“犬子是误打误撞才去的崖底。”

叶右问:“若少帮主以为的‘误打误撞’是有人设计了一系列的巧合让他这样想的呢?”

“这……”葛帮主迟疑了。

魏江越问:“那他为何要设这个局?”

“魏公子这话便问到点子上了,”叶右道,“在回答这个问题前,我们不妨先想想他为何把地方弄在这里,秘籍上的字是八-九年前写的,地图上的字葛帮主当时就确认过,也差不多是一个年份,无论中间出没出吸血老鬼这样的人物,起码这个地方是有的,有地方,当然也就有主人。”

魏江越道:“那他是和这里的主人有仇?”

“有可能,”叶右笑了一下,笑容很浅,在魏江越还没来得及分辨是否是对自己笑的时候,便见他慢条斯理地放下了一颗白子,道,“更可能的是,这个主人就在咱们当中,并且位高权重。”

这句话一石激起千层浪。

众人尚未发表看法,只听他继续道:“位高权重到了他得忍耐十年,要把全江湖的人都叫齐才行的地步。”

葛帮主没忍住:“这怎么说?”

“关键便在那张地图上,”叶右把地图的玄机对他们讲解一遍,说道,“他写下地图的时候,便知道那个人有这座宅子,更知道那人可能要用这宅子干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因此才要让那个人在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情况下钻进来。”

魏江越听懂了,说道:“然后人赃并获,再被人们群起攻之?”

叶右道:“运气好,人赃并获,运气不好,起码能让咱们知道有这么一个不怀好意的人存在,但这不算完,”他点了点那颗黑子,“因为放秘籍的人一直都在,他布局这么久,肯定还有后手。”

众人只觉一座无形的山压在了头上。

若晓公子的猜测是对的,那他们当中便有一个是披着人皮的狼,而那放秘籍的人显然也不是什么简单人物,他们全被拖入局中,完全不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葛帮主不知第几次想去剁了他家儿子的手,说道:“那……那咱们怎么办?”

“等着看就好,要么是黑子成功掀开白子的假面,公之于众,要么便是白子暗地里动手把黑子除掉,再弄一个替死鬼扔出来结案,”叶右垂了垂眼,掩饰眸子里下一闪而逝的锐利,勾起嘴角,“就是不知中间会不会留下点线索给咱们,让咱们先查出来。”

丁阁主首先没控制住脾气,冷然道:“不管是谁在搞鬼,又是谁救的老鬼,都得揪出来。”

叶右很满意:“嗯,晚辈也不喜欢被人玩弄,所以我便多说几句了。”

他又放下一颗白子,“信上提到了药,我问过师兄,这座庄园内并没有药房,只是搜出了一点药沫而已,这说明制药的另有其处,一般制药和试药在一起是最方便的,所以我猜那个主人不只这一处地方,起码手里会有一个据点,药房是连着关人的地牢的。”

他微微缓了一口气,还没等再次开口,闻人恒便已走过来扶住他,让他坐下说。

叶右暗道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师兄,顺从地坐好,隔着布条抚了一下额头的细汗,这才道:“这主人位高权重,干了不知多少年的坏事,若总是抓人试药,事情早晚会闹大,我若是他,绝对会选一个无论怎么试药都没关系的地方。”

魏江越诧异问:“有么?”

叶右笑道:“有,牢房。”

几人一怔。

叶右道:“请问江湖上有没有什么众所周知的关人的地方?”

葛帮主顿时叫出了声:“菩提牢”

叶右装傻地看着师兄。

闻人恒给他倒了一杯茶,示意他喝口水,低声解释:“江湖有江湖的规矩,一些为非作歹但又不至于处死的人,都会被关入菩提牢,牢房由武当少林负责看守,取名菩提,是希望关进去的人有一天能大彻大悟,明心见性。”

叶右于是恍然大悟。

在座的人有点迟疑:“可谁敢在菩提牢上动手脚?他会不会是隔一段时间抓一两个普通百姓关在另外的地方?这样也不会被人起疑的。”

叶右道:“晚辈只是猜测,并不确定,但不排除可能,”他话锋一转,“不过那人若真能肆意拿菩提牢的人试药,势力可不容小觑啊。”

这句话狠狠挑中了他们的神经,当场便有一个不安的帮主说不管是真是假,都得去菩提牢看一眼才行,引得不少人跟着附和。后面的事叶右便不用插嘴了,因为少数服从多数,这种时候谁反对谁就心虚。

他等了等,便听见盟主一锤定音:“我们去菩提牢。”

他只觉通体舒畅,坐了一会儿便功成身退,跟着师兄往回走,并且越走越慢。

闻人恒看着他:“很累?”

叶右努力让声音透出一点点逞强的意味:“还行。”

闻人恒问:“抱着你走?”

叶右继续“逞强”,说道:“不用,我自己能行。”

他又放慢了一点脚步,闻人恒耐心陪他走了一段,扫见周围没人,便按住他,打横抱了起来,在他“挣扎”前说道:“别动。”

叶右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笑了一下,老实地往他身上一靠,认命了。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回到顶部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