握上来的手明明挺凉,相叠的部分却莫名一层层染上热意。
靳林琨喉结滚了滚。
平时找个理由就能把对方的手捞过来攥一会儿的人,这时候反倒忽然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怔怔被握着那只手,呼吸不自觉地摒起来。
手掌叠在手背上,空气静得发稠。
……
靳林琨的胳膊绷得太紧,没撑住,微微抖了一下。
高考不是小事,于笙实在不能就这么贸然开口,抬了下手,想要先拍拍对方的手背:“你——”
才开口,靳林琨刚抖了一下的那只手已经猛然翻过来。
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快地、牢牢地一把抓住了于笙的那只手。
于笙:“……”
靳林琨:“……”
靳林琨轻咳一声,试图解释眼下忽然就从正常普通的安慰变成了十指相扣的状态:“朋友,我以为你要把手拿走——”
于笙面无表情:“我是要把手拿走。”
“……”
靳林琨破罐子破摔,握着他的手索性又紧了紧。
于笙不常安慰人,更没被安慰过,不知道这是不是现在新进化出的什么交际手段,却依然本能觉得莫名别扭,右手动了动,试图往外抽出来。
靳林琨左手攥着他,右手滑过张纸,抄起笔在上面一笔一划地写字:再给握一会儿。
于笙勉强拿左手抓起支笔,扯过那张纸回他:不给,滚。
他不擅长写左手字,落笔也很没准度,写出来的字自己都认不大出来,滚的最后一笔直接划出了纸边。
靳林琨没动,也不知道是没看懂还是明知故犯,继续认认真真往下写:朋友,再握一分钟,给你考个第一回来。
……
整句话乱七八糟,简直没有任何逻辑可言。
于笙心说你考不考第一跟我有什么关系,话到嘴边又不得不刹住,忍不住抬头扫了他一眼。
靳林琨垂着眼睫,不知道在想什么,手里握着那支笔始终没抬起来。
“来”字的最后一捺写到一半就停了,笔尖顿在纸上,渐渐晕开一坨挺显眼的墨点。
不知道是不是他身上的某种异于往常的气息太明显,于笙准备踹桌子抽回来的手顿了顿,被他试图证明什么似的牢牢攥着,再没挣开。
体温渐渐在交握的地方分成两个人的。
靳林琨握着那支笔,顿了顿,沿着墨点向下延伸,画了个花杆,添了两片叶子。
笔尖亡羊补牢地斟酌了一会儿,一圈一圈打着转,往外面补着大小不一的花瓣。
一年的时间其实过得比想象中还要快。
他见到那个n大副校长的时候,才忽然想起来有些事都已经过去快一年,差不多可以彻底翻篇儿了。
这一年里学校其实不止一次给他打过电话,也有不止一个老师苦口婆心地劝他,哪怕不能当年参加高考,至少也要回来上课,别把底子丢下。
学校不厌其烦地保证,如果实在介意可以帮他申请调换班级,可以专门分出老师教他,不会再让他遇到以前那些事。
一个又一个的人来劝他,不要受影响,不要任性,不要赌气。
不要自暴自弃,不要因为一点小事就耽误前途。
……
一点小事。
靳林琨手里的笔歪了下,最后一片花瓣也没能画好,一不小心就比边上的大出了一圈。
正要顺势再加第二层小花瓣,于笙忽然站了起来。
没等反应过来,他整个人已经被于笙从座位上扯起来,几步拽出了自习室。
自习室一片寂静。
连写字的声音都停了,七组同学齐刷刷抬头,在空中交换着迷茫无助的目光。
【12万智慧豆甩卖中:救我救我救我,我靠发生什么了?!?!】
【思考人生:笙哥把琨神扔出了后门??】
【做梦想考省第二:笙哥把琨神拎出了后门??】
【hp-1999:笙哥把琨神举起来,一把抡出了后门??】
【救我:orz怎么说呢……】
【救我:横看成岭侧成峰,你们这么说大概也没什么问题。但是我这个视角,只能看见琨神和笙哥手拉手出了门,并且手拉着手往洗手间去了。】
靳林琨一路被扯进了洗手间。
他扶了下墙,堪堪站稳,镜片后的黑眸有点困惑地弯了弯:“朋友——”
“洗把脸。”
于笙蹙了蹙眉,松开手退了一步:“一会儿翻墙,我陪你出去打游戏。”
靳林琨微讶,几乎以为自己在和练习册攀比的时候不慎泄露了什么痕迹:“我刚才不小心说话了?”
于笙被他刚刚的状态烦得不行,没听懂他在问什么,也懒得问,顺手在手机上翻上次那家网吧老板留的微信号:“晨星网吧,二楼包间,喝什么?”
