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业活动确实能在相当大程度上促进社会发展,但是在眼下这个时代,在绝大多数人看来,农业才是根本,是一切,除了农业意外的其他行业若是过度发展,那必然是有害的。
在生产力极其低下,交通又极其不便的情况下,这样的认知也没有什么不对,毕竟百姓若是盲目逐利,纷纷弃农经商,那么一旦出现粮食危机,那后果绝对是不抗设想的。
要想改变这样的局面,首先就需要生产力水平的提升以及交通方面的不断发展便利。
然后当时的统治者还需要博大的胸怀和过人的胆识,毕竟相对于一个商业高度发达的社会,原本这种以小农经济为主题的社会结构要容易管理得多。
唐初这时候的几个皇帝,无论是李世民还是李治,还是后来的女皇帝武则天,都是相当开明有胆识的,也能知人善任,民间各行业的发展亦是一派的欣欣向荣。
这时候的盐酒铁,都是官营与私营共同存在,就比如那河东道那边的铁矿来说,有一些是官营的,也有一些是私营的。朝廷方面规定,私营的矿主在挖出矿石以后,需要向国家缴纳三成作为税收。
还有食盐,唐初这时候也不禁私盐,只要商道通畅没有受阻,全国各地的盐价皆不很高。若说酿酒,那就更加普遍,官营的酒坊虽然也能出些好酒,但是那些有名气的酒,基本上都是私人酒坊酿造。
虽然与二十一世纪相比,这依旧是一个落后贫瘠的年代,但若是与历史上的其他时期相比,它确实又是一个史上少有的,欣欣向荣的时代。
罗用很庆幸自己是穿到了这个年代,或者说是作为罗三郎被生在了这个年代,这个年代整体来说还是自由豪放的,虽然说其中多少也掺杂了一些陈腐之气。
“罗县令,你怎的在这里,可是叫我好找。”这一日,罗用正站在路边看人干活,忽听有人十分热情熟稔地与他打着招呼。
罗用转头一看,只见来的是数名男子,打头那人瞅着有几分眼熟,只一时却想不起来这人是谁。
“此处可是要建作坊?”不待罗用说话,那人又问了。
“并非。”罗用回答说:“近日城里来了不少农人小贩,居住不易,我便令人在这片荒地上建些廉租房。”
“廉租房?”那人奇道。
“便是廉价租赁的房屋。”罗用对他说道。
现如今来到他们常乐县的商贾小贩越来越多,这其中一些经济条件比较宽裕的,自然可以在城里的客舍投宿,也有租下一个宅院,甚至直接在常乐县当地置产的。
至于那些没钱的,大多就是睡大通铺,亦或是在同样穷困的常乐百姓家中租下一间屋子,也有一些人为了省些租金,住在城外一些小村之中,听闻也有睡柴房牲口棚的。
那人听闻了罗用的这一番解释,心中很是佩服,身为一县之长,不仅心系本县百姓,对他们这些外乡人同样也是这般的周到,着实是一个难得的好官啊。
只是他心中却依旧还有一个迷惑:“事是好事,只是你这边的廉租房若是修好了,城中一些依靠出租房屋挣取钱帛的百姓,岂不是要被抢了生意?”
罗用看了对方一眼,心想这人谁呢,没事又要来与他辩上这一番,不过他也只是笑了笑,随口说道:“有竞争才会有压力,有压力才会有进步。”
现在这常乐县里头,基本上是多差的房子都有人租,完全就是卖方市场,价钱那就不说了,有些房屋主人的态度也逐渐变得轻慢起来,不像过去那般热切好说话了,个别原本性情就比较急躁的,那就更不行。
他们常乐县要发展,正是需要大量吸引外来人口的时候,这时候怎么能赶客呢?
对于城中出现的这种情况,罗用也没有多说什么,因为无论他说什么,都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待这些时日稍稍腾出手来,他便令人在此处修建一些连排平房,主要就是为了那些经济条件不很宽裕和小贩和一些进城务工的农人。
同样也是为了平衡眼下他们常乐县城中过分倾斜的市场现状,若是任由这种情况发展下去,无论是对于租房的人还是出租的人,都没有什么好处。
罗用不过随口回了一句,那人却似得了金玉良言,站在路边静思良久,之后似是有所领悟一般,与罗用拱手道:“明府真乃心思通透之人也!”
罗用对他这般郑重其事的态度也是有些吃惊:“足下何出此言?”
