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箫回家,手挨着门框换上拖鞋。外婆已经穿了睡衣,见他回来,“把学习资料给同桌送去了?”
“嗯,送过去了。”闻箫单手拎着黑色书包,想起什么,又问,“外婆,您认识附近一个叫钱证梁的人吗?”
“钱证梁?”外婆仔细想了想,“只有一点印象,他父母都是退休职工,人很和气,他自己硕士毕业,十几二十年前,硕士还不常见,后来分配的工作,人本本分分的,怎么想起问这个?”
闻箫拽着书包带的手收紧,沉默了几秒才道:“没什么。”
外婆看了闻箫的神情,知道他平日里很少会分出多余的心思关注别人的事情,更别说像今天这样特意询问,猜测可能不止是“听见有人聊天”,但闻箫明显没有要说的意思,外婆温和道:“有什么事,可以告诉外婆。”
闻箫点头:“好。”
三张数学教学提纲都摆在了书桌上,闻箫挑了一支墨蓝色的笔,一边看一边做记号。看完一页,他又忍不住透过窗户,朝对面看过去。
对面整栋楼亮着灯的已经不多了,他看见池野家的灯亮起来,没过多久,又熄了下去。
耳边盘旋外婆的话——这应该就是附近的人对钱证梁的印象了。和池野说的一样,在旁人眼里,那个人渣有学历有涵养、有体面的工作、有完整的家庭,没有人会轻易相信芽芽的话,甚至会认为芽芽小小年纪就学会了撒谎,果然家里没有大人教。
往后靠在椅背上,闻箫盯着天花板出神,直到手机响起提示音。
微信的聊天界面,一个漆黑的头像窜上来,只发了两个字,“出来?”
闻箫盯着池野的头像,忽然在想——这是不是,就是他头顶天空的模样?
回了一个“好”字,闻箫扔下笔,起身出门。
刚走出楼门,就看见小区老旧的路灯下,池野直直站着,视线落在某个位置,在想着什么。像背后长了眼睛,他转身,嘴角浮起惯常的笑容,“下来了?”
“嗯。”闻箫走近,“去哪里?”
池野晃了晃手里拎着的白色塑料袋,“球场?”
“走吧。”
篮球架表面的油漆早已落光,露出红褐色的锈蚀内里,很粗糙。
闻箫长腿伸直,接过池野递来的罐装啤酒,单手打开,又重新递回去。
池野没接。
闻箫:“不是手残?”
想起上次在学校篮球场,自己让他帮忙开饮料——听懂了“手残”这个梗的渊源,池野接下递来的啤酒罐,又把剩下没开的给闻箫,“对,残的程度有点高,还没恢复,谢谢小闻老师关爱手残党。”
“不客气。”话音落下的同时,闻箫手指穿在金属色的拉环,“啪”的一声,白气缓缓冒了出来。
他放到唇边,喝了一口。
池野等他喝完,拿近碰了碰,权当干杯,碰完仰着头,几口喝了个干净。
喉结上下吞咽,侧颈的肌肉绷直,有青色的血管凸显出来。
闻箫看着,从塑料袋里重新拿了一罐,打开,放在了两人中间。
喝完,池野呼了口气,“芽芽哄睡了。”隔了好几秒,他才接着说,“睡之前一直在哭,拉着我的手说要妈妈。”
已是暮春,周围的树叶绿意变深,风一吹,耳旁就是沙沙声。
两个人就这么坐着,听了许久的树叶轻响,不知道多久,闻箫啤酒都喝完一罐了,才听见池野沙哑的嗓音,每一字都很低,很沉,“我救不回来我妈的命,我除了看着她一天一天的虚弱下去,没有别的任何办法。我也没有照顾好我妹妹。”
最后一句话说出来,闻箫听见,池野的声线不稳,易拉罐在他手里,被捏到变了形。
“但是,又能怎么办?我除了狠狠揍那人渣一顿,警告他不准靠近我妹妹外,什么都做不了。我能把他一次打怕了,”池野嗓音哑得厉害,“还能做什么,我能把他打残、能杀了他吗?我不能。我动手的时候,一遍接着一遍地警告我自己,我不能犯罪,我不能出事,我要是出事了,她们怎么办。”
“她们只有我。”
他仿佛被锁链缠缚的困兽,思前想后,半步不能踏错。
将手里的空罐狠狠地掷出去,两秒后,“咚”的一声,坠进了深蓝色的垃圾桶。池野拎起手边的易拉罐,晃了晃里面冰凉的酒液,猛地朝喉咙灌了一口。
没有说话,闻箫握着自己那一罐,陪池野喝酒。
酒一口一口被咽下去,胃隐隐抽痛。闻箫惯常没什么血色的脸上,敷上了一层薄红。他摇晃着手里的啤酒罐,没剩多少的酒液撞在壁上,发出激荡的声响。寂静里,他兀自说道,“我以前也有一个妹妹。”
池野喝酒的动作停下。他发现了闻箫的用词——以前。
闻箫没看他,只盯着自己脚下的影子。平日里,他绝对不会把这些话说出来,或许是因为喝了酒,也或许是别的原因,他听见自己说,“我以前还有爸妈,现在都没有了,他们就在我面前,慢慢没了呼吸。”
嗓音还是和往常一样冷淡的嗓音,说出这句话时,他的尾音却轻得像烟。
那时,他爸妈都受了很严重的伤,血一直在流,溶在海水里分辨不清,但他能闻到很粘稠、很刺鼻的海腥味,以及铁锈味。在妹妹闭上眼后,很快,他们也撑不下去了,他妈妈用最后一点力气,把他的手死死绑在浮板上,勒得指尖麻木。她已经完全脱了力,也说不出话,只是一边又哭又笑,一边看着他,一直看着他,一直看着。
回忆像一把利刃,将他已经合拢的血痂一块块挑开,闻箫闭上了眼。
有咸湿的海水从他的周围漫过来,一寸一寸地,逐渐淹没过他的脚踝,到小腿,到膝盖。湿透了的布料贴在皮肤上,闷得透不过气。他僵硬地像木雕,一动也不能动,下一秒,就会被旋涡席卷,沉入海底。
直到有人用力握住他的手腕,“闻箫!”
