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笙抬起头。
灯光晃着车窗,折出隐约的淡黄亮芒,靳林琨坐在身边,低头看着他。
心跳清晰地撞击着耳鼓,砰砰作响。
漆黑眸底的光芒清晰坚定,稳稳当当映落着他的影子。
于笙喉结轻轻动了动,轻抿了下唇角,不自觉地想挪开视线。
才转开,一只手已经拢上滚烫的耳侧。
于笙打了个激灵,堪堪忍住动手的念头,忽然忍不住蹙了下眉。
也不知道靳林琨是不是紧张得过了头,拢上来的那只手居然格外的凉,还带了点儿隐约的湿意。
于笙皱着眉,抬手去拉他的胳膊:“怎么回事?”
“……没事没事。”
靳林琨忍不住笑出来,轻按住整个人都红通通的小朋友:“快熟了,给你降降温。”
于笙回头,看着因为内外温差蒙了一层水汽的车窗上格外显眼的手印:“……”
被拎着胳膊扔回去的靳林琨坐在座位里,揉揉鼻尖打开手机,在“可能会挨揍”的挺长一串名单里又添了一项。
从校门口回家原本就远,公交车的路线又绕了个挺大的圈子,晃了快一个小时,才终于接近了于笙家的那一站。
快到家的时候,于笙忽然动了动手臂,去碰靳林琨撑在他身侧的手。
靳林琨弯了弯眼睛,手腕一转就把那只手牵在掌心,正要说话,忽然被于笙往他手腕上摸的指尖吸引了注意力:“……”
“打扰一下,朋友。”
靳林琨不太弄得清楚现在是个什么流程,忍不住开口:“我能问问——”
于笙专心测他的脉搏:“不能,闭嘴。”
这人心跳明明刚才还跟他一样快,现在居然就已经降下来了。
好歹也曾经打过几年篮球,心肺功能居然比不过一个去电竞基地打了一年游戏的人。
于笙扔开他的胳膊,看着窗外,努力地继续深呼深吸调整状态。
靳林琨仔细看了一阵,才差不多猜出了是怎么一回事。
……
小朋友好像总是会在一些格外有趣的点上非常要强。
靳林琨忍不住牵了下唇角,清清嗓子靠过去,摸索着握住他的手:“换个思路,朋友,可能是你现在才意识到咱们两个在谈恋爱。”
谈恋爱这件事,和他们以前做过的所有事都不太一样。
不是说好了、拉拉勾就开始了的,也不是像考试一样,交了卷子就尘埃落定。
要一点点地反应过来,一点点地发觉和适应生活中所有的变化,要持续而潜移默化地,去接受另一个人出现在目前的生活和对以后的全部计划里。
靳林琨体贴地放轻声音,安慰了自己的小男朋友。
然后发现小男朋友好像比之前更红了。
公交车的站点和于笙家隔了条街,下了车还得再过条马路。
雨短暂地停了会儿,风吹得人站不住,浓墨似的乌云还在暗淡的月光下往一起凑,估计过一阵还得再下一场。
靳林琨好不容易记了次路,很想靠自己找到家,坚持要在前面带路。
于笙满足了他的愿望,跟在他身后,把拉链拉到领口。
外套是靳林琨的,有点大,非常厚实,严严实实挡住了吹过来的冷风。
靳林琨仔细看了看人行道两边的车辆,很自然地反手探到身后等着他。
于笙比他慢了一步,走到路边,看着他探回来的那只手。
雨后空气格外清新,街道都被冲刷得干净。路上的车辆川流而过,红灯透过朦胧雾气,跳转成绿色的小人。
靳林琨站在十字路口等着他,背后是穿梭的密集车流,人行道的绿灯亮着,行人匆匆走过。
像是某个曾经模糊的梦境,忽然清晰地在他面前展开,通向完全不知道会发生些什么新的故事的未来。
于笙跟上去,把手交到他手里。
直到回家,于笙耳朵上的热度才差不多褪干净。
他其实一度试图去冲个凉水澡,被靳林琨及时制止了,先抢占了浴室,现在已经把整个浴室都弄得全是蒸汽。
刚才于笙开门给他递毛巾,都差点以为自己的浴室里空降了一个瑶池天团。
外面的雨又开始下,越来越大,天阴沉得能连在地上,雷鸣电闪交错不停。
于笙换了件半袖躺在床上,枕着胳膊,手背碰了下嘴角。
……
谈恋爱。
靳林琨进了卧室,于笙还在枕着胳膊出神。
看起来还出得很认真,连他进门都没发现,
还记得上回于笙淋了场雨发烧的事,靳林琨有点不放心,过去摸了摸额头,一只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于笙?”
