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锋微微侧过脸,月光照在他的脸上,那瘦削的侧脸,高挺的鼻梁,深邃的双目在月光下明朗,令人赞叹。
狼眸中现出一点淡绿色的光,恍若大漠风沙掩埋下的祖母绿。
李景隆认出了那是谁,下意识地朝后逃去,吼道:“快来人!抓住他!”
云起喝道:“两军交战,不斩来使……李景隆!”
登时便有士兵手执兵器在李景隆身前围了起来,一时间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
拓跋锋嘴角现出一抹嘲讽的微笑,左手探到右肩上去取长剑,好整似暇道:“吃了没。”
云起哭笑不得问:“怎派你出来了?快回去罢。”
“杀——”周围的人大喊道。
李景隆喊道:“此人乃是大内高手,原锦衣卫正使,儿郎们当心了!”
拓跋锋解下七星沉木,随手扫去,将欺尽前来的兵士扫得四处横飞,又问:“想师哥了么?朱允炆那小子没把你怎样吧?”
云起在众人面前被问到此话,当即面红耳赤,李景隆又在一旁不住大喊道:“杀了他,杀了他!”
“……”
云起勃然大怒道:“闭嘴!李景隆!”
“此人乃是朝廷钦犯!与徐云起彼此勾结,谋害皇上……”
李景隆一喊出此话,徐云起与拓跋锋不约而同地一惊,彼此都想到同一件事,糟了!竟是忘记了数年的那茬,拓跋锋生怕拖累了云起,忙转身就跑,云起道:“哎,等等!”
拓跋锋跑出几步,回头遥遥看着云起,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李景隆身周则是天杀的一堆苍蝇嗡个不停,各个挑衅地朝他望来。
李景隆见拓跋锋驻足不前,遂得意道:“徐监军通敌,现将他押下去!”
拓跋锋一扬剑,李景隆吓得退了半步。
“回去!”云起作势赶人,拓跋锋只得耷拉着脑袋走了。
“大伙儿吃罢。”云起看也不看李景隆,吩咐道:“马车上月饼取来分了。”
李景隆怒道:“把他拿下!”
云起冷笑道:“谁敢拿我?”
众将士面面相觑,无人敢招云起,云起又冷冷道:“通敌罪名可是不小,李元帅,你且问过皇上再作处置不迟。”
云起带着三保走了,李景隆却是积忿难消,当即便回帐写信给朱允炆打小报告不提,且话说那夜起,云起的监军帐外便被李景隆派了数十名哨兵围着,名为保护云起安全,实则监视他的一举一动,以防泄漏军事机密。
于是南军阵营中的卫兵们一边吃着徐家送的月饼,一边监视云起的一举一动,不知作何感想。
中秋之夜。
云起就着徐雯捎来的香菇肉酱扒了两大碗饭,懒懒坐在帐外,吩咐道:“三保,你把王妃送来的茶叶捧了,再捎上两盒月饼,给咱们李元帅送去。”
三保狐疑道:“李景隆不是与舅爷闹翻了?还给他送礼呢?”
云起笑答道:“李元帅家教不太到位,咱不能跟他一般见识不是?”
三保只得回帐去取月饼,云起又淡淡道:“架子上有个小包裹,小包裹里有个瓷瓶儿,里面装着药粉,顺手往茶叶里下点,别下多了,闻得出味儿。”
“……”
“舅爷,小的多嘴问一句,那是啥药。”
“当差常用的泻药。”
“是……是……”三保不禁在心中竖拇指,果然当惯锦衣卫的人手段不同凡响。
三保捧着礼盒去李景隆的帅帐,月饼没有丝毫悬念地被摔了出来,马三保照着云起吩咐躲在帐篷外窥探了一会,见片刻后,李景隆果然走出帐篷,把月饼盒子拣了回去。
云起依旧倚在帐前,半睡半醒地晒着那一轮皎月,忽然想起蒋瓛告老,拓跋锋接任正使那一日,也是中秋。
数年前的中秋夜。
“当了头儿,过节连兄弟都不管了。”张勤一肚子戾气无处发,朝着云起道:“巴巴地跑延和殿去迎着,狗儿等使唤似的……”
云起拉直了领子,对着铜镜左右端详,心不在焉道:“可不是么,这大过节的,殿上也没宣,师哥跑去做甚?”
