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第九十五章 老阴

洛九江怔怔站着,眼前突然划过谢春残的脸。

——“与其要你上了通缉榜被别人杀了,不如我亲手了结你。”

——“你若能胜过我,也是要死的。只是能走在我后头。”

阴半死如今表现,可不就和身陷死地多年,已被那鬼地方逼得已然神经质的谢春残颇有相似之处?

谢春残觉得上了绝情缉就必然会死,来了死地就不能活着出去,这逻辑和阴半死那“被异宝洗髓伐筋后必然不得好死,还是让我给她个痛快”的思维模式岂不是一模一样?

见阴半死转身要走,洛九江饶是思绪混乱成打了无数死结的一团,却也不由开口把他叫住。

“峰主,我……我听闻云深峰主药到病除,虽不肯活死人,却不难肉白骨。将死之人前去求医,他即使不肯治,却也能给指出一条明路。然而就是这样的非凡人物,竟也医不得自己心病吗?”

如此前听到洛九江对遗失蜃珠的态度一样,阴半死仍是无动于衷的。

不,不全是无动于衷,他半垂了头,阴影遮住他上半面孔,冷冰冰道:“我说人话时,你就记不住了?”

他抬眼盯住洛九江,比起先前洛九江给他插花又拔那次,他如今眼神才算真正冷凝可怖。三弹指后,见洛九江仍不显露退缩之意,阴半死突然抬手,扯开自己一半前襟。

阴半死脸上皮肤蜡黄发硬,又扭曲干燥、凹凸不平,几乎没个人的形状,但脖颈以下的肤色则微白柔软看起来十分正常。

可肤色再正常也没用,因为单凭他露出的那半个胸膛上,就遍布着无数的狰狞疤痕,其中斧劈刀挫戳痕锯印应有尽有,若他肯把衣裳全解下来给人细看,想必单是上身就能开个各色兵刃造成伤痕的展览廊。

他的躯体就像是曾被劈成无数个碎肉块,又被人无数次拼接好一样。

常人都是皮肤上覆着疤痕,他却是疤痕中长出几块完好肌肤,倒错反差之下,更有一种别样的恐怖。

不知这些伤痕是何等手段造成,修真界普通伤药都能让修士愈合不留痕迹,然而以他医术,竟然奈这些伤疤不得。

“就是我现下重回幼时,若真能有这样一个人肯在最开始一针杀我,往后九辈子转世轮回,我世世给他立长生牌坊。”

“明白了?”阴半死拢起衣裳,讥笑出声:“我难得做件好事,谁知旁人竟然不肯。”

洛九江呆若木鸡,脑中只余嗡嗡回响。

——“你从没听人说过?绝症,难看,我不医。”

原来这句自嘲,竟是这个意思。

他已自认病入膏肓,无药可医啊。

他当然知道那女孩接下来会遭遇什么,因为他曾经遭遇的就是方才平淡口吻中的十倍百倍,他当然会一口断定那孩子去死才好,因为若让他选,他宁可最开始就死了。

阴半死负手而去。他今天跟洛九江说的话,比他往常一年里对别人说得总和都多。

可就是说了这么多话,就是再说十倍百倍的话,他也永远得不到一个他想要的好结果了。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期盼得是怎样的结果。

“蜃珠等我找新的还你。”他冷淡道。

“蜃珠不要了,只请阴兄留步。”洛九江一字一顿道:“我现在有点乱,但还是请你停一停,容我把话说清楚。”

“有何好说?”阴半死神色漠然,“这女孩尚不能救,你竟也敢留我?”

“我是个蒙古大夫,平生别无所长,只有一帖猛药医过几次别人心病,现在拿来跟你论方。敢问阴兄一句,这孩子怎么就非死不可?”

洛九江抬起头来,表情凝重,目光炯炯:“书院清正之地,不致有这等魍魉。我们带她同那男人回去安顿也不行吗?”