“没睡。”于笙枕着胳膊,翻了个身,拽着覆在额头上那只手让他坐下来,“你怎么跟家里说的?”
跟这张床已经见过几面,靳林琨亲切地扶着床边打了个招呼,沿着他的方向靠下来:“说我找到了个好地方,住起来特别舒服,小朋友特别可爱,翻墙上学只需要十分钟。”
于笙:“……”
以他对段磊他们几个家长的了解,正常家长可能不太能接受这种出来住的理由。
靳林琨还在调整着姿势,试图找到和这张床最合适的接触方式:“怎么了?”
“没事。”于笙揉了下额头,“然后你家就同意了?”
靳林琨没觉得这段话有什么问题,趴在他身边,拉过小朋友的胳膊,点了点头:“他们立刻放下了心,带着行李出国旅游了。”
……
也对。
能养出这种儿子,应该也不是特别走寻常路的父母。
后知后觉地修正了自己的印象,于笙抻了抻躺得发僵的肩背,想要起来冲个澡,才发现靳林琨还握着他的胳膊。
靳林琨正在仔细看卧室里的摆设,不知道在盘算计划什么,想得挺认真,没来得及松手。
于笙起来的时候也没留意,被他拽着手上一滑,没撑住,就又趴了回去。
床上很软,摔一下其实也没什么事。偏偏靳林琨不知道哪根筋没搭对,又霍地回神,张开手臂把他给接住了。
……
男孩子的骨头硬,撞在一块儿,砰地闷响了一声。
于笙按着眼角,靳林琨捂着肩膀,都疼得半晌没能出声。
“磕哪儿了?”
靳林琨吓了一跳,顾不上肩膀,手忙脚乱去拉他捂着眼角的手:“伤没伤着?我看看……”
其实就是磕那一下疼,要真想伤着,靳林琨这个肩膀估计得先换个材料。
于笙被他拉了两下,把手让开,眼睛眨了两下:“不要紧。”
他原本还没怎么当一回事,看着靳林琨异常紧张的神色,还是没忍住扬了下嘴角,按着他的脸把人推开:“行了,我是面捏的?”
确实没什么事,就是磕了一下,看着有点泛红。
靳林琨稍微松了口气,摸了摸那一片红痕,又不放心,拉着他坐起来:“别动。”
于笙还想问他要干什么,对面的人已经靠过来,按着他的肩膀,在眼周轻轻吹了吹。
轻缓的气流拂过皮肤,有一点儿凉。
于笙心脏莫名一跳,肩膀不自觉地绷起来。
靳林琨其实没在浴室呆多久,就是简单冲了冲,把浴室弄得全是热腾腾的水蒸气就出来了。
温热的气息还沾在他身上胸口,整个人倾靠过来,胸肩暖和得让人忍不住想闭上眼睛。
于笙坐在床沿上,让他小心翼翼地凑在撞红那块儿吹了几下,指尖顶得掌心有点疼。
靳林琨可能确实没说错,他不是不紧张,只是反应慢了点。
这人情书写得委婉到能拐出八个弯,他在刚听到那句“我家要有个小朋友”的时候脑海里就有点空,直接被后面的内容拐着跳跃到了家人的部分。
……
结果隔了两天,才想起来要成为家人、有个男朋友的先决条件,是他们还得谈个恋爱。
他其实见过爱情,也见过爱情在现实里无可避免地消磨,最终凋落枯败是什么样。
这是父母教给他的第一课。
上那个私立初中的时候,因为初三他的成绩跳水,学校的心理咨询师找他聊过两次。
说了挺多内容,什么有关父母离异后心态调整的,有关创伤后重新调整的,还给了他几本书,让他翻翻看看。
于笙当时也翻过两本。
他刻意没仔细看过,这几年也都没怎么再找出来,但真要想一想,还是能相对清晰地回忆起来上面写的内容。