“明府可还记得在下?”对方问道。
“你是……”罗用还真想不起来了,这常乐县每年来来去去那么多人,他怎么可能个个记住。
“便是那关着上坎的田埂不舍得放水之人。”那人笑道。
“……”他这一说,罗用倒是想起来了,早先他们常乐县刚刚酿出白酒的时候,这人还曾与他辩过一回。
“怎的这两年都不曾见你再来常乐县?”罗用笑问道。
“寻常买酒进货,叫家人前来便可,在下不才,这两年在关内道那边略有经营。”那人复又向罗用拱手。
“足下何需如此多礼?”罗用连忙伸手去扶。
“当日听君那一席话,着实令我受益良多。”那人言道。
当日罗用对他说上坎的田水已足,为何还是不肯开沟放水,虽是为了劝人买酒,但是这番话却给他带来了很大的影响。
这两年他时常会把这个话拿出来想一想,时常开沟放些田水出去,渐渐的竟也结出一些善缘,若不是罗用当日那一番话,他这个人怕是果真就要抠搜一辈子,自己活得辛苦,别人亦是不喜,现如今想想,那又是何苦呢。
“不知足下姓……”罗用实在想不起这人的姓名了。
“在下姓方,家中排行老大,明府称我方大便可。”那人言道。
眼下横竖也没有什么事,那修建房屋的事情也只有吏员安排和监督,于是罗用便与这方大一行相约去食铺吃饭饮酒。
方大这人现在看表面还是跟从前差不多,一身的简朴衣裳,看起来依旧是个节俭的,只是待人待己皆比从前大方了不少,出门也舍得住好一些的客舍了,在饭食一事上更是舍得花钱,据说他的那些个家人仆从,一提到罗用,个个都说罗县令真乃好人也。
一群人路上说着笑,很快便走到了大街上,拣了一间食铺走进去,又点了一些饭菜来吃。
这一次与方大同来的,是他老家张掖那边的几个弟兄友人,还有两名从关内道那边过来的商贾,他们这一次来往常乐县,乃是为了白叠花的种子,以及那轧棉机。
“……不知这白叠花,在我关内地区可能种得?”席间,有一个关内道那边的商贾言道。
“应是种得。”罗用说:“不若你们头一年便少种些,若是果真种成了,来年再多种。”
若是后世那些经过培育的棉花品种,在关内道,大抵也就是在黄土高原上,那就未必好种,主要是水源的问题。
然而眼下他们种植的这个棉花品种,乃是草棉,也称阿拉伯棉或者非洲棉,原本就生长在干旱之地,虽然产量以及品质不如后世那些优良品种,但是十分地耐干旱耐盐碱,这种棉花在黄土高原上应也种得,再说眼下这时候的黄土高原水土流失也不像后世那般严重。
听这几人的意思,像是打算要在关内道那边大干一场,发展棉花种植,他们之中有人原本就是关内道出身,像方大这样的,先前也在那边有所经营。
他们这种情况,在关内道发展棉花种植显然比在陇西合适,关内道地处长安北面,将来生产出来的布料,即可南下卖到关中,亦可背上卖到关外,此事若是能成,回报绝对是很丰厚的。
一群人坐在那里放眼当下展望未来,说得兴致高昂,他们还与罗用说了不少关内道这几年的发展与现状,罗用则对他们说了一些关于棉花种植的细节,各人皆有所受益,相谈甚欢。
待到酒足饭饱,罗用便说县衙那边还有事,方大几人亦不强留。
他们今天上午包了两辆木轨马车来到常乐县,安置好之后便去寻罗用,这时候酒足饭饱,亦觉有几分倦怠,于是几人出门便往他们落脚的客舍行去,那客舍也在这条街上,常乐县本来就没多大,街道也不长,走几步路便能到了。
这一日天气很是不错,是个大晴天,没什么风,这时候刚过正午,并不怎么寒冷,街道上行人商贩不少,颇有几分热闹。
几人正走着,忽闻街角某户人家传来一阵小孩的哭声,还道是谁家正在教训孩子,转头一看,却见几人抬着一副棺木正往那户人家中走去。
原来这户人家中有一老妪,年岁大了,近来家中有些积攒,于是便提前给自己预备下一口棺木。
常乐县当地木材价贵,就这一个棺木,对于他们寻常百姓来说也算是个贵重物件了,老太太越看越觉着喜爱,偏他那小孙儿哭闹不休。
方大几人亦不避讳,也凑过去看了看热闹,这户人的左右邻里,也有围在他家门口看热闹的,还有一些上了年纪的,询问这副棺木的价钱。
大人们说得热热闹闹的,只那小孩一直哭闹,他阿娘过来哄了几句,见他哭声略略小了些,便又忙自己的去了。
方大这一日心情不错,见那小孩这段时候还蹲在墙角抽噎,于是便从袖中摸出一枚铜板递与他,又伸手指了指那棺木,笑问他道:“你可是怕那物什?”
“嗯。”那小孩儿见了铜板,登时便不哭了,这一枚铜板,拿去城门旁边那个卖饴糖的摊子,便能换来三块饴糖,可甜了,城里这些小孩成天在那一带转悠,就是没几个身上有钱的。
方大见这娃儿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那一张小脸都哭花了,也是觉得颇有几分好笑:
“这棺材板儿有甚好怕的,怎的你一个常乐人,竟不知这棺材板儿是一样吉祥物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