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九江要承认,自己的这位师父确实是个深不可测的人。
不提他自己每日早饭里添的百香粉、信手拿出的,走各家路法的机关傀儡、随口指点便得精髓的眼力经验,单是他最开始拿来砸洛九江的那一堆书都相当不同凡响。
不算那一大本他天天都要在洛沧面前背半个时辰的典籍,洛九江在整理那堆书的过程中至少翻出了百余本刀法。
单论刀法也没什么出奇,刀棍入门比剑戟简单,因而洛氏的藏里都能刨出个百八十本。然而洛氏中的刀谱质量和洛沧随手扔给他的这些册子比起来,只怕提鞋也不配。
在练刀的人面前放下这许多优秀刀法,就像是故意在酒鬼鼻子底下吊着一壶绝顶香醇的佳酿,洛九江忍得住才怪。
这便是他如今弓腰揉身,一手扬刀上挑,一臂振袖为刀,拿一招“百花归燕”右面拦住一只使峨眉水刺的傀儡,左边又推开另一条枪杆的缘由了。
此时场内横七竖八地躺下了五六只傀儡,手中均持着各色兵刃。洛沧不等洛九江把最后一个傀儡击倒,就弹出一点酒液将其定住,结束了这一场实练。
“‘梨花细雨’、‘怒斩千军’、‘尾生抱柱’……”洛沧双眼微眯,按照方才洛九江出招的顺序一连报了二十余招的名字,“就方才所见,你这些天至少强咽下了八本刀谱。”
洛九江先是还刀入鞘,才抬手一摸鼻尖:“其实那刀谱我大概翻了十来本……”
洛沧果然不赞同地扬起了一边眉毛:“你每晚放在这上面多少时间?长此以往精力岂能吃得消?”而且就他方才所见,洛九江看的那几本刀谱风格五花八门,柔情万种者有,霸气非常者亦有,根本不在一个发展方向上。
“其实也没用多少时间。”洛九江偷眼窥了窥洛沧的脸色,“这些刀谱都薄嘛,我看一遍就记住了,练一遍就差不多会了。精通不敢当,形意还是能描得几分的。”
洛沧:“……”
纵使他已经对自己这个徒儿的资质有所预料,如此天赋也未免太惊人了些。
世间功法大体分天地玄黄四阶,每阶又各划九等。天地级别的功法他手中不是没有,然而其中蕴藏的灵力杀气非常,十几岁的少年当不得这般精神冲击。
而黄阶功法洛沧手里就没留过一本——他嫌掉价。因此当初洛沧扔给洛九江的刀谱多半都是玄阶八.九级的程度,随便拿出两三本给筑基修士用都够了,如今竟被洛九江一个炼气的小修士划拉划拉囫囵吞了。
他不但把十几本刀谱一口吞了,还吞的是十来种不同的路数。普通的炼气修士要是敢像他这么学玄级功法,不用十几本,只消五六本就够逼得人发疯精分。
这小子胆大包天,没轻没重!
然而从刚刚的表现来看,他嚼得还挺舒服,一点也没消化不良。
看来如今远没到洛九江的极限,日常的训练还能给他加些码。洛沧垂下眼皮想道:这混小子胆子太大,这才几天的功夫就做出这种事来,往后要是一个错眼,只怕天也能被他戳出个窟窿。
洛沧刚想示意洛九江重新站回原地,就又忆起洛九江方才所用的量词。出于这些日子里对这混账徒儿的了解,洛沧以防万一地问了一句:“对了,‘十来本’是多少本?”十一本?十二本?
洛九江:“……”
他冲洛沧乖巧地笑了笑。
洛沧已经对这种“含蓄地沉默”相当熟悉,洛九江一旦这么笑起来准是又出了什么幺蛾子。洛沧食指烦躁地在轮椅柄上敲击了两三下,重复问道:“‘十来本’究竟是多少本?”十四本?十五本?
“十九零四本。”洛九江无奈报了个数。
洛沧:“……”这计数方式也是十分别致。
去他的十来本!这小子是看了整整二十三本!
从洛沧给了洛九江那些书的日子算起,直到现在为止,时间才不过半月,他这里平时的训练还在给洛九江一日日的提着上限,人家那边回屋后竟还有余力把各类刀谱翻的欢!
要是洛九江悟性不够,被几种相反的路数迷了心智,或是记错了行功过程,让这小子练刀过程中一个走岔,就轮不到他现下笑嘻嘻地编计数方式了,尸体都凉透了!
