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境祥瑞蓬始,妙音鸟从莲座之下飞出,一左一右夹着通天梯上的嵇清柏。
这阵仗显然是来迎他的。
嵇玉这一世算是死得其所,故能平安回到佛境,只是模样狼狈了些,背上一片业火灼斑,胸口佛尊那一箭伤也抹除不去。
白朝站在红莲命盘下等他,难得恢复了人姿,模样清清爽爽。
嵇清柏已经没力气和他打架了。
再说他元魂里的长明灯少了一根灯芯,如今修为也比不上这只仙鹤。
“清柏上神真是对佛尊深情大义。”白朝朝他做了一偮,口气听不出多同情,“下界的嵇玉一死,成全了佛尊渡爱别离,求不得之苦,此乃无量大成,六界苍生的喜事。”
嵇清柏一句话都不想同他说,心里想的都是你怎么不变鸟了,你要变鸟我就变成貘,咱两肉身打一场,我能把你的尾巴给咬秃!
白朝大概知道他心里想什么,自然不会给嵇清柏咬毛的机会。
长明灯芯只有三根,过去万年被嵇清柏当命一样的精心滋养着,这可不正是他的命吗?灯芯是他的元魂,要是灯芯没了,他就只是只稍有灵性的畜生罢了。
留给檀章前,嵇清柏也不是没纠结过,但一想到他身死归境后,佛尊要在下界每日受阴炽之痛,他是真的太不舍得了。
人间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嵇清柏觉得自己好歹也是和檀章做过夫妻的人了,该护皇帝此世的余生安稳。
原本嵇清柏以为在下界的佛尊好好吃苦,他回了佛境总能高枕无忧,结果几日下来,别说高枕无忧了,他连睡觉都睡不着,一闭眼都是佛尊在下界的脸。
整个佛境本来神就少的可怜,也就白朝隔三差五地还来红莲命盘下打坐,嵇清柏去了几次,仙鹤看见他,很是阴阳怪气道:“上神要看看佛尊吗?”
嵇清柏想着佛尊下一世可能还得求他给自己寻个托生,只能忍着气道:“不是之前说看不到吗?”
白朝笑了下:“大劫没历自然看不到,以免泄露了天机,如今上神都全须全尾回来了,佛尊也因此尝尽了人间失去挚爱之痛,无量已成,余生岁月如何,上神不好奇吗?”
嵇清柏想说自己不好奇,但话到嘴边跟口血咾在了喉咙口似的,白朝轻轻一笑,不等他回答,便开启了轮回眼。
佛境一天,人间十岁,嵇清柏的魂眼化于一朵辛夷花上,俯瞰着人间颜色。
御龙殿没变多少,当年伺候自己的丫鬟已经当上了嬷嬷,檀章还留着她。
太监总管换了个人,年纪很轻,手脚倒还利索,嵇清柏每日见他清晨会来树林里折几根花枝,插在皇帝的案头。
景丰帝已过而立之年,嵇清柏再见他时发现他居然蓄起了须。
此刻正巧是辛夷花的花期,檀章一身玄色龙袍站在花树下,仰头看来时,嵇清柏的魂眼跟着颤了一颤。
皇帝的腰间还系着他绣的那只荷包,被业火烧的破破烂烂,里头该有一节永燃不尽的海松灯芯。
嵇清柏不知怎的,竟有些不敢再看。
当值的太监小心翼翼地过来,弯着腰,恭敬道:“陛下,该用膳了。”
檀章没有动,他看了许久的花,像是自言自语一般,低声道:“他喜欢辛夷花,如今这片开的这么好,不知他愿不愿意下来看一看。”
太监肩膀抖了一下,“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磕头道:“皇后娘娘一定是喜欢的。”
皇帝点了点头,竟是笑了:“朕也觉得他会喜欢。”
跪在地上的太监只觉得皇帝这些年怕是已经疯了,自从先后大婚当日殉天,这后宫便再没进过新人。鸣将军不知所踪,整个寰宇军被按上了叛国的罪名,第二日皇帝亲自带兵,血洗军营,所见之人都说那日檀章宛若地狱罗刹,寰宇副将的脑袋被挂城门数日,五马分尸,不得收敛。
之后数年,檀章日日都去盘龙寺求神拜佛,皇后的尸首几近枯腐才被抬入帝陵,像师画的先后人像明明传神,却被皇帝当众扔进火盆,烧了个一干二净。
“他不长这样。”皇帝只说,“你画不出来。”
再之后,这宫里又好似突然从未有过先皇后这人,任谁都是缄默三口,无人再提,无人敢说,皇帝封了梦魇阁,只留下御龙殿后头这片玉兰树林。
檀章腰间终日束着那枚残破的荷包,陆长生午后来请平安脉,看到一眼时,甚觉有些唏嘘。
嵇清柏的魂眼落到了荷包上,见着还活着的陆太医竟是有些欣慰。
“陛下这些年来阴炽之痛从没犯过,定是娘娘在天之灵保佑着您。”陆长生是少有几个能提嵇玉的人,他大着胆子磕头劝道,“皇上要保重龙体,以免娘娘担心。”
檀章许久都没说话,他撑着头,半阖着眼,慢慢道:“朕想去看看他。”
陆长生当然没法劝他说不行。
帝陵离皇宫不远,皇帝没带多少人便动了身,嵇清柏的魂眼只能见着檀章身边的几个,等到了帝陵,又只有他一个人下去。
嵇清柏见到了嵇玉的石棺,上头摆着灵牌,魂眼的角度却看不太清楚。
檀章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似乎长叹了一口气,慢慢盘腿坐在了棺前。
“你该是已经历劫回去了,不知神仙下凡,还记不记得朕。”
“忘了也没关系,朕记得你,你要是来了,朕一定能认出你来。”
沉默了许久,檀章才静静地问道:“可你什么时候回来?”
帝陵安静寂灭,无人能答他。
“要是太晚了,还是别来了,朕老了,怕不好看。”檀章并不介意,自顾自地说着,他似乎笑了一下,轻声道,“你是神仙,样子该是一点没变,朕一定欢喜的很。”
嵇清柏只觉魂内一片浑浑噩噩,他看着檀章伸出手,拿下棺上的灵牌。
上头是皇帝亲手写的。
只有“嵇清柏”三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