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第九十三章 蜃珠

洛九江随阴半死自崖上跳下,直到落至一半,才知道阴半死为何跳得那样义无反顾,连眉头也不皱一下。

这崖下看似幽黑深险,实则有气流作为缓冲。那质感粘稠的气层给他的感觉和界膜相近,但效用却大是不同。界膜能保护着整个世界不被外面的空间乱流割裂,而如今这道气层却只能给洛九江这样从天而降的修士托一把手。

在这样绵柔温和的缓冲之下,洛九江和阴半死之间的距离也被渐渐拉近,很快洛九江伸手就能拍到阴半死肩头。

不过身为前一刻还被药峰弟子追着喊为“淫贼”的存在,洛九江已然下定决心,如非必要绝不碰这位阴峰主一片衣角。

“峰主方才太果断太迅捷,结结实实地吓了我一大跳。”洛九江笑道。

阴半死没有回答,他半短不长的睫毛微垂着,那张蜡黄而凹凸不平的面孔如结界一般自带一种静默的气场。直过了一个呼吸,他似乎才觉得不答人的话不太好,于是简短地出了一声作为回应。

“嘘!”他说。

“……”洛九江:“好的。”

阴半死个性如此,别说嫌他烦要他噤声,就是念几个“呸”、“嗟”、“呵”也没什么好奇怪。

洛九江不再没话找话,他学着阴半死的样子把目光投向气层之下,穿过稀薄如雾的云白丝缕看向他从来未曾得见的人间。

随着两人越落越下,底下风景也愈来愈清晰。田埂、土道、正午时分日头下稀稀落落的二三行人、几家土房里冒出的袅袅炊烟……

这里俨然是个小山村。

两人距离下面已然不足百丈,阴半死转过头来上下打量了洛九江一眼,微皱眉头:“处理你自己。”

配合他那时时刻刻都带着丝莫名杀意的特有神情,洛九江有充分理由怀疑他的原句乃是“处死你自己。”

“峰主的意思是?”洛九江试探道。

见洛九江不解其意,阴半死眉心纹路更深。他反手去抓洛九江的手腕,被洛九江下意识格挡开来。一刹之间两人已近身搏击数下,直到洛九江意识到阴半死事出有因放慢动作,被对方觑准时机一招擒拿捏住了小臂。

在那握力隔着衣服传来的一瞬,洛九江脑中飞快闪现的竟是这么一个念头。

——药峰弟子看好了,洛某人清清白白绝不抱一丝非分之想,这是你们峰主先动的手!

先动手的峰主把洛九江向着自己的方向拽了拽,然后如抹泥巴一般嫌弃地把什么膏体左右两下蹭在了洛九江脸上,随即抽手拎着洛九江的袖角看了看,勉勉强强地点了个头。

与此同时,洛九江隐隐听到阴半死一句喃喃自语。

“这么穷吗?”

洛九江:“……”

贫穷的洛九江悻悻把那膏体在脸上涂匀,不穷的阴峰主在空中脱了外袍换了件粗糙朴素的灰衣。令人悲伤的是,即使临时现换了最差的衣物,阴半死穿得依然看起来比洛九江要好。

两人找准了村口无人的位置,先是悄声落在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杨树上,再小心翼翼地从树干上滑下,装作自己并不是修士,只是两个过路的外乡人。

其间洛九江虽然一举一动都按阴半死的行动照做,却也不免问一句:“咱们这么小心,是因为修真界里约定俗成修士不能来人间么?”

“是书院规定。”阴半死表情淡淡,难得多说了几个字,“凡人多求仙长生之心,其中富贵者尤甚。我们还不想崖下建起皇帝行宫。”

洛九江才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就听阴半死平静道:“那往后还怎么跳崖来玩。”

洛九江:“……啊?”

他说怎么他才一开口阴半死就跳崖了,跳得那样干脆,那样果决,那样义无反顾,那样甚至不给人半个音节的挽留机会!

哪怕他跳之前说一声“洛日天他并未调戏于我。”也好啊,才十个字,跟他宣布跳崖好玩的字数一样多!

阴半死不管洛九江心中波澜,只一意向前走,他指间还捏着枚小巧银针,三两步便停一停,把那银针捻上几捻。

洛九江心中好奇他这本事,凑过去细辨了一番。他的神识在同辈修为者中已经算尤为出众的人物,饶是如此,却仍然只能模糊察觉出银针气息有些许异常。

他三四眼下去,就把阴半死看烦了。这位药峰峰主紧抿着唇角回望着他,硬邦邦道:“问!”