“凡人入不得修真界,他们进不来。”阴半死漠然道:“看来奇经八脉你都认不全,抱着你那帖膏药买棺材去罢。”

洛九江微微哑然。

恰逢此时那女孩偷偷从门缝中探出眼来,看他们两个煞星竟还没走,连忙去拉那朽了一半的木门,被洛九江无意一眼扫过,然后目光猛然发亮。

他双眼中透出喜悦而激动的光芒来,看起来倒比自己晋阶更高兴:“阴兄,这孩子……她有丹田啊。”

洛九江说着这话,眼神却不滞留在女孩身上,反而定定看着阴半死那张鬼魅一般的毁容脸:“阴兄你说是不是,他是有丹田的,没丹田怎可能修炼?”

这话就分明不是在指代这小女孩了。

阴半死闻言转头,两人四目同时落在女孩身上,惊得她瞬间关上了门。

但就是那一眼,也够阴半死辨清。

也许是因为洛九江吐出的那颗蜃珠比较大的缘故,这小姑娘确实通了丹田。虽然天赋极差,却也能进修真界,能够修仙。

不比洛九江,阴半死此时殊无喜色——有了丹田不过和他更像,和他相像,难道能算是什么好事吗?

“……能修仙,就有用么?”

洛九江急切道:“有用的。这下我们便能带她回书院,阴兄你若愿意照料,药峰能给她片瓦遮身,你若不愿意,我亲自照顾也好,拜托游公子也好,总能让她平安长大。”

这话听起来轻率,实际却很有可行性。

女孩只是在人间显眼,到了修真界就只是个修为平平的童儿。那蜃珠好大一颗藏在洛九江丹田里的时候,也只被阴半死发觉,如今尽数化在这孩子经脉里,自然更是隐蔽。

只要能防止她被人觊觎,那剩下的所有事情都不算事情。

阴半死嘴角扭曲,噙着抹古怪笑意:“好啊,宝贝主人一开始就不追究,秘密成为秘密,又有安全地方能去,这下她不活谁活。只不知若是你自己自身难保遭人追杀之际,又碰上这一大件遗落宝物的倒霉事,是不是第一个就先把她一刀刀拆了。”

他说话还是一贯难听,然而论及口气却不若字面意思一般含质问意。

他只是在复述。

那女孩眼看已经走上了一条崭新道路,说不上最好,可总也不是最坏,虽然未必出人头地,但有洛九江一诺想必能保证安全。

只是他身陷囹圄,那条道路从来都同他不相干了。

“我不会的。”洛九江坚定道:“我要真遇到这种境况,只好在村里留下银子请人照顾那病人,自己挟起这孩子带她就跑。只要我一息尚存,便不容别人碰她一根寒毛。”

阴半死抬起眼皮,口吻说不好是不是在嘲笑:“你又要以腰刀为证?”

“不是,我拿阴兄信我之心为证。”

洛九江直视阴半死,声音清朗,掷地有声:“阴兄往日信我不曾对药峰女弟子有非分之想,今日也定信我不会在紧要关头弃幼子于不顾,因为这才是世上行事的道理。这孩子本是被你我牵连,就是咱们都死了,也不该是她遭逢不幸。”

“是个好道理,但也只是个道理了。普天之下,你还真以为像你一般的人很多吗?”

“就是很多。”洛九江斩钉截铁道:“阴兄此时眼前有一个我,等你回了书院,就能见到千百个‘我’。你要肯放眼世上,那就有千万万个我这么想,我这么做的人。”

“阴兄,困囿你的事情不会重演的。我亲眼见过人能多糟糕透顶。那里性命贱如草芥,朝不保夕,一纸通缉甚至不允许有半点温情……可就是在那样糟糕透顶的环境中,我也遇上了很好的人。”

“我信盐碱地上仍能生寸草,千里寒川上也能养生灵。我曾陷入一处终年灰云覆雪,举目沉霾的地方,然而即便在累累数层的地宫之下,我亦亲自得见天光。”