哪还用一点点的给他加码?自己就应该疯狂的练他!只要练不死就往死里练!洛沧登时就下定了决心。
眼见洛九江还对自己未来悲惨的命运茫然无知,还有闲心在底下做小动作,连续踢飞了好几颗石子摆出个圆来,洛沧不由哼笑了一声,眼神却在无声间柔软下来。
天下为人师者,见到如此良才美质,心里哪有不爱的。
但越是璞玉就越需仔细雕琢,越像洛九江性情才气越是这般出众,洛沧便越担心他中途夭折。少年人十个有九个半不知天高地厚,胆大包天,若洛九江也似那些恃才傲物的少年天才一般仰着头出去,多半要摔个头破血流才知道深浅。
而这个“头破血流”的变数可太多了,度量也太难把握了。
修仙本就是逆天之行,一路上寻衅结仇、杀人灭口、灭门夺宝、嫉贤妒能之事不胜凡几,有不少人才华还没有二两重,骨头就先轻了几十斤。洛沧这么多年来看见过的天才尸体若都塞到车里拉出来摆开,绕上玳瑁岛几圈是不成问题的。
不论天才庸才,人最忌自满自负,拿不清事情和自己的分量。
往日再多尸体看就看了,左右与他无关。但若是他的徒儿可能成为其中一具……那可不行。
洛沧想得烦心,免不了阴着脸吩咐道:“过来。”
洛九江一头雾水地凑了过来。
少年身姿笔挺,像根木柱子一样戳在洛沧眼前,洛沧想看他一眼还要特意仰起头来。他没好气地补充道:“蹲下。”
洛九江糊里糊涂地蹲下了。
洛沧低头注视了对方良久,最后一个脑瓜崩脆生生地弹在洛九江额头上,直接把防备不足的洛九江弹地“嗷”一声惨叫。
洛沧心里舒服了。
他长出一口气,恨铁不成钢道:“可聪明死你了,怎么就不能笨些!”
洛九江:“……”他聪明是招谁惹谁了!他要真聪明才不蹲下来挨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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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洛九江回到自己小院时寒千岭正负手立于院门处,见他走了过来,嘴角便缓缓化开一抹笑。
“怎么弄得这么狼狈?”洛九江浑身上下都有被汗水洇湿的痕迹,即使被晚上的冷风一路吹着,衣物上的深色印痕也尚未干透,紧贴在他身上。
“师父不知怎么便看我不顺眼了。”洛九江无奈地一摊手,“怎么在这儿等着?”
“青晖来了,还带了一位新朋友。”寒千岭简短地说。他等洛九江走到自己身边才推开院门,“我方才听到你脚步声,因而出门迎一迎你。”
正说话间,两人走入小院之内,院中坐在桌前品茶的少年一见洛九江的模样就笑了起来:“九江你就顶着这般头脸直接走回来?”
“我更狼狈的时候多了,全岛谁没见过。”洛九江随口答道。他钻进屋里三两下换了身衣服,重梳了头冠,再出现时俨然是个风度翩翩的少年郎了。
越青晖将身边的少年介绍给他:“他姓董,名讳上双下玉,平时也不爱出门走动。这次七岛大比在你们玳瑁岛办,你见了可要替我照顾他。”
“自然好说。”洛九江爽快地一口应下,而越青晖身侧的那位少年虽不说话,却也冲着洛九江礼了一礼。
这位少年身材细弱,眉眼清秀,皮肤白如羊脂,饶是黄昏时刻也隐隐映出一层光来。洛九江忍不住多看了一眼,便得了董双玉淡淡的两道目光。
“我听说你前几天把杜堤给揍了?”洛九江甫一落座,越青晖便兴致勃勃地打听道。
洛九江不慌不忙地击掌笑道:“都说坏事才传千里,怎么我干下一桩大好事你们也知道的这么快?”
越青晖喷笑道:“双玉快你看,世上竟还有这么厚的脸皮。”
“说句实话怎么就脸皮厚了。”洛九江啧了一声,“我若把杜堤打死,杜家还得倒贴给我个‘为民除害’的横匾呢——说起来你们怎么知道的,挨了顿揍这么窝囊的事,杜堤也有脸在外面传?”
“你问双玉,我是听他讲的。”
董双玉一直低头饮茶,听越青晖叫到自己便抬起头来。他慢吞吞地用茶盖刮了刮茶沫,这才开口说了自和洛九江见面后的第一句话。
“洛公子有所不知,杜堤的大哥杜川近日回岛了。”
杜川是杜堤的长兄,往日常在云豹界的锦葵宗修炼,年仅二十三岁便已筑基三层,是位极受宗门重用的青年才俊。
“嗯?”洛九江思路一时走岔,“不是吧,杜堤智商已经这么低下了吗?要堵我何必把他大哥从宗门里叫回来,他家那些客卿供奉狗腿子是摆着看的?”
寒千岭无奈地一揉眉心,提醒道:“七岛大比。”
杜川远道归来当然不只是为了给他弟弟找场子。他是冲着七岛大比丰厚的奖品而来,当然中途会顺便殴打洛九江一顿作为报复。
“可以可以。”洛九江精神一振,飞快地鼓了鼓掌,“打了小的就该来大的——不过他们是不是都忘了,这哥俩儿全比我大啊。”
众人闷笑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