还没太反应过来对方过于干脆利落的决定,靳林琨张了张嘴,顺口:“旺仔牛奶——”
他说完这句话就退了半步,及时躲开了舍友的杀气。
于笙握着手机,面无表情抬头等着他改口。
靳林琨轻咳一声,笑笑:“……可乐吧,要冰的。”
于笙低下头,飞快在屏幕上敲着预定包房的订单。
洗手间里再一次安静下来。
靳林琨一只手按着水龙头,目光落在低着头专心敲屏幕的少年身上,隔了一会儿才被水流声惊醒。
他摘了眼镜,准备放在水池边,先洗把脸。
拿着眼镜放下来,碰上的却不是冰凉的瓷砖。
刚被攥得微温的那只手拦过来,一把抢过了他的眼镜。
靳林琨忍不住扬了下唇角,收回手,接起捧水扑在了脸上。
网吧老板很热情,把两个人招待进来,放了两罐冰可乐,两盒泡面,边上还堆着乱七八糟的零食花生米和火腿肠。
头一次知道网吧还能有这种打开方式,靳林琨看了看眼前的架势,有点震撼:“咱们这是……要通宵吗?”
于笙拉开可乐,拉环转了一圈,把吸管戳进窟窿里递给他:“随便,你说什么时候回去就什么时候回去。”
“陪你学一个晚自习,就能换一个晚上?”
靳林琨仔细想了想,有点儿算明白了,高高兴兴接过可乐:“我觉得这么算很合适,我们其实可以考虑一下,适当再加个早自习,每天中午也可以利用起来……”
于笙:“……”
对这个人敏感简直是浪费时间。
于笙没理他,扔过去一盒泡面,俯身去开机子:“你去青训营打的什么?不用拿你那个旧号上分了,我借你个号,随便你怎么打。”
靳林琨曾经提过一次,休学之后去青训营打了一年时间的电竞,但因为发现相比起来还是学习比较容易,所以就回来了。
前阵子他总是早起翻墙,于笙起初还不信,后来才知道他居然真是去网吧,定时定点替旧号往上刷级的。
按照于笙对这个人的了解,谦虚的话都得反着听,游戏哪怕真不如学习,至少打得也应当算拿得出手。换个高段位的号痛痛快快打几局游戏,总归能比在自习室里窝着心情好一点。
……
靳林琨报了个游戏名,看着得到的新账号,莫名有点紧张:“朋友,你这个段位好像比我高一点。”
“无所谓,打游戏就是为了玩儿。”
于笙戴上耳机,向后靠进电竞椅里:“双排,你打,我跟着你。”
靳林琨看起来还想解释,看着已经开始准备的舍友,摸了下鼻尖,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他身子坐得正了正,戴上耳机握着鼠标,目光落在屏幕上,整个人也多了些格外专注的架势。
包间的机子是并排的,于笙侧头看了看他落在电脑荧光下的侧脸,收回视线,敲上键盘。
那个副校长没把话说的太明白,但言下之意,无非是一年前发生了什么事,耽搁了对方原本该顺顺当当走下去的那条路。
没什么事是小事。
不想再看见靳林琨毫无意义地浪费纸了,于笙回想了下,确认两个人的话题已经彻底转到了游戏上,才终于放心说话:“我相信你。”
靳林琨戴着耳机,还没来得及开音效,听见他的声音,下意识转头:“什么?”
“我信你,也知道你行。”
于笙攥着鼠标,目光落在屏幕上,隔了半晌又出声:“你选的,干什么都能行。”
少年哪怕靠在椅子里,肩背也依然笔挺。视线牢牢盯着屏幕,神色专注心无旁骛,看起来像是在说游戏的事。
偏偏两个人却都莫名知道,他说得根本不是游戏的事。
靳林琨侧头看着他,半晌,镜片后的眼睛微弯起来,转回来看向屏幕:“我努力。”
他的声音轻下来,不知道是在承诺给谁听:“我一定努力。”
……
三局过后。
于笙深吸口气,从电脑面前抬起头,看着靳林琨。
努力……个屁。
“这个段位比我的高,匹配的级别有点超出我的水平。”
靳林琨摸摸鼻尖,轻咳一声:“等我再适应一下——”
于笙打断他:“不用了。”
难得舍友出来陪自己打一次游戏,靳林琨坐起来了点儿,肩膀探过去:“朋友,前几局是个意外,星钻太难了,我还没发挥出我的真正实力……”
“不用适应了。”
于笙一对四被自杀式袭击炸灰,冷漠地看着落地成盒的双排队友:“下一局匹配的就都是铂金了。”
靳林琨:“……”
“我本来还在想,你都退役了,你们那个青训营居然不让你把训练号带出来,实在有点不近人情。”
于笙:“现在我明白了,他们是不是还不准你说你是从哪个营里出来的?”