是他随手翻开的第一章。
右上角有一小道淡淡的折痕,首段和标题间空了两行,段尾的最后一个句号在整页的最中间。
写的倒不是什么要振作要自强,是在分析经历家庭破裂的个体在接受他人时会出现障碍,对于建立长期稳定关系也会更趋向于回避和拒绝。
上面有挺多例子,还有心理学的理论分析,有理有据地证明了这是个普遍现象,需要长期调整和修复伤痕,才能重新交付信任。
……
于笙其实能理解这上面写的道理。
“还疼吗?”靳林琨自责得不行,“怪我……我看看,不行上点儿药——”
于笙握住他的手挪开:“没事,不疼。”
回避,消极,拒绝,习惯性的自我保护。
他都懂,也都能理解,甚至都曾经体会过。
隐约察觉到他的情绪有点儿不对,靳林琨蹙了下眉,抱着他低头,轻轻揉了下脑袋:“怎么了?”
于笙摇了摇头,攥住靳林琨的袖口,抵上肩头闭起眼睛。
他只是忽然发现,这一切都可以和他没关系。
他的父母是不是分开了,是不是已经忘记了当初属于一家三口的回忆,是不是可能成为了不够好的家长和大人。
都和他遇到了一个喜欢的人,想跟他一直在一起,一起去更高风景更好的地方,没有任何关系。
“不是要好好抱一会儿吗?”
于笙莫名懒得动,靠在他肩上,发梢擦过靳林琨颈窝:“还抱不抱?”
“……抱。”
靳林琨伸出手,把他整个圈进怀里,“特别想抱。”
屋子里重新安静下来。
已经被两个人的东西塞得满满当当的卧室,灯光温柔地拢下来,雨点砸着窗户,和呼啸的冷风一起被彻底隔绝在外。
于笙靠在他怀里,安安静静地阖着眼睛。
气氛静得暖洋洋的,靳林琨抱着他的小朋友,稍微低头,试图解释一下自己刚才的傻逼行为:“我刚刚其实就是想抱你,但是落点没控制好——”
于笙决定给这个准备一直在一起的人一点简洁明了的提示:“闭嘴。”
“……”
靳林琨从善如流地闭了嘴,手臂上的力道稍微收紧。
在他估算了一下浴室蒸汽散干净的时间,并且决定提醒一下于笙尽快去冲个热水,免得浴室又重新凉下来的时候,才忽然发现于笙已经在他怀里睡着了。
少年阖着眼睛,呼吸绵长安稳,眉宇都放松得柔软温融。
靳林琨静静坐了一阵,低头,把人往怀里抱了抱。
……不去浴室其实也没什么。
无非就是要尽快暖和起来,省得着凉,这个功能他好像也能做到。
已经有了经验,靳林琨很熟练地抖开被子,抱着一碰着他就想睡觉的人一块儿躺下,严严实实地掩上被角,把人搂进怀里。
卧室的灯啪地暗下来,床头灯落下柔和的光晕。
于笙被折腾得掀了掀眼皮,半梦半醒看了两眼,被靳林琨及时抬手遮住眼睛:“睡吧,没事。”
掌心被睫尖扫了两下,酥酥痒痒,手移开,小朋友看起来好像还在等什么,蹙着眉不肯好好闭眼睛睡觉。
靳林琨迟疑一瞬,试着靠过来,在他额头上轻轻亲了亲。
……
第二天,段磊他们看见于笙那一块不起眼的淤青,毫不意外地惊了。
“笙哥,你要是被绑炸了就假假眼。”
段磊嘴都不利索了,还是努力鼓起勇气,准备帮兄弟两肋插刀:“下刀山上火海,我们陪你。”
于笙自己也没想到能弄出这种误会来,翻了一页书,揉揉额头:“说了没事,听你们的课。”
他桌角放着靳林琨临上学前塞过来的茶叶蛋,刷了几篇题,还是没忍住在课间伸出手,把蛋壳剥下来吃了。