闻箫缓慢地睁开眼,一时间,目光都无法聚焦:“什么?”
池野松开手,掌心上沾上的体温被风一吹就散了,他回答:“没什么。”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没过多久,就空了好几个易拉罐。
不节制的后果是,闻箫第二天早上没有按照平时的生物钟起床,一觉睡到了十点。
脑袋闷疼,他撑着前额起身,穿拖鞋一次没穿对,干脆赤着脚踩在地板上去卫生间。洗漱完后,几下装好书包,套上校服就出了门。
来不及吃早饭,闻箫单肩挎着书包到公交站,临上车前,他意识到什么,问公交车司机,“师傅,今天星期几?”
“星期六。”司机见他站在门口不动,“上车吗?”
闻箫往后退:“不上了。”
等117路开走,闻箫退到站台后面,给池野发了条微信:“。”
池野回得快:“醒了?”
两人都刻意地没有提起昨晚的话题,大概有些情绪,只会存在在黑暗里。
闻箫低着头打字,“我现在穿着校服,背着书包,在公交站。”
点了发送五秒后,回复过来的,是一长串的“哈哈哈”。
闻箫退了微信,眼不见为净。
学校是不能去了,闻箫往回走,没走几步,就看见了迎面过来的池野。
他假装没看见,脚下没停,继续往前。
直到擦肩的一瞬间,池野抬手抓了他的胳膊,头还往他那边靠了靠,耳朵蹭过耳朵,话里带着很明显的笑:“我不该笑你。”
闻箫瞥了池野一眼——有诚意?
两人一起往回走。
跟闻箫不一样,池野走路没个正形,见路上坠了片树叶,都要当足球似的踢上一脚。
他明明说话也在笑,跟往常没什么区别,但闻箫看着,总觉得他的眼神很躁,像是有什么情绪死死压着,又有些压制不住。
拽了拽书包带子,闻箫问:“一会儿干什么?”
“去店里。早上起来送了一批货,今天没别的事了。”池野打量闻箫的神色,试探性地邀请:“一起下五子棋?”
“嗯,走吧。”
说是下五子棋,但两个人到了店里,却没拿笔也没拿纸。从冷柜里拿了罐冰可乐,池野递给闻箫,“给你,世界知名杀精水。”
“你的注释很多余。”闻箫坐在沙发上,伸手接了下来。袖口随着动作往后缩,露出清瘦细白的手腕。
上午的阳光让室内敞亮了几分,有人过来买灯泡,池野抱着手机没动,闻箫起身去找了货,又扬声朝里问,“多少钱?”
池野这才懒洋洋地回话:“十八。”
收了钱,闻箫坐回沙发,见他眼睛都不转一下地盯着手机,“看什么这么专心?”
“班级群,赵一阳又开拓了副业,在研究星座命理,发了条星座适配指数的链接在群里。”池野先报了自己的,“我十二月十六号,射手座,我看看……卧槽,竟然说我花心,我明明专心专意——”
“倔强六十?”
“对,”池野问他,“你呢,什么星座?”
“二月十六号,水瓶。”
“那不是你转学过来的时候,生日刚过?”
正说着,群里赵一阳艾特了池野,“池哥,你什么星座,我帮你找找你命中注定的灵魂伴侣!”
池野顺手回答:“射手。”
很快,赵一阳直接开麦,发了条语音:“池哥,我算了算,有个星座跟你天生一对,匹配指数百分之九十,两情相悦指数五颗星!你猜是什么星座?”
池野向来认为这些星座命理什么的只有班里女生会看,他不信命,如果信命,早不知道在哪里倒下了。
很快,赵一阳的第二条语音又发了出来。语音条上缀着一个小红点,池野习惯性地点开,听筒里立刻传出赵一阳兴奋的声音:“是水瓶座!”
视线从手机屏幕转移到闻箫脸上,池野眼里漫出笑意,他按着顺序重复:“天生一对,匹配指数百分之九十,两情相悦指数五颗星,同桌,有没有什么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