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36

听到那声“过”,简临脸上的慌乱瞬间没了,只余下湿漉漉的水汽,还有那双沉静回视的目光。

片场变得吵杂,伞布像个真空罩,罩着这个只有两个人的世界。

方骆北一动不动,撑着伞,神情语调不再罗誉,是他本人。

“你想拍好吻戏,就要明白吻的当下,双方角色的内心究竟是怎样的。”

“林曦不用我多说,你自己就懂。”

“而对罗誉来说,”方骆北凝视简临:“想吻林曦的那一刻,是所有可乘之机的最开始。”

“这个可乘之机和最开始,就是在这里,两人刚撞上的时候。”

“站在罗誉的角度,对势在必得的人,只要一有机会,他就不会放过。”

“懂了?”

方骆北一声“懂了”,没有得来简临的任何回应,年轻男生只是从回视变成了敛眸,湿润的睫毛轻轻一落,眉毛上的水珠顺着眼角滑落。

方骆北的目光不动声色,扫到那水珠滚落到下巴,沿着颈线往下,一直没入到湿透的衣领中。

视线再一抬,是那润过雨的微抿的嘴唇,刚被亲过。

方骆北落下伞,在身后的脚步声靠近前,问:“开拍前吃什么了?那么甜。”

陈阳抱着干毛巾跑近,刚好和收起伞离开的方骆北擦肩而过,没听到前一句,就听到一个“甜”,没在意,抖开毛巾,一把盖过去。

刚好盖住简临那张瞬间红透的脸。

这之后,补了方骆北几个特写镜头,酒吧景的戏顺利拍完。

王导看看表,估算了下,预测转组接着拍的时间不够,宣布下班,明天继续。

简临一直都在,已经换了身干衣服,头发也让陈阳的小太阳照着烘干了。

之前不嫌冷不要保暖的人,外套穿了,头发吹了,暖手宝也拿了,坐在休息椅里,安静地呆着。

问要不要喝水,不要,问要不要吃东西,不要,陈助理蹲在旁边,递过去两个剥好的小桔子,都没得来半个眼神。

陈阳只能跟着默了,心说,吻戏果然是职业生涯的一道坎。

等收工坐电瓶车回厂棚门口,简临还是没怎么说话,表情浅淡。

陈阳平常嘴巴利索,这个时候极有眼力,余光看看,不多言,上车后“嗨”了一声,说着“不就亲了一口么,有什么的”,主动缓解气氛,还是没得来回应,彻底闭嘴。

从片场到厂棚门口再回酒店,简临一个字没说,上了13楼,眼看着要进房间,陈阳又“唉”了一声,简临站在1306门口,手放在门把上,回头。

陈阳抬手抓了抓头发:“没什么吧?拍戏而已。”

简临:“嗯。”准备进门。

陈阳:“唉!”

简临等着。

陈阳清了清嗓子,摸摸鼻子,或许是在替谁找借口,也或许是在给谁排忧:“我在场外看了,之前都没那么演,那一下应该不是剧本里的,是有点突然,但王导不是都认可说过了吗,你就当……你就当……就当……”

陈阳一咬牙:“就当被蜜蜂蛰了,被猫挠了,被狗咬了。”

简临神色镇定:“嗯。”

陈阳:“那你……?”

简临:“带戏而已。”说完进了1306。

陈阳一巴掌拍在额头上,转身回房:槽槽槽槽槽槽槽槽,终于知道为什么这么大个娱乐圈,只有他骆大佬拥有一个爱恨情仇大系列了。

自己加戏!加的还是吻戏!加了吻戏还让人挑不出错,王意这种要求严格的导演还给他过了!

可这也……

陈阳回房,想着想着,想到了以前在剧组的时候,遇见的那些借着拍戏趁机揩油的猥琐男。

以他骆大佬的形象,当然不会和猥琐这个词挂钩,可撇开他身上那些耀眼的光环不看,这种自己加戏、加的还是吻戏的行为,本身就有问题。

毕竟从全局、从整个拍摄的角度,你要加戏,加什么,怎么加,怎么演,对手戏的演员该怎么配合,都是需要提前商议好的。

不商议,全剧组陪拍了一条废的,大家时间多精力多?不商议,就是自己改剧情,你当你投的片全剧组你说了算?

何况吻戏是剧情需要,是演员以职业素养在“奉献”自己,你想亲就亲,片酬你发的?尊重人你会不会?