“峰主可是在拿银针探寻我那颗珠子的位置?”

阴半死冷笑一声,似乎都不屑于回答如此小儿科的问题。他斜挑眼角睨了洛九江一眼,突然伸手隔空在洛九江丹田处一划,一声“啪”的崩断声清晰可辨。

人间灵气稀少到洛九江难以想象,比起书院来简直是断崖一般的落差。洛九江自出七岛以来,灵气只有一界更比一界浓的,还不曾体会过如此贫瘠的灵气环境——在此地找寻灵气,简直不亚于在沙漠里找水。

正因如此,原本在书院崔嵬峰上让人微不可查的灵气波动,换到此时就显得无比鲜明。

洛九江意识到这举动里包含的意味,不由讶然回望阴半死,一来惊他牵制了自己丹田自己竟还没有觉察,二来谢他在比斗中放水,没对自己下什么狠手。

丹田乃是修士全身灵气汇聚之处,真正牵一发而动全身。若阴半死真想给他个什么好看,凭这一手引动灵气线的功夫,洛九江绝对没法全须全尾地站在这里。

“多谢峰主。”洛九江整肃容色,端端正正地对他行了一礼,“我先前比斗时同峰主说那些话……是我太自得了。”

“也谢峰主心中信我,有意让我一回,不叫我抱冤而走。”

阴半死没避没让受了他个全礼:“比斗规矩便不许下死手,我能胜于你的地方在杀人,不在比斗。我若当时杀你,你虽死了,却也是赢了。”

他说着这样杀气腾腾的话自己却仍毫无所觉一般,半抬眼皮不阴不阳道:“留你一命,是信你对我峰上女弟子无意。”毕竟你那心思都在鸟上——那鸟心思也全在你身上,就是现在都停在药峰峰顶没走呢。

洛九江没听出阴半死话里夹枪带棒的浓厚怨气,看他亲自承认自己清白还松了口气,脸上便又挂上了他常有的,也是给阴半死送花那时候的笑模样来。

“还是多谢峰主,等咱们回了书院,愿为峰主击鼓奏乐,高歌一首。”

他这可算是典型的心里没数,其实峰主看着他那熟悉的笑容和满口闪耀的大白牙,不但不想听他唱歌,反而想把刚给他抹黑了肤色的那种药膏填他满满一嘴。

他念头刚动,洛九江就觉背后一凉,不等他思考清楚自己犯了哪尊太岁,一位步履蹒跚的老丈就颤巍巍地向他们两人走来:“二位,二位是哪里人啊?”

洛九江对人间不熟,尚在腹中删改着靠谱的瞎话草稿,阴半死便先他一步站出去,淡淡道:“老丈好,我们是青田县过路的,想起村子里有个走得早的远亲,就来后山给那苦命的舅爷爷磕两个头。”

从他说话开始,洛九江就情不自禁地扳起了手指,简直难以置信阴半死竟还能这样正常交流,还一气说上这许多字。不但如此,他开口时腔调还改了改,带着些微口音,听起来和这老丈的土话颇有几分相似。

可能阴半死平日浸在冷峻之意里呆久了,连皮肉中都透饱经风霜的气质来。这老丈眯着昏花老眼细细看了阴半死好一会儿,才抖着一把沙哑的嗓子喃喃道:“是,该是给长辈磕头去。好孩子,看你就知道你舅爷爷必是个苦命人。”

阴半死:“……”这什么意思?他长得苦大仇深吗?

姜还是老的辣,这老丈眼睛都浊了,看人却还这样毒!洛九江在心中赞叹道。

若是让阴半死知道洛九江此刻心中想法,必然把他扔进药鼎里跟当归人参一起炖了,撇去许多浮油不要,最后总共熬成喷香嫩滑的一碗,一勺一勺给这老丈喂进去。

等三两句话把这老丈应付过去,阴半死重新摸出自己的银针确定一番,又恢复了之前的沉默寡言,用下巴指了指方向。

他抬起脚来,心中却暗暗数着步子。果不其然,一二三步以后,他身后那浪荡而不自知的麻烦玩意儿就笑言道:“峰主适才听人说话,下一刻竟就能仿出七分口音来。”