张勤怒道:“还叫甚师哥?蒋师临老不知发的什么昏,让个突厥人接了位置,弟兄们本以为该是你云哥儿当正使,涂明几个小子让我去牵个头……”
云起这才明白过来,不悦道:“别说了。”
云起想了想,从镜中注视着张勤的双眼,认真道:“话不可乱说,师哥那么刻苦,这位置本就该他坐的。”
张勤道:“你又陪皇孙出去?”
“嗯。”云起看着镜内俊秀挺拔的自己,笑了笑,道:“师哥对大家也好,只是不显在脸上……不似我这般油嘴滑舌的。”
张勤不忿道:“大伙儿都说该让你当正使,你是徐家的人,论资历,论出身,哪样不比那突厥狗强……”
“勤哥儿!”云起动了真怒,吼道:“不许这么喊他!”
张勤噤了声,却依旧是一脸不服气,云起不平道:“排值都是他第一个上,忙得饭也顾不上吃,有麻烦都是他主动抗着,上回你们仨打寿春公主的手下,不是他给揽了,闹大了你逃得了蒋师一顿板子?”
张勤呸了声道:“换谁当正使不是这么着,锦衣卫便是同进退,共荣辱……”
云起又怒道:“知道同进退还说这种话?”
张勤讪讪地不做声了,云起叹道:“你们就从没把他当过自己弟兄,算了。”
云起本来挺好的心情被张勤一番话说得沉闷起来,然而仔细思量,却又有种别样的惬意。拓跋锋终究不行,自己才是众望所归……拓跋锋这时间还留在金殿上,更主动要求当值,是想做什么?
借着新官上任的兴头,向朱元璋多邀邀宠?
云起摇头好笑,拓跋锋就是个直脑筋,媚上媚得太露痕迹。
“云哥儿!”朱允炆清脆声音在御花园另一头响起。
朱允炆等了不少时候,此刻匆匆朝云起奔来,义愤填膺道:“我都知道了,走,咱这就去求爷爷……锦衣卫正使竟是给了那家伙……”
云起一听便大呼头痛,遭朱允炆死拖硬拽到了御书房门口,忽听到拓跋锋之声在房内依稀传来。
拓跋锋小声说了几句什么,辨不甚清楚,又听其中夹杂着“云起”、“管不住”等句,朱允炆登时气得全身发抖,便要推门进去。
那时间朱元璋苍老之声哈哈大笑,显是龙颜大悦,云起忙一把扯住朱允炆,道:“别进去,走罢。”
朱允炆一手握拳,深深呼吸片刻,竟是比云起还要难受,恨恨转身离去。
云起与朱允炆俱是烦闷得很,出了皇宫,只挑人少的地方静静走着。
朱允炆走出几步,忽然又要回去,云起忙将他的手紧紧攥在手掌里。
“皇孙,皇孙!”
“……那家伙像头狼,看就知道是忘恩负义的种!”
“没有关系,皇孙,你听云哥儿的……”
舞烟楼外,大红灯笼高悬,满街尽是明亮的彩灯,孩童们大声追逐呱噪,爬上树去,将焰火绑在枝桠。
云起停下脚步,与朱允炆面对面,站在中秋繁华的夜灯下,正色道:“人都是会变的,允炆,他熬了这么多年,总算有了出头之日,云哥儿是真心替他高兴。”
“人有失言,一时得意失言,并非就代表他心中所想,算不得什么。”
“我不会变,云哥儿。”朱允炆忽道:“我不会。”
云起淡然一笑道:“现不可把话说得太满,走罢,明日该如何还是如何……”
“云起!”
拓跋锋终于来了。
朱允炆登时色变,要转身狠狠训斥拓跋锋一顿时,云起握着朱允炆的手掌却是紧了紧,示意不可动怒。
云起笑着说:“大过节的,拓跋正使还忙着当值呢。”那话中却蕴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怒气。
拓跋锋显是追了半条街,饶是身体力壮,此刻也气喘吁吁。
“对不住,云起……师哥忙得走不开……”拓跋锋认真道:“你……皇孙?”
拓跋锋见到云起与朱允炆牵在一起那手,仿佛明白了什么事。
“云起,你过来,师哥有话与你说。”拓跋锋漠然朝着云起招了招手。
朱允炆怒道:“你唤狗呢!可曾把本殿下放在眼里不?!”
拓跋锋自知理亏,只倔顶着不吭声,等待云起过去。
云起见状尴尬,只得打圆场道:“你忙一天了,回去歇着罢,我陪允……陪少爷逛逛就回。”
拓跋锋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朱允炆的怒气已达到极致,云起忙作势赶人,叫唤道:“回去!快回去!”