“也不是不准……”靳林琨揉揉手腕:“他们退了我的钱,求我千万别说出去。”
“……”于笙用力按了按太阳穴。
就在刚才,他还一转念想过,靳林琨会不会是在休学去打电竞的时候遇到了什么事,留下了心理阴影,才会让性格变化这么大。
现在看起来,有心理阴影的应该是那个倒霉催的青年电竞训练营。
他上次遇到这种外强中干只能虐菜的水平,还是那个把他坑来夏令营的白银代练。
连续三局带着队友的遗志孤军奋战,于笙有点儿头疼,摘了耳机扔在桌上,准备出去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朋友,冷静。”
靳林琨眼疾手快,按住准备站起来的舍友,手臂拦上肩膀:“再陪我试两局,我一定好好打。”
于笙早看出了他的真实水准,毫不留情扒开挡在胸前的胳膊:“你再好好打几局,我这两个号就掉到黄金了。”
“黄金三。”靳林琨好声好气解释,试图把人按回去,“我马上就升铂金了,你别急,我觉得再打两局就能开窍……”
于笙一点儿也不觉得落地成盒能有什么游戏体验可言,抬手想把人推开。偏偏这人肩宽臂长优势明显,推了两下没推动,倒是自己的椅子因为反作用力跟着转了小半个圈。
靳林琨没提防,力道使了个空,整个人被带着往前一倾,几乎就扣在了他肩膀上。
两个人的力道都不由自主地停下了。
包间没开大灯,有点暗。
电脑风扇嗡嗡响着,卡在游戏排位界面的背景音从耳机里有点缥缈地钻出来,混着心跳的砰砰声。
夏天的衣物薄,体温隔着衣料渗透过来,隐约发烫。
靳林琨咽了咽唾沫,胸口微窒,手臂勉强撑着他身后的电脑桌桌沿,隐约有点僵。
于笙整个人几乎被他压在了椅子里,被姿势限制得只能微仰着头,一只手横拦在两个人胸前,回肘顶着他的肩膀。
少年的喉结在稍显暗淡的光线里勾勒出近乎锋里的线条,一言不发,肩膀蓄着异常鲜明的力气。
“朋友。”
靳林琨莫名的不想松手,错开视线,嗓音有点发哑:“商量一下,你要揍我的话,咱们俩先把机子避开,这个比较值钱……”
于笙:“闭嘴。”
靳林琨闭嘴了,安安静静地微侧过头,下颌轻轻擦过他的肩缝。
于笙闭了闭眼睛,低低骂了一声,横在两个人中间的手臂忽然撤开了。
没等靳林琨反应过来,后脑勺已经被一只手强硬按住,不由分说地用力抵在了面前咫尺的肩膀上。
少年有点儿烦躁的嗓音响起来:“……就他妈这么难吗?”
靳林琨愣了愣。
于笙的体温也有点低,不发烧的时候身上也是凉的,领口带着点干干净净的洗衣液的味道。
靳林琨后脑被他牢牢按着,单手撑住电脑桌,额头抵着他的肩膀,几乎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像是在莫名发烫:“真的……难。我练了一年了,好不容易从白银到了黄金三,朋友,你听我解释——”
“不想说就不说,我问你当初出什么事了吗?”
于笙根本不想跟他说游戏,照他肩膀捣了一拳,卸开他撑着桌沿的那只手:“难受了,不想一个人待着了,好好跟我说一声,就不行是不是?宁可画他妈八爪鱼也不信我是不是?”
靳林琨肩膀闷闷一疼,不受力地塌下来,落在他的肩上。
于笙揪着他的衣服,胸口莫名堵得慌,嗓音冷冷压下来:“就他妈不该理你……”
剩下的话被倾下来的胸肩整个截住。
靳林琨俯身,一只手探在他背后,抬腿卡住那把电竞椅,把他整个人从椅子里抱了起来。
刚才还烦得快要动手揍人的少年忽然静了,眉峰蓦地蹙紧,肩背用力绷了绷,不自在地想要挣开。
拦在身后的手臂却显然比他的力气还大,加上身高的优势,稍一用力,就把他整个封在了怀里。
“……不是八爪鱼。”
靳林琨圈着他,嗓音隐约发闷:“我画的是向日葵。”
于笙:“……”
“我错了。”
眼看怀里的人就要甩胳膊走人,靳林琨及时把人圈回来,一只手在于笙背上胡噜了两下,认认真真按着他教的说:“难受了,不想一个人待着,所以想拉着你打游戏。”
一年了,所有的事好像都快过去了,又好像什么都没过去。
完全相同的题目,写满了的答案,心虚闪烁的目光,一只接一只指向自己的手。
“影响太恶劣,字迹是你的,不论怎么样,今年肯定没办法参加高考了……先休一年学吧,缓一年,也给学校点转圜运作的余地。”
办公室里,校长手里拿着那张处分,轻轻叹气:“知道你不知情,不是训你——都高三了,大家都是竞争关系,哪儿来的朋友?怎么还能说相信就相信别人呢?”
……
靳林琨低头,收紧手臂,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来:“我信你。”
于笙唇角用力抿了抿,绷紧的肩膀一点点缓下来,错开视线。
靳林琨的心跳很快,贴在他的胸口,砰砰作响。
“我只信你了。”
靳林琨抬手,把较着劲的少年拢进胸肩,轻轻揉了揉头发,低头:“你理理我,别生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