“阴兄别自苦了。”洛九江轻声道:“你看,眼前是春风沃土,她得救了。”

阴半死注视洛九江良久,终于不含讽意的一笑。

“我从来觉得,我实在运气不好。”

见他有倾吐心声的意思,洛九江默默听着。

“我现在也这么想。”阴半死阖上双眼:“老天待我实在不怎么样,故意让我晚遇上你十七年。”

说过这话,阴半死沉默一会儿,随即缓缓背过身去。不比他前几次的拔腿欲走,他这次的表现竟仿佛有点不好意思似的。

也是,以他素来的性格,能这样委婉表达出“怎么我小时候遇上的不是你”的含义,简直不亚于直接要他的命了。

洛九江愣了一愣,很快就闷笑着快走两步蹭到对方身边:“阴兄别走啊,我那天落了东西没给你。”

他笑眯眯地冲阴半死伸开手掌,手心里正躺着一朵半开的掌中花。

……看到这花阴半死就来气。

直到今日,他仍然能清晰回忆出对面这小子如何没心没肺地把花给他别在襟上,又愣头愣脑地一把拽了下去。

他后来几次找弟子试验,却再没看到过能开到这种程度的掌中花了。

如果阴半死有幸能跟封雪畅谈一场,就该知道世上有种行为叫热插拔。

阴半死板着脸,冷冷地瞪着洛九江,故作凶恶掩饰自己瞬间的软化无措,想用眼刀把他吓退。

十息的僵持后,他终于意识到这种做法是不可取的。

阴半死只好冷冷道:“别叫得这么熟络。七八天里你全书院一会儿‘李兄’一会儿‘赵兄’,哥哥认得满街都是,百家姓都快被你集齐了,连云深峰上那只白鹭都是你鸟兄,用不着再多添我一个。”

洛九江何许人也,在他短暂的生命中,连续对付过前·寒千岭,他师父和谢春残三大难缠,要是再听不出阴半死话里的口是心非,他干脆去跟寒千岭姓。

听阴半死一番连消带打,洛九江只是笑笑,权当对方话里的别扭不存在。

“十二峰主也满书院都是,看来这么称呼亦不好。既然如此,那我就只能叫你声老阴了。”

“……”

阴半死的眉头深深地聚在了一块。

天下间很少有人能在他这副表情下保持镇定,九天前的洛九江也不能,但现在的洛九江可以。

他不但能维持自己自若的神情,他还敢笑呢。

“老阴你这么看我做什么?我也是被逼的——不然你是想我叫你老伴儿,还是叫你老死?”

阴半死:“……”

他想让洛九江先去死一死。

他深吸一口气,勉强维持了自己鬼气幽幽的镇定:“你叫我老阴,我叫你什么?”

洛九江张口就来:“小洛就行。”

阴半死点点头:“凭你?”

“啊?”洛九江诶了一声,没想到他现在还会说出这种话来。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覆巢之下,安有完鸟。”说到这里阴半死一掸自己衣角示意,“十天里跟我这种人打上两回交道,你能算哪块老黄瓜刷绿漆的韭菜盒子?”

这一长串话被阴半死说来壳都不卡一下,比起先前他对洛九江的几句原始的言语攻击,现在他简直肉眼可见的进步神速,一息千里。

洛九江站在原地,手里还捧着那朵掌中花,整个人呆若木鸡,颤抖不已,心绪久久不能平静。

原来有的人总不开口,不是因为他不会说。

根本是他怕说死你。

阴半死欣赏着洛九江瞠目结舌的蠢样,不由得十分安慰地笑了,笑声堪称愉悦。带着这种能让药峰弟子集体跳崔嵬峰的笑意,他顺手把洛九江手心里的掌中花取过。

捻着那花,倒让他想起来点什么:“回去安顿好这孩子后,你记得把那遭瘟的鸟领走——天天在我峰上唱歌,叫声都堪比鸟版十八摸了。”

洛九江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他捂着心口虚弱问道:“老阴,你也想说相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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