……
这人居然以为磕青了就用鸡蛋敷,指的是所有成型种类的鸡蛋。
要不是街口那家茶叶蛋挺好吃,于笙都想当时就辜负他大清早出去买鸡蛋的良苦用心。
以段磊为首的一群人坚信于笙甚至还被超冷酷的黑衣人打青了眼眶,忧心忡忡地讨论了一上午,也没讨论出他们这些人要怎么在一个武力值可能比笙哥还高的人手里把笙哥解救出来。
中午放学,他们集体谨慎地躲在教室角落,观测着笙哥披上校服外套,拎起保温杯出了楼门,一路到了正对着两条步行街的后墙。
学校的食堂地方其实够用,但因为饭菜里天降的意外材料太多,不少学生中午都习惯定外卖或者翻墙出去吃。
领导层曾经严厉地监管过一段时间,教育处主任对着大喇叭教育了同学们好几次,最后自己也为了做出表率,去食堂吃了一次学生窗口。
……
后来这种行为就在无形中被默许了。
一群人屏息凝神悄悄跟着于笙,一路谨慎地侦查敌情。
“笙哥到了围墙边,笙哥撸起了袖子,笙哥准备翻——笙哥没有翻墙,笙哥从墙上接下来了一个人。”
姚强负责这一段的侦查人物,对着手机,压低声音给一群人直播:“这个人穿着黑色的衬衫,看起来和上一次的应该是同一个人……你们觉不觉得这个人有点眼熟?”
“我也觉得眼熟!”段磊一拍大腿,“是不是之前考试见过?我记得当时也是个黑衬衫……”
三百零二名姚强同学摇摇头:“那不是,咱们见的可能不是一个人,我跟你们不在一个考场。”
情报暂时没对接上,一群人决定暂时放弃这个话题,继续监控那个黑衣人准备对于笙做什么。
“他带了两个饭盒,他和笙哥一起走到了小凉亭,他们一起坐下了——我靠,那是松鼠桂鱼吗?”
姚强咽咽唾沫:“我们真的要守护笙哥到最后一刻吗?那个松鼠桂鱼好香。”
“讲不讲义气?你们忘了笙哥是怎么熬夜给你们讲题的了吗!”
段磊忍不住对他们发出来自灵魂的质问:“看看笙哥今天青了一片的眼圈,你们还能吃得下去饭吗?!”
边上的男生看着姚强发过来的照片,忍不住咽了咽唾沫:“怎么说呢……”
另一个男生按了按饿得咕咕叫的肚子,深吸口气:“应该——能吃下去不少。”
黑衣人和于笙在小凉亭边找了个空位,放下饭盒,交换了彼此手里的旺仔牛奶和保温杯。
围墙边上有凉亭,还带长廊,边上就是小树林,是个约会的好地方,有不少人中午就在这儿解决午饭。
几个人趁着四周人多混过去,隐蔽在人群中,看着黑衣人和于笙一边说笑打开饭盒,把汤和饭摆好,又很耐心地挑干净鱼刺,夹了一块金黄酥脆的鱼肉搁进于笙碗里。
“就快了!”段磊十分紧张,“先给个甜枣吃,然后一定就会现出原形!”
于笙威名常年镇着整个三中,连于笙都打不过、甚至还落了淤青的人,战斗力一定也异常强悍。
说不定是来自另外某个学校的传说级人物。
……
大概是应了他的猜测,话音刚落,不知道于笙说了句什么话,黑衣人就放下筷子,右手抬了起来。
段磊瞬间进入战斗准备,倏地起身,准备拼死抱住黑衣人的大腿,给他们的大哥争取获得自由的机会和时间。
才要冲过去,黑衣人的手已经放在他们威风凛凛的校霸大哥脑袋顶上,轻轻笑起来,力道很轻地揉了两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