阚峻的脸色很不好看,黑沉沉的,像是锅底。寇秋乖乖在他对面坐着,叹了口气,还是决定先将人哄好。
“他就是我怀疑做了弊的人。”
“谁?”
男人下意识反问了一句,随后骤然反应过来,又将烟重新塞入嘴里,吸了口。他在烟雾里微微眯起眼,没说话。
寇秋把事情和盘托出,包括对方是怎么在考前找了培训班来给自己这次作弊行为打幌子的,又是怎么在报志愿时旁敲侧击了解他大概考了多少分的——如今他们家里敲锣打鼓,马上就要送人去上省城大学,可真正考出了这个分数的寇秋却黯然落了榜,什么学校都没捞着。
男人吸着烟,不紧不慢地把话听完了。随后,他将手中的烟头按灭在了烟灰缸里,简短下了结论,“识人不清。”
寇秋:“......”
他心想,可我这几辈子都没看上过别人。
不管什么时候,看上的都是你。
你这算不算是自己骂自己?
阚峻记下了渣攻的名字,又问了渣攻的家庭背景。听完后,他短暂地笑了声,像是对这样微不足道的人物也能骑在别人头上作威作福感到惊讶,“只是这样?”
寇秋说:“阚叔,我们只是寻常百姓。”
根本入不了你法眼的人,放在我们这样的小庙里头,那也算是尊大佛了。
当然,你要是亲自来,那你就是大金佛,全金的。
阚峻没有出声。他站起身,朝着书房走去。
“别打扰。”
寇秋忙说:“好。”
心里却着实宽慰了点。
有爱人在,到底是踏实些,哪怕事情不成,阚峻在这里,寇秋的日子也会好过很多。两个相爱的人在一处,喝口白开水都像是加了蜜的。
虽然男人目前为止还没意识到这一点。
不过,管他呢!
很有夫纲的寇老干部豪爽地想。
男人闷不做声进了房间,打开灯,神色更深沉。
他把手机握在手里,迟疑了会儿后,还是翻开盖子,将短信发给了一串号码。
完全不想管。
——但是,哪里能真不管?
他抿了抿唇,一直在书房坐到了后半夜。
出来时,寇秋仍然在沙发上,只是抱了个枕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靠着沉沉睡过去了。兴许是因为年纪不大,他脸上一层细小的绒毛在灯光下看得愈发清楚,睫毛又黑又长,就垂在眼睛下。
看上去甚至比实际年纪还要小。
还是个小孩。
屋里只有一张床,不算很大,是平常阚峻自己休息时用的。他垂眸看了这小孩好一会儿,随即伸手,僵硬地把人抱了起来。
寇秋在梦里头感觉到了温度,迷迷糊糊就往他胸膛上蹭。
“别动。”
男人虎着脸低声道,把他的头往另一边掰了掰,“睡觉。”
又轻又瘦,自己一只手都能抱得稳稳当当的。男人把人往肩膀上一扛,径直迈开长腿,朝着屋里去了。
寇秋第二天醒来时,就躺在床上。
他微微眯起眼,身旁的位置早已空空荡荡。一床灰色薄被基本上全被他裹着,空调被关了,顶上有一个老电扇吱扭吱扭地转。
连蚊帐也是暗色的。
寇秋躺在里头翻了个滚,慢吞吞下床起身。客厅已经有另一个人在了,瞧见他起来,就笑呵呵地招呼,“小朋友,吃包子吗?”
这个男人比阚峻年轻点,穿的也明显要颜色亮些,也是阚峻的下属。他买了一大袋的包子,还准备了豆花,甜咸都有,旁边摆着一大罐酱豆。他自己刚刚就在用馒头蘸着酱豆吃,吃的眉眼都舒展开了。
寇秋也坐下,礼貌地问了好,随即才说:“阚叔呢?”
“阚局有事,”男人说,“今天让我带着你玩一天,我调休。”
他把最后两口馒头也塞进嘴里,问:“电影看不?”
寇秋对这个时候的电影有点好奇。
“看。”
吃完饭后,两人就奔着省城里那家电影院过去了。看的片子是寇秋挑的,《智取威虎山》,在看见这名字时,男人郁闷的不得了,“光在村里,我就不知道看了多少遍了......台词都能背下来。”他想去看部外国片,叫《真爱至上》。
寇秋对爱情片不感兴趣,自己进了威虎山的放映厅。
屏幕倒也没多少改动,只是座椅寒酸点,稍微有点膈着。男人刚才给他买了各种口味的瓜子,他就慢慢地小声嗑着,直到嗑完了,才随着人流出来。
男人在外头等着他,眼睛通红。
寇秋被吓了一跳。
“真感人,”接过纸巾后,男人唏嘘感叹,还带点憧憬,“几个故事都讲的很好,我什么时候也能拥有这样的爱情......”