陈阳在心里一阵喷,喷完默了:确实是方骆北投的片,是他的剧组,片酬也是他的钱。

陈阳:“……”

至于仅剩的那条会不会尊重人——

陈阳抬眼,往他房间那道和1306共用的白墙看去,又叹了口气。

和尊不尊重还真没关系。

简临自己都说了,带戏而已,带戏。

何况这还是主动要求、主动送粥换来的带戏。

陈阳又抓了抓头发,吐了口气,总算理解了简临的沉默——他能想到的,简临怎么可能不懂。

因为都明白,都懂,外加王导都认可、把那条过了,简临更不可能多说半个字。

要不然这么突然的亲一口,以这哥的脾气,得一脚蹬……

等等,陈阳顿了顿,摇头:想什么呢?助理是剧组底层,新人演员能有地位到哪里去?

小临哥不拍戏的时候单挑打架巨无霸,在剧组片场,只有生存,能有什么脾气?

陈阳回了房间,包一扔,胡思乱想地走来走去,一个人傻子似的晃了半个小时,最后摸出手机,给简临发了条消息。

陈阳:你还好吧?

1306。

简临坐在桌边,手里是笔,面前是之前分析罗誉林曦的那张涂涂画画的纸。

这张纸他一直收在桌子里,回1306就会拿出来看几眼,沉下心体悟一下角色剧情,此刻也是如此。

“涌动的暗流”被他打了个勾,表示理解了,别的字词也有勾画,此刻,他拿着笔,在“罗誉”的名字上圈了几下,又在角色名旁边写下个“骆”,最后在两个名字之间,打了个“?”。

他想起王导之前讲戏,聊起罗誉这个角色,一直强调:罗誉在最初,就是想勾搭林曦,目的不纯,不是好人。

巷口撞上的这场戏,林曦和罗誉各自的状态和心理,王导也讲了,简临也早领悟了,方骆北自作主张加了一个吻,拍完后说的那番话,也确实合理。不合理,王导根本不会给他过。

简临自己在心里斟酌,也一样赞同。

可是……

简临看着自己画的那个“?”,再看了看那个“骆”,眼底流露困惑:罗誉在当时吻林曦,一方面是安抚,一方面是抓住可乘之机就将蓄谋转化为行动。

可饰演了这个角色的方骆北,他在王导那声“过”之后,为什么会是那种眼神?

简临到现在都记得,像个烙印似的,牢牢地定在脑海里——

眸光深邃,专注温和。

如果是在剧情里,这表情不对,罗誉在当时不该用这种眼神看林曦,如果是听到“咔”,立即出戏,这表情也不对,方骆北不该用这个眼神看他,以前也从来没有过。

简临想着想着,思维发散。

他想到他对方骆北的印象和接触后的感受,都还可以,并不似传闻那样。

否则他不会上那辆车,不会进16栋,不会一起吃饭,更不会都已经走了,还愿意被带回去。

更不会在方骆北同意带戏、牵他手往回走的时候,就那么被牵着,没有甩开,没有下意识地冒出不好的直觉。

也不会在方骆北擅自改戏亲他的时候,继续停留在剧情里,做着那个慌乱无措的林曦。

方骆北……

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简临想着想着,伏下身,脑袋枕着胳膊,往桌上一趴。

他没再想了,眸光和神情都变得简单纯净,拿手把纸上的笔滚了几个来回。

陈阳的消息这个时候进来。

陈阳:你还好吧?

简临还趴着,回:嗯。

陈阳:嗨,就拍三个月,有什么的,拍完杀青,潇洒走人。

简临:我没事。

陈阳:我当然信你没事,我就是觉得吧,都是男的,忍忍就过了。

陈阳:你要往好了想,他亲了你,等于你也亲了他,他骆大佬可不是谁想亲就能亲到的。

简临:?

陈阳:嗨,我就是开解开解你。

陈阳:可进可退么。

陈阳:退,你就当被狗咬了,进,你就当揩他油了。

陈阳:多大点事。

简临扫完对话框,无语地盖下手机。

敢情是把他当成私加吻戏的受害方了?因为被揩了油还不能发作只能苦苦隐忍选择沉默?

脑补太多,误解过深。

简临没回,改成趴在桌上翻手机玩儿,正反正反正反,翻着翻着,他忽然想到什么,坐起来,重新拿起手机。

简临:我装粥的保温瓶还在你那儿。

二楼会议室。

创作组每日例行会议。

王导:“第一场吻戏本来在罗誉家的玄关,现在提前到巷口这里,玄关的吻戏也不需要了。”

罗洪看着面前的笔记本电脑:“嗯,作用其实都一样,就是安抚,加罗誉逮住机会有所行动。”

编剧:“删玄关的吻戏,玄关戏份还是保留的吧?”

