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孝恪带着他的那些人,一日一日在施工现场看着,刚开始的时候其实看不懂什么,时日长了,渐渐也被他们看出一些门道。
像桥面下的那个拱形支架,当初便是在崖壁两端,各自做好一个拱形结构,然后在用绳索牵着,将它们搭在一起。
这两个弧形铁架各自要做多长,幅度多大,用多少精铁条,这些精铁条分别是什么长度,粗细几何,皆都是经过精准计算的。
这几日他们在搭架子铺桥面,那桥面也要用到精铁条,摆放的位置、疏密都很有讲究。
郭孝恪还与衡致等人问过这里边的门道,听他们那些人说,这首先要看所用精铁条的软硬韧性,还有这座桥自重以及承重要求等等,他们在施工前就要做一个比较精细的计算,这些东西不好照搬的,在不同条件下计算出来的结果也会不同。
郭孝恪知晓他们说的乃是事情,他手底下那些人,也没哪个是能把算术学到这种程度的,早知道当初他就该从长安城带几个算学的学生过来。
想当年罗用还在长安城当太学助教的时候,郭孝恪也在长安城,罗用那小子真能折腾,出题出得很有花样,长安城很多人都是津津乐道,郭孝恪当时觉得这些题目虽然也有几分又去,但到底还是花哨无用,现如今想起来,倒是他见识太浅。
戈壁滩上要甚没甚,郭孝恪和他的那些亲兵却一直留在这里没走,就像是被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若不是亲眼所见,他一定想象不到,原来桥还是可以这么建的。
不多日,唐俭带着常乐书院的那些学生们也来了。
这些学生数学功底好,经过一两日的熟悉,很快就跟上了节奏,也能说得上话了,也能帮得上忙了,下回再给他们一些精铁水泥,估计他们自己都能造出一座桥来了,看得郭孝恪很是眼热。
郭孝恪也想送几个手下到常乐书院去学学算术,只是这件事还得唐俭点头才行。
别看他郭孝恪现在就是河西这一片的老大,这唐俭是个什么人物,出身好有才学,胆子也很大,他这一辈子的经历,未必不比他们这些武将精彩,却也是个出了名的硬骨头,就他和皇帝下棋下到差点掉脑袋那件事,长安城中谁人不知,那一回若不是尉迟恭帮他扛了一把,这世上如今怕是早已没了唐俭。
面对那么一号人物,郭孝恪自然也不会傻到在他跟前充大佬,虽然之前因为那红薯的事情,确实也闹出几分不愉快,但那都是小事,眼下该好好相处还是要好好相处。
这两个人在戈壁滩上吃酒闲谈话当年,那也是颇多感慨,想想当年那般英雄气概,如今转眼多少年过去,他俩都这把岁数了。
唐院长也郭都护在大戈壁上把酒言欢,罗用这回没去,他得留在常乐县看家呢。
眼下正是胡商们流动频繁的季节,常乐县这边又生活着这么多昆仑人,万一要是出了什么事,罗用到时候可没办法跟阿普交代。
乔俊林这回没跟唐俭他们一起去,书院那边都没人了,也不上课,于是他这几日便总跟县里那些差役一起习武操练,每天也都是早出晚归的。
这一天晚上,乔俊林从外面回来,见罗用正坐在县衙大院里跟大伙儿一起烤玉米,于是他便也在一旁拣了个位置坐下来。
今年的嫩玉米上市也有阵子了,早前各家各户的玉米都还没怎么长成的时候,便有一些善耕作的人家担了玉米棒子到城里卖。
最贵的时候一个玉米棒子能卖到两文钱,不过也就是那几日的工夫,后来很快便降到了一文钱,一文钱一个卖过一阵,又降到一文钱两个,到了眼下这会儿,一文钱能买三四个。
像他们常乐县衙的人出去买玉米棒子,那都是成担成担地买,一到晚上这些人就点起火盆,家家户户都在院子里靠玉米吃。