兴许是想起旁边还有个未成年,他笑笑,又不说了。只是把手往寇秋头上一罩,煞有介事,“叔叔在说什么,你还不用懂,等以后就知道了。”
寇秋心说,他根本就不用等这个以后。
“得快点找媳妇了,”青年叹了口气,又愁眉苦脸,“你看阚局,现在事业这么成功,不还是孤零零一个人?太忙了,眼光又高,哪个姑娘都看不上。”
他还有话没说出来,那些领导如果没有媳妇儿在身边的,多少都得出去找点人。少的几个月一回,多的每星期都去,甚至光明正大把人带在身边天天晃悠。
也只有阚峻这棵树,硬生生在这地方扎根这么多年,引来了无数人想和他结缘,他却硬是半点没动过心。孤家寡人,甚至到了让下属都有点怀疑他是不是生病了的地步。
当真是一头扎在工作里,旁的丝毫没想过。
寇秋放慢了脚步,听的挺有兴致。男人察觉到了,问:“你多大?”
寇秋说:“十七。”
那下属一惊。
“十七了?”
他诧异地又看了寇秋好几眼,“看不出来啊,挺显小,看起来才十五。”
寇秋的确是娃娃脸,显嫩。
“十七,那不小了,”男人又说,“在村里,这种年纪,基本上都可以定下来准备生娃了。”
他摸摸胸口,还有点惊悸,“当时我十八的时候,八大姑四大嫂,那可是全都上了门。”
那架势,让他不觉得自己像是要准备结婚,更像是来抓自己蹲牢子。
寇秋很认真地说:“我不要孩子。”
男人把这话当孩子气的笑话听,“你不要,指不定你家里人还指望你要个五六个呢。”
他们从电影院出来,又在街边走了走。还没走两步,男人的手机却突然响了,接通后,他的脸色变了变,猛地朝寇秋扭过头。
“......小朋友?”
“嗯?”
“你爷爷病了,”他咽了口唾沫,说,“你可能得赶回去。”
寇秋脸上的笑意彻底收了起来。
方爷爷病了,这是大事。他也没心思在这里多待,迫不及待想回去看看情况,男人原本想开车把他送回去,却被寇秋拒绝了。
他来找外援想恢复成绩这事,村里人还不知道,只有个信得过的村民,嘴巴也严,不会出去乱说。
如果看见他坐了车回去,事情就会捅的人尽皆知。那时候,让查恭生出了警惕,事情就不一定这么好办了。
寇秋还是决定坐老乡的驴车回去。
男人劝不住他,只好给他悄悄又多装了点吃的在袋子里,让他背着,“带回去,这种看不出来。”
寇秋说:“嗯。”
他谢过了男人,这才下车,向着菜市场走过去。
没过多久,驴车就从市场里头出来了。
寇秋坐在上头,像是棵鲜鲜嫩嫩的小白菜。
他冲着那辆刚才把自己送过来的车招了招手,离得远了,看不清车上到底有什么人。半晌后,车窗里也僵硬地探出了只手,冲他挥了挥。
寇秋蹲坐在驴车上,还有点可惜。
【这就走了,】他说,【下一次见你爸夫,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系统崽子跟着叹气。
【这就走了,】它说,【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见到马赛克?】
真是,让统子十分操心。
直到他们走远了,黑车里的人才松动了点面容。阚峻坐在车窗旁,将方才伸出去的手收回来,重新抽出了一根烟,点燃了。
下属就坐在他旁边,眼睛瞪得溜圆。
他咽了口唾沫,小声说:“阚局,您要是来送小朋友,干嘛不下车?”
非得坐在车里,就这么远远冲人挥挥手?
阚峻从口中沉沉吐出了一个烟圈,并没有接下他的话。男人的眼睫隔着烟雾看着远方,目光茫然地落在空中,没有个焦点。
半晌后,他把烟头狠狠按熄了。
“——开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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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村子时,还是下午。太阳挺热,寇秋三步并作两步从驴车上跳下来,一头钻进家里,“爷爷?”
屋里有好几个人。除了当时被拜托照看方爷爷的邻居,还有村里头一个稍微懂点医术的,都站在床边。瞧见寇秋回来了,他们朝旁边让了让,被拜托的大婶心里满含愧疚,“方扬啊,实在是对不住。”
这才去两天,人居然就变成这个样子了。
寇秋看着方爷爷此刻的模样,心里也是猛地一突突。
哪里还有半点血色。
老人连坐起来都变得困难了,费力地张着干瘪的嘴想说些什么,却又一个字也说不出口。他的脸色青白一片,浑浊的双眼看看寇秋,又睁大了去看屋里的窗子。
寇秋抿着嘴,先和几个邻居道了谢,又忙去给爷爷倒水。等方爷爷休息下了,他才出门,和人打听情况,“这是怎么了?”