“我生于人间。”

说完这话,阴半死就再不开口,他引着洛九江七拐八拐,几次细微地调整了方向,最终两人一同站在了一间茅屋门口。

这茅屋位置处在村中边缘,外表也格外破落。村中多土屋,这间窄小低矮又潮湿的房子却全由茅草垒成,屋顶甚至还有破漏,单肉眼看着就知道四面漏风。若不是亲眼所见,洛九江简直不敢相信世上还有这样的地方。

就是死地里的雪洞和他曾寄身过的山岩,看起来都比这屋子更舒适些。

草扎的门半掩着,屋中一阵阵透出一股病中人特有的沉郁臭气,从门口空当看去,这间窄小昏暗的单间情形就可一览无余。

一个男人正仰面躺在破席之上,他缺了条腿,大腿断茬处还尚是淤肿的,他身子痩巴巴一条,四肢细弱如芦柴棍,腹部却鼓起一块不规则的形状。听他呼吸声音像个风箱,杂音并着肺里的呼呼痰声,胸口起伏一次便仿佛受刑一般,说不好是睡过去还是昏过去。

洛九江缓缓地皱起了眉。

阴半死对这苦难的场景却视若不见一样,这破烂屋里当然没什么摆设,更没个能藏东西的地方。他视线几次在墙角寻觅未果,干脆迈进屋里,旁若无人地掀开了男人身下的席子翻检。

洛九江被阴半死的行径吓了一跳,忙伸手制止他:“峰主这是作甚?”

“找你珠子。”阴半死简短道:“气息在这,但珠子不在。”

“那也不必这样,不告而入就够无礼了。”何况那之后还随意扯动这病人被席。洛九江叹了口气,知道阴半死脾气古怪,故而放缓了语气解释道:“其实请峰主为我找珠子只是……”

他话刚说到一半,两人就都察觉到又有人向这破烂屋子来了,便只好一同掐诀隐匿了身息。

在看清那道人影时,洛九江便睁大了眼睛。那跌跌撞撞提个铁皮大桶挪进屋里的,俨然是个瘦得皮包骨头的五六岁小女孩。

她把那水桶放在地上,喘了两三口粗气后就去拧桶里泡着的粗布,好给破席上的男人擦身体。

这男人一身久病之态,草房中更是家徒四壁,然而他身上衣服虽然破旧,却并不肮脏,显然是这女孩儿悉心照顾所至。

只要有能搭把手的力气,洛九江就难以对一些事看见不管。他正把手伸进储物袋里去寻摸合适的丹药,却忽闻身侧阴半死喃喃道:“原来这样。”

他声音一向冰冷,如今却搀上难言情绪,听起来似哭似笑。洛九江转头,只见阴半死直直盯着女孩不放,反复说了两句:“原来如此,果然如此。”

随即不待洛九江问出口,阴半死便突然暴动出手,饱蓄灵气的一针如刀切一般自上而下,向女孩天灵落去。如果不是洛九江反应及时打偏他手腕,那女孩差点就被这一针劈成两半。

“峰主疯了不成?”自认识阴半死一来,洛九江第一次这样严厉地同他说话,“你做什么对这孩子出手!”

“蜃珠遇灵气则化水,触人经脉即钻。”阴半死面无表情道:“这女孩本是个凡人,或许有三五根经脉未淤堵。却硬被蜃珠辟开了一身灵脉——我今杀了她,或许还来得及剖出个指甲盖大小的珠子还你。”

他话音未落,胸口便已狠狠挨了一刀鞘。洛九江面色阴沉如墨,眼中似聚雷霆,一字一顿道:“峰主还是冷静一下,好能跟洛某说两句人话听。”

阴半死吃他一记刀鞘竟也不发火,只站稳了身体,目光不错地看向那小女孩,漠然道:“蜃珠贵重,我淘换不到赔你。这孩子还是早杀了干净——”

洛九江又一刀鞘反抽在他肚子上,阴半死仍不还手,半弯下腰,把话说全:“这是为了她好。”

他们两个男人突然现身说话又打起来,倒把屋里的小女孩吓个够呛。洛九江见此深吸口气,一把抓住阴半死领子把他扯出门去。

“阴峰主医术盖世,就从没想过给自己治治脑子?”

阴半死毫不还手,唇角却溢出一丝冷笑来:“你从没听人说过?绝症,难看,我不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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