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大食人总共也就在这个市场待了没几天,他们用比别人高的价格,在很短的时间内就收购了足够多的羊绒。
不同于那些从中原来的商贾是用布帛铜钱交易,这些大食人带来的多是金银和香料。
他们的香料在长安城很走俏,在这个大草原上的集市却没有什么市场,所以这些人这几日与人交易的时候,便多是用的金银。
当他们离去的时候,那个生病的昆仑奴也跟着一起走了,看着他摇摇晃晃地走在队伍后面,也不知道能够坚持多久。
这几日赵琛也找人与那些大食商人接触过,问了一点关于那个生病的昆仑奴的事情,结果对方的态度就很强硬,他们表示那个昆仑奴虽然生病了,但他原本可是这个队伍里面最最优质的奴隶,不仅身体强壮,而且非常忠诚,计算能力也很好,买回去以后可以帮上不少忙,等等。
像赵琛他们这些生意人,遇到这种情况那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对方明显是看出来自己对那个生病的昆仑奴心怀同情,这就要打算狠宰他们一笔了。
那些龟孙宁愿让那个奴隶死了,也不肯把他便宜卖掉,而赵琛也不肯做冤大头,于是这件事情最后便也就这样了。
这些大食人一路沿着官道南下,出城州,过胜州、银州,最后在绥州渡黄河,过孟门关,抵达石州,穿过定胡县,前往离石县。
这些人早在去往城州那个集市之前,就已经听闻了关于离石县的罗三郎造出一种胶底皮靴的消息,听说皇帝陛下非常重视这件事,已经派人把秦岭一带的杜种树资源给看管起来了,这些大食商人们从这件事当中嗅到了商机。
当他们来到西坡村的时候,时间已经接近年关,而那个生病的昆仑奴,这时候也已经病得再也站不起来了,亏得还有两个同行的奴隶愿意半扶半拉拖着他行走。
“这个人是怎么了?”这些人过来的时候,罗用刚好就在许家客舍这边给人上课。
“这是一个逃奴。”那些大食商人在对待罗用的时候,态度要比对赵琛他们好一些,毕竟罗用是受到过皇帝陛下赏赐的人,即使是在番邦人士看来,他的身份地位与一般人也是有些不同的。
所以他们这一次并没有试着推销这个奴隶,而是直接告诉了罗用事实,毕竟,如果让一个有身份的人从他们手里买下这个有问题的奴隶,是很有可能给他们将来的行商带来麻烦的。
“还是先请个大夫来看看吧。”罗用说道。
“我来给他看看吧。”厅堂之中,一个年近四十身着玄色衣袍的男子这时候也说话了。
这个人罗用知道,乃是长安城一个官宦家庭出身,父兄皆在朝为官,他自己虽未出仕,学问却是不差的,对于医理也颇为通晓。
罗用让许家人单独开了个小房间,然后就把这个昆仑奴安顿下了,所费汤药,便是由那长安来的郎君命他仆从骑马到离石县城买来。
那昆仑奴的身体素质也是比较过硬,病了这么久,又是风里来雪里去的那一番折腾,还硬是凭着一口气和良好的身体底子撑了下来,几帖汤药下去,人便也没有什么大碍了,只是身上依旧没力气,只能整日在炕上躺着。
那些大食人想要买罗用的胶底皮靴,罗用却不愿意卖给他们。
“知道在你们之前,我已经拒绝了多少有身份有地位的人?我先前不肯卖给他们,现在又怎么能卖给你们?”罗用这时候若是答应卖靴子给这些大食商人,不用说,肯定是要把先前过来买靴那些人往死里得罪。
“先前他们来得早了,你这里大约还没有生产出足够多的靴子。”这些人倒是聪明,立马就帮罗用想好了一个理由。
“并不是所有人都会给你一个解释的机会的。”罗用笑道。也就是说,就算是有理由,他也没必要冒这个风险。
“三郎是否有想要的商品呢?”既然购买不成,那便以物易物吧,只要自己手里有对方想要的东西,这笔买卖就还有成功的机会。
“并无。”罗用笑道:“不过如果你们把那三个昆仑奴给我留下来的话,我愿意用三双靴子来换。”
罗用所说的那三个昆仑奴,其中一个就是生病的那个昆仑奴,听说那个人计算能力还挺不错。
另外两个也是有情有义的,从城州到石州离石县,寒冬腊月大雪纷飞的天气里,行路这般艰难,他们却还坚持着没有放弃生病的同伴。
“你竟然想用三双靴子换取三个奴隶?”说话的大食商人仿佛听到了这个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你知道一个昆仑奴值多少钱吗?”