王导:“保留。”

吴导:“明天的拍摄内容有变动吗?”

王导:“不变,就拍罗誉带林曦回家过夜。”

吴导:“窗前的吻戏也不变吧?”

吴导:“嗯,不变。”

例行会议如果没有剧情讨论和删改,就会有点无聊,结束得也很快。

没多久,会议结束,大家都没急着起身,还都磨磨蹭蹭地坐着。

吴导见罗洪一直撑着脑袋在看电脑,问:“在看什么?”

罗洪坐在电脑后,手握鼠标,鼠标滚轮一直滚一直滚,停下,目光落在屏幕上。

听到吴导的话,罗洪回:“哦,没什么,我在想什么时候拍林曦对罗誉心动,拉剧本出来看一眼。”

王导从今天收工开始,就一直处于“老子毛炸了,别惹老子”的状态,闻声冷哼,也加入了话题。

王导:“心动个屁,喜欢这种狗逼。”

吴导哭笑不得:“王导入戏太深,拿林曦当自己儿子呢,各种爱护,各种看罗誉不顺眼。”

王导:“就罗誉现在的这些戏份剧情,我看不上他是正常的,个老男人勾勾搭搭,盯上小男孩。谁家没儿子?谁家儿子还没个十八岁?”

吴导:“后面就好了,这不是感情线刚开始么。”

罗洪还在看电脑,随口道:“是啊,后面就好了。”说完啧了一声,“我就期待拍林曦对罗誉心动这边。”

吴导:“为什么?”

罗洪:“小男生的初恋多纯粹美好。”

王导年纪毕竟大了,剧本前前后后改过n个版本,很多内容他都混淆了,何况拍了一天戏。

问罗洪:“林曦心动是什么剧情来着?”

罗洪看着文档,嘶了一声:“怎么没翻到。”又说:“具体的事件,剧本版本太多,我给混了,我就记得心动的那个点,好像是罗誉做了什么事。”

这次不用王导,一旁的吴导直感慨:“老男人哦,谁招架得住。碰不起,不能碰。”

酒店楼上,剧务组一个工作人员因为顺道,坐电梯上楼,拎着一个大袋子,敲开了1306的大门。

简临开门,工作人员把袋子递给他:“骆老师让我带上来的。”

简临:“谢谢。”

“客气。”

合上门,袋子摆到桌上,简临翻了翻,意外方骆北不但还了他保温瓶、碗、勺子,还附带给了他一堆分装在盒子里的食材。

而这些食材连带着盒子,都很眼熟,同样眼熟的,还有贴在盒身上的手写标签——

是存放在16栋厨房吊柜里的、方骆北自己的食材。

不是全部,是特意挑出来的可以用来煮粥的杂粮米。

简临看到这些,好笑,这位带戏老师还真是没跟他客气。

他拿起手机,对着袋子里的各色杂粮米,拍了张大合照,发给方骆北。

简临:要不要也来份一周食谱。

简临:粥谱。

方骆北那边没动静。

过了会儿,一张照片回过来。

简临点开大图,方骆北还真给他弄了份手写粥谱,一周七天,每天不重样。

简临对着粥谱轻哼,放下手机,把大袋子里的盒子一个个拿出来,整齐地叠在桌上。

忽然动作一顿,神情微怔,缓缓地从袋子里拿出了那个令他惊讶的东西。

包装在盒子里的塑封未拆的新手机。

牌子和机型,正是他送简来的那个。

简临愣愣的,意外又困惑。

他给方骆北发消息:手机也是做粥用的?

方骆北:给你用的。

简临:送我的?

方骆北:嗯。

简临:?

方骆北回了条语音。

“拍戏赚钱拿片酬,会心疼哥哥妹妹,不会心疼自己?”

语音很快播完,简临还愣在桌前,没动,没回消息,也没去拆新手机,只是那么站着,连呼吸都变得悄然无声。

在这片安静中,有两声突然加快的心跳,隐没在这份沉默的愕然中,低调得仿佛从未存在过。

简临终于回神,举起手机到唇边,按着语音键:我可以自己买。

方骆北那边又变回了文字:你没懂。

简临:?

方骆北:我是在心疼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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