那大婶本来就觉着对不住,听了这话,更是臊得脸通红。
“嗨,我这是,这是一时没看住......”
寇秋走的这两天,查家摆了流水席,庆祝查恭考上大学。就在一墙之隔,又是放鞭炮又是闹哄哄敬酒,村里人全都去了,大婶自然也跟着去,喝多了,就把方爷爷完全忘在了脑后。
第二天一早,老人是独自起来倒满了的痰盂的。
他颤颤巍巍去沟边倒,不知怎么就摔倒了。
这一倒,半天都没爬起来。一身脏污不说,还中了风,连意识都不清醒了。
寇秋的眉头蹙了蹙,听完之后并没说话。大婶还在说:“这事都怨我,要不是我那天多喝了点,也不至于让大爷自己出门去......”
寇秋自然不会迁怒到旁人。
他又道了谢,给人塞了点家里种的东西,随后回房照顾老人。方爷爷还没睡,眼睛瞪得大大的,甚至有几分瘆人,牢牢地盯着那扇窗子不放。
寇秋打了水,轻手轻脚给他清洗,让他躺的舒服些。
这一晚,方爷爷的饭是他一勺子一勺子喂进去的。
他喂完了饭,心里头也有点不是滋味。
这是原主唯一的一个亲人了。
老人躺在床上,盖着旧了的花毯子,上头的花纹几乎都没磨平了。他蜷缩在被子里,看起来甚至还没寇秋的身形大。
寇老干部轻声叹了口气。
系统了解他对于家人的重视,安慰:【阿爸,肯定没事的。】
寇秋摇了摇头。
【等过两天,】他说,【还是得带他去城里的医院看看。】
在这之前,他得先借点钱。不然,家里剩余的钱,打死也不可能够他去看病的。
借钱这事,有点难办。
村里人都知道他们家条件困难,这年头,钱还很值钱,谁也没办法一下子拿出来挺多钱,要是真借给他们,又怕他们还不起。
虽然说方扬是个好孩子,可大学没考上,之后出去打工,谁知道能不能把钱还回来?
有了这层考虑在,大部分人说话就犹犹豫豫的,给他塞点吃的,并不肯真的拿出存折。寇秋心里明白,也不生气。
也有好心的,看他们爷孙实在是可怜,多少资助几百块。大婶给了钱,还压低声音对他说:“你就别到处借了。你隔壁,不是住了个财主?”
寇秋知道她说的是查家,抿抿唇,笑了笑。
他并没打算上门去借,这也让查母松了口气。查母出来倒垃圾,瞧见寇秋从那边儿走过来,还会扯着嗓子和他说上两句,“方扬啊,准备带你爷爷出去看病啊?”
寇秋说:“嗯。”
查母声音挺大,“要我说,你也别花那个冤枉钱了。老人年纪也不小了,人都说七十二八十三,鬼门关上还要走一遭儿呢,你家里又没多少钱,还准备全砸他身上不成?”
女人啧了啧嘴,眼睛一吊,还有点得意,“方扬啊,你听说今年省城大学的录取线没?我听我家小子说,你原本也打算考省城大学的?“
寇秋没说话,只是静静望着她。
女人把垃圾倒了,音调更兴奋,“嗨呀,这世上的事,谁说的准呢。平常学习好,也有翻船的时候,反而是平常不显山不露水的,一下子出人头地——方扬,你说是不是?”
系统差一点直接骂街。
方扬是怎么落榜的,你儿子又是怎么上榜的,你们心里难道还没有点acd数吗?
怎么还能厚颜无耻地说出这种话来!
它愤愤地在心里说了很多句不要脸,寇秋却仍然平平静静的,并没显示出什么大的情绪波动。开口时,甚至还含了点笑意。
“姨说的对,”他说,“有时候人呐,就是容易阴沟里翻船。查恭能考这么好,肯定是因为他后两个星期用功了,以后,他一定能找个和他的高考实力相匹配的工作。”
查母的脸突然就僵了僵。
这话听着像好话,可查恭的实力,她心里门儿清。
要不是花了钱,那就是隔壁这小子的命。
有了这层认识在,这句话就怎么听怎么不是滋味儿了。
倒像是咒她儿子找不到好工作似的。
偏偏她还说不出什么反对的话来,只能把垃圾篓沉着脸一摔,转身进门了。门关上后,寇秋还能听见她的大嗓门,“自己没考上,阴阳怪气说给谁听!平常尾巴翘上天去,不也就这样?”