“那你知道我家的靴子一双值多少钱吗?”罗用不喜欢这些大食商人,这和人种民族全无关系,只与他们的职业有关,先前他对陈七那些人同样也没什么好脸色:“不知道的话,你们可以先去长安城打听打听。”
之后这些大食商人又与罗用做了好一番讨价还价,罗用却半点都不肯让步。
在这些大食商人看来,眼前的年轻人半点都没有她们之前在商路上遇到的那几个商人说起的那样善良宽厚,他就像是一个不通情理的老古董,一块臭石头,难怪会有人给他取绰号叫做棺材板儿!
然而纵使他们心中有再多的不满也好,这单买卖最后就以这样一个荒唐的价格达成了交易,只因在眼下这个时候,一双胶底皮靴的稀罕程度要远远超出一个昆仑奴。
最后这些大食商人带着三双胶底皮靴走了,那三个昆仑奴被留了下来,成了罗家的奴仆。
然而罗用却告诉他们说,只要还清了那一双靴子的钱,他们随时都可以脱离罗家。
事情的发展超出了这几个昆仑奴的意料,两个高大壮硕的黑人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都是一脸的茫然无措,虽然他们也不想给人当奴隶,但是不在这里当奴隶的话,他们还能去哪里呢,回去吗,那么远的路,来的路上可是死了很多人的,这还是在有那些大食商人带队和提供食物的情况下,换了他们自己走,怕是连路都认不得。
只有那个躺在床上的人,一双黑亮的眼眸熠熠生辉。
这个昆仑奴与另外两个是有些不同的,他知道自由的价值。
“如果你们不想离开,也可以继续留在这里干活,要留多久都可以,在这个村子里,只要你们不惹事,别人同样也会尊重你们,这一点我可以保证。”
以罗用的影响力,要做到这一点并不困难,只要他有这样的要求,那些人就算心里不认同,也不会太驳他的面子,毕竟这又不是什么大事,与他们的自身利益也没有什么伤害。
安抚过那两个有些不安的大块头,又看了看床上躺着的那一个,罗用没再多说什么,起身出了他们那间屋子。
现在这三个人已经换到罗家附近的那个院子里去住着了,与做靴的冯皮匠当邻居。
出了院子,被迎面而来的寒风一吹,罗用只觉得自己精神前所未有的清明。
其实先前他也迷惑过,这个时代到处都存在着人口买卖,买人的钱罗用也有,他甚至觉得这价钱相当便宜,买来的人总比雇来的人用着更放心,因为他们的卖身契就捏在自己手里,绝对不敢轻易背叛。
是的,对于罗用来说,他最担心的,就是背叛。
在他身上有一个巨大的秘密,这是一个秘密,也是一个能让全世界疯狂的知识的宝藏,而罗用自身的力量又太过薄弱,聚集在他身边,对他绝对忠诚,可以供他差遣的人也太少了。
出于这个原因,罗用其实很想要一群忠诚可靠的奴隶,但他一直克制着,所以,隐隐的总是有一些矛盾,有一点摇摆不定。
但这样的摇摆也已经成为过去,当他看到这些昆仑奴,再一次深刻地认识到奴隶贸易是多么邪恶的存在,他就知道,自己是绝对不应该助长这股邪恶的势力,以他的金钱和力量,让这个邪恶的漩涡越转越大,将更多原本应该自由生活的人,彻底卷入那一片暗无天日的深渊。
又一日,罗用在许家客舍这边给人上完了算术课以后,其中有几个学生就问了罗用关于那几个昆仑奴的事情。
他们也听说罗用让那几个昆仑奴在水泥作坊干活挣钱,还说只要还完了那三双靴子的钱,就要放他们自由,还说他家那个婢女也是一样的待遇,只要她在罗家做够了几年的活计,什么时候遇到了自己的姻缘,罗家人便要送她出嫁。
在他们这些人看来,罗三郎这般作为,似是有几分矫情,婢女的事情暂且不提,那几个昆仑奴买都买了,用着便是,何必非要这番作态,倒像是刻意要显示出自己与别人的不同来。
在罗用略略与他们说了一些自己的想法之后,那几个人都表示不能理解:“三郎何需介怀,自卖一事自古便有,那些人若不是穷到连饭都吃不起了,又怎的会去卖身?”
“我想诸位也都是心系苍生的人。”罗用却道。
“自然。”只是这心系苍生,与那些昆仑奴又有什么干系?
“既如此,看到别人吃不饱饭的时候,你们就应该想一想该怎么让他们填饱肚子,而不是让他们变成奴隶。”罗数学老师给他的这些学生讲做人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