拓跋锋只得耷拉着脑袋往回走。
云起这才松了口气,伸出手臂让朱允炆挽着,二人走近熙攘的长街。
中秋夜,人挨着人,云起却感觉茫茫人海中有一双眼睛时刻注视着自己。
云起回头看,拓跋锋若即若离地跟在二人身后,眉头便拧了起来,停下脚步。
朱允炆被闹得什么心情也没了,赌气般地甩开云起的手,一头扎进了人群里。
“少爷——!”云起惊得色变,京城人多,万一把朱允炆挤伤了可不是玩的,云起跑,拓跋锋在其身后便跟着跑,云起停,拓跋锋也停。
朱允炆在长街尽头截住一名京城禁卫的马,出示腰牌,那禁卫骇得不轻,忙让出坐骑,牵着皇孙朝宫里去了。
云起叹了口气,回头怒道:“你非得让我过个节也过不安稳是不?!”
拓跋锋笑道:“给你说个好事儿……”
云起吼道:“好你妈!”继而猛地挥开拓跋锋来拉的手,将他推了个趔趄,径自朝舞烟楼的方向走去。
走出两步,拓跋锋却不由分说,紧紧从背后搂了上来,云起不住挣扎,奈何拓跋锋力气实在太大,只得放弃了抵抗,道:“什么事?”
云起的忍耐力已接近极限,并不回头,只蹙眉看着那绑满了焰火的栀树。
数名孩童唧唧呱呱地推来搡去,争那引香要去点焰火。
拓跋锋饶有趣味地看着那一幕,双臂抱紧了云起,低声道:“师哥今天去求皇上个活计。”
云起闭上双眼,不耐道:“求甚活计?你莫太得意忘形,整个皇宫里的人都看出来了,爬得越高,摔得越惨。敛着点儿罢。”
拓跋锋愕然道:“怎这般说?我背后得罪谁了不成?”
“……”
云起闭着眼,握着拳,在身前晃了晃,堪堪忍住给他一拳的念头,道:“谁也没得罪,拓跋正使风光得很呐……”
“那是自然。”拓跋锋也闭上眼,笑着搂住云起,左右晃晃。“师哥晚上没来陪你,恼了?”
云起强忍火气道:“没有,跟皇孙正快活着呢。”
拓跋锋选择性忽略了那句,而后认真道:“师哥求皇上,让锦衣卫里再设名副使,你当副使,皇上应承了,明儿早朝时便写诏。”
云起愣住了,睁开双眼,道:“你……怎么说得皇上答应的?这可是改制啊!”
拓跋锋眯着眼,哼哼道:“我说我管不住他们……各个见了我跟乌眼鸡似的……”
云起板着脸道:“哦,你也知道。”说话那时,嘴角却是略翘了起来。
拓跋锋答道:“哦,我当然知道。”
“以后……正使听副使的,高兴不?”拓跋锋脸红了些。
云起耳根子发烫,答道:“谁要当那……劳什子副使呢,师哥……谢你了。”
云起眼眶发红,忍不住哽咽道:“放焰火了,你看。”
拓跋锋睁开了眼,深邃的瞳孔中闪烁着一如既往的光。
那一瞬间,整个金陵千万焰火,尽数纷纷扬扬地喷了出来,那飞溅的火花闪得让人难以直视。
“哭啥?笑啥?”拓跋锋端详云起片刻,而后问道。
“没哭啥。”云起睁开眼,与拓跋锋对视。
“你怎么又来了——!”云起险些从椅子上翻下去。
拓跋锋道:“月饼好吃么?”
云起道:“回去!快回去!”
拓跋锋笑道:“王妃让我来放火烧粮草,顺便看看你。”
“……”
云起哭笑不得道:“烧了么?”
拓跋锋道:“没,逛了半天,找不着放粮草的在哪,后面就几个空帐篷。”
云起哀嚎道:“我的娘喂!敢情你们都这么打仗来着,这军里粮草老早便吃空,李景隆要没你先前送那月饼,指不定过几天便得挖草根填肚子了。”
“两军未战,情报为先,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当了这么多年收集情报的锦衣卫,懂不懂?懂不懂!”
拓跋锋想了想,道:“你又没说,我们怎晓得。难怪今天那傻子急急忙忙便攻城了。”
云起心内嘲道也不知谁才是傻子,忽地意识到一事,翻身下地。
“这便攻城了,我怎没听到?”