紧接着是查恭低低的劝说声,“妈,你别说了。”
“我怎么不说?”中年女人平常也刁蛮惯了,自家孩子又被隔壁孩子压着成绩压了这么多年,她好胜心强,什么都要比,早就憋了一肚子的火,“就考这么点分,谁知道平常考试怎么考的!——说不定都是抄的呢!才多大的小兔崽子,可学会骗人了!”
查恭苦劝不住,也只能随她去,自己憋屈地坐在房间里把门关上了。
他这个妈,因为家里还有点数得着的亲戚,平常就爱和人比。比完丈夫比家产,比完家产比房子,什么都不会输,就只比儿子会输。
又市侩又短视,得了点小便宜就像捡了金元宝。明知道是因为自己动了手脚,却还是迫不及待冷嘲热讽了隔壁一顿。这就是脾性,改不了。
查恭抿着嘴,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
就是方扬......
他心里头有一点在意。
寇秋回家做饭,煤烧到一半,忽然不烧了。他拿着个钢钎吭哧吭哧捅煤眼,忽然听到门外有人叫他。
“......方扬。”
寇秋把被煤灰弄的像小花猫一样的脸探出去,“有事?”
“有事。”查恭站在门口,说,从口袋里掏出了个小布袋,飞快地塞给他了。
“这是我压岁钱,不多,给你吧。”
寇秋眉头蹙了蹙,推还回去。
“我不要。”
“拿着!”查恭不说二话,硬生生塞进了他手里,“你不是需要用钱?虽然没多少,但总比没有好。”
寇秋仍然坚决地塞回去,“我不要。”
他心里明镜似的,这一点钱,补偿不了什么,顶多能安慰一下查恭仅存的那点良心。说不定自己收下了,查恭就觉得平衡了,改分数这事也就不算是事了。
毕竟都给过钱了,还愧疚什么呢?
寇秋坚决拒绝这种糖衣炮-弹。
两人在门口拉锯战一样拉了半天,最后还是查恭怕被他妈看见,妥协了,“那就不要吧。”
他把布袋重新收回口袋里,有点犹豫,半晌才说:“小五,你别生我妈的气。”
他抿抿唇,艰涩地说:“我妈......我妈她就是为我高兴,说话不过脑子。”
——说话不过脑子。
这一句话,说的倒是轻轻松松。
寇秋手放在门把上,忽然说:“查恭,你当时念的是哪个辅导班?”
查恭身体忽然一僵,连声线都高了。
“你问这个干什么?”
寇秋说:“我有点好奇,是哪个老师这么厉害,所以随便问问。”
查恭心跳的飞快,说:“也没什么厉害的,而且钱还收的多——你家里给你爷爷看病都没钱了吧?上这种班就更没钱了,还不如你自己好好学呢。”
寇秋神色有点儿苦恼,“可我家的钱,供不起我再复读一年了。”
查恭张张嘴,心里莫名地松了一口气。
他知道方扬的实力。如果真的再全心全意复读一年,考省城大学肯定不成问题。可是这样,两人之后的交集也会越来越多,分数换了后,查恭看见他就有点不自在,打从心眼里希望两人永远没交集。
不然,万一进了同一所大学,方扬感觉出什么不对来,又是一场麻烦事。
到这时候,他倒有些感谢方老爷子摔那一跤了。
“别想别的了,”他劝说,“你好好照顾你爷爷,比上大学能让他高兴多了。”
系统崽子愤怒地爆了句粗口,【那才见鬼了呢,日你个仙人板板!】
装的这么像,奥斯卡小金人怎么不颁给你呢?
寇秋还在笑,只是心里也渐渐冒上了怒火。
“......嗯。”
嗯才怪,社会主义接班人现在有点想打你了。
中午喂饭时,方爷爷又清醒了一段时间,仍然牢牢盯着窗户。他的嗓子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像是血液在搅动,寇秋听了半天,也不解其意,只能试探着问老人是不是要喝水。
方爷爷的眼中流露出了失望。
寇秋把杯子端过来,房间里有点黑,他没注意,倒被脚下的东西绊了下,一下子倒在了床上。
“啊!”
他靠在床头,庆幸水倒没洒,忙把水杯放好。放完之后,他无意识地一抬头,忽然便停顿了。
系统奇怪地说:【阿爸?】
寇秋没反应。
【阿爸?】统子喊得大声了点,心想不会吧,摔一下把它爸摔傻啦?
寇秋抿着唇,心跳忽然间砰砰加快了速度。他躺在了方爷爷旁边,顺着他的目光看向了窗子。
他们家是土平房,又低又矮。隔壁的查家是砖瓦房,要高大的多。
从方爷爷的这个角度看过去,能看见的只有一样东西。
——是查家主卧室的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