云起攀上木垛高处,朝远方平原上张望,果然大部队整装待发,密密麻麻地填满了城外一大片地方。
南军架起飞弩,搭起主帅指挥高台,火把将夜色映得通红。
拓跋锋在木垛下不放心地作势接着,免得云起摔了下来,又解释道:“姚广孝出的馊主意,城里先顶着,师哥过来放火,待他们后方一乱,再趁势杀出……”
云起道:“果然是馊主意,不过李景隆吃了我那下完泻药的茶叶……这战还难说得很。”
拓跋锋倏然神色一凛道:“你给他下了泻药?!这怎使得?!”
云起疑道:“怎使不得?”
拓跋锋如遭大难临头:“那草包不指挥,换了个会的人指挥,这许多人便难对付了!”
“……”
云起一个头两个大,没想到自己药翻李景隆还是帮了倒忙,遂忙不迭道:“那你也别耽搁了,快放火,放完便回去罢。”
拓跋锋思维跳线极快,短短片刻又想到不相干的事,倏然道:“下来,师哥疼你。”
云起的思维已被拓跋锋牵成了一团乱麻,此刻精神几乎崩溃,骂道:“又犯浑了,快滚!”
拓跋锋碰了个钉子,遂讪讪闪身,没入营帐群中,不一会儿,火声从营帐最后方劈啪传来,时正秋季,风高物燥,军营一顶接一顶地燃起,云起被那黑烟呛得直咳嗽,只得仓皇离了自己的监军帐,躲到上风处。
“三保!”云起喊道:“马三保在哪儿呢!”
火借风势,甫一点起便成一发不可收拾之局,登时营帐群接二连三地陷入大火,前阵于北平外搦战的军队瞬间察觉,大喊声远远传来。
“后方走水了——!”
云起啼笑皆非道:“就这点本事还打仗,一群乌合之众……三保!三保在哪儿!”
火海之上,黑色的身影如同苍鹰,在帐篷顶端纵跃,仿佛焦急寻找着什么。
“怎还不走?”云起自言自语,忽意识到拓跋锋是怕自己陷进去了,忙两手交挥,大喊道:“在这儿,没事!”
拓跋锋松了口气,跃到云起身前,云起道:“你见了三保么?”
“不用担心,那小子厉害。”拓跋锋道。
那时间军马马厩被烧,数千匹战马惊天动地的大声嘶鸣,受到惊吓狂奔出来,马蹄声阵阵,吓得云起下意识地抱头就躲。
拓跋锋却是扎了个马步,右臂挥出,潇洒地使了一式“如封似闭”,堪堪揪住一匹战马缰绳,战马仰天长嘶,被勒得嘴角溢血,扯到拓跋锋身前。
拓跋锋翻身上马,朝云起伸出手,道:“别管了,跟我走罢。也别回北平了,去克鲁伦河。”
云起闭上双眼,叹了口气,那一刻心内确实有种冲动,抛开一切不顾,便跟着拓跋锋浪迹天涯,远走大漠。
然而只是短短瞬间,云起便睁开双眼,道:“三保还在火里,姐还在城里,你和我,都不能走。”
拓跋锋凝视云起片刻,点了点头,狠抖马缰,双脚一夹马腹。
“驾——!”
南军大营起火,顷刻间已调集上千兵马回师救援,拓跋锋抽出背后七星沉木,竟是恃着一身蛮力,狠狠撞进了上千人的军阵!
云起站在大营外的高处,怔怔目送拓跋锋离去。
拓跋锋艰难地在军阵中左冲右突,砍出一条路,夹道士兵竟是对这战神般的勇将生出胆怯之心,纷纷朝后退去。
云起心头堵得说不出的难受,小声道:“师哥,带我走。”
那一瞬间,百丈之遥的拓跋锋仿佛感觉到了什么,他在马上茫然回头,看了云起一眼。
“师哥——!”云起跳下柴堆,冲向战阵,失控地大喊道:“带我走——!”
云起竭尽全力地狂奔,将他所有的责任扔在背后,朝着拓跋锋离开的方向绝望地喊叫。
拓跋锋咬牙拨转马头,要不顾一切地冲回南军大营,然而援军越来越多,犹如潮水般淹没了孤单的云起。
拓跋锋焦急大吼道:“别乱跑!云起,等我!”
士兵越来越多,组成水泄不通的人墙,拓跋锋冲杀良久,辨认不出云起在何处,只得再次毅然转身,在一声响彻黑夜的狼啸中,杀回了北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