这一个个的玉米棒子,有抹了麦芽糖水的,也有抹了辣椒酱的,还有些人就是蘸点盐,亦或是撒些香料粉末,横竖是公家出钱买的玉米棒子,这些人这一日一日的就是变着法儿吃。
“也就这几日了,再过几日这些玉米便都老了,烤着也不好吃了。”对于吃烤玉米棒子这件事,大伙儿这几年慢慢也都积攒出经验来了。
前两年在他们常乐县这里,玉米的价钱还比较贵,他们县衙里也没有这般吃的,这两年种玉米的人多了,价钱也就下来了,现如今那干玉米粒的价钱比粟米还要贱些。
“待到今年秋收后,这玉米的价钱怕是又要再低几分。”罗用身边一个正在烤玉米的中年吏员言道。
“低些才好呢,不是我说,这地方的粮价也太高了,比长安城都高。”院子另一边一个中原来的妇人言道。
“但是咱这里的肉价低啊。”于是这些人便七嘴八舌说起了粮价肉价。
“肉价倒是确实低,前两日与那草原上来的胡人换了些牛肉干,不过是一两斤粟米,竟是换来那一大堆。”
“在长安城可吃不着牛肉。”
“谁敢杀牛,当心被官府逮了去。”
“听闻也有那偷偷杀的。”
“倒也有,价钱却也贵得很,寻常吃不起。”
“……”
“近来那进城的牧民倒是多了。”
“去年好些人在咱这里卖羊,卖得了好价钱,消息传开以后,好多牧民都往这边来了。”
“这都还未入秋,是不是早了点?”
“谁知。”
“倒也未必都是来卖羊,也有专门过来换粮的。”
“早前怎么都不见他们进城?”
“早前也有,就是来得少,去年朝廷在咱这边设了安西都护,又令郭孝恪坐镇高昌,突厥人不敢来犯,原本从咱们这一代出去,过了长城便是关外,出关入关查得甚是严格,里面的人轻易不敢出去,外面的人轻易也不敢进来。”
“事实上,从咱们这里就算出了长城,那也是伊州的地界,所以那些个在关外放羊的牧民也是唐人,既是唐人,怎么就不能来我们这边。”
“听闻出入边关也不像过去那般艰难了。”
“外边不是还有一个安西都护府呢么,那些个突厥人就是想打,那肯定也得先打高昌,把安西都护府给端了不是,一时轮不到我们这边,于是这出关入关的,便不像过去那般着紧。”
“再说从前那些草原上的牧民也怕入关,怕被人给抓了去当奴婢苦力,这两年入关的人多了,在咱常乐县干活的牧民也不少,那些外头的看他们这些人在里边活得好好的,自然就不怕了。”
“他们自己进城来换些粮食盐巴的,比跟草原上那些个商贩交易,要划算得多。”
“……”
罗用也注意到,近来在县城里行走的广外人越来越多了,再加上眼下又是胡商往来比较频繁的季节,这种时候就尤其需要注意治安问题。
一是要提防某些贼寇组织趁机混到城里作案,二是要防止这些人因为语言不通文化差异等原因产生摩擦,说实话这个摩擦肯定多少都会有的,他们要做的就是不要让事情扩大化,做到及时关注及时处理。
罗用与乔俊林说这个问题,乔俊林告诉他郭凤来已经有所安排,除了城里的日常巡逻和城门看守,他另外还安排一队人员专门到外面一些村落去巡查。
这两年常乐县周围的农户因为种植白叠花的关系,家家户户大抵都挣了些钱,再加上农闲时节进城打工,还有平日里在家里磨磨针,时日长了,很多人家便都开始有了积蓄。
听闻现在敦煌晋昌等地不少人都在传,说他们常乐县这边的人有钱,就连那城外的农户都很富裕。
这样的传闻多了,就怕有些贼人惦记,寻常肖小倒是不怕,毕竟他们这里民风也比较彪悍,农户们也不是吃素的,怕的就是那些成群的贼帮。
但是不管怎么说,人多还是好事,毕竟人口就是生产力啊,他们常乐县就是人口太少了。
罗县令一边啃玉米,一边跟院子里的吏员们说,让他们这段时间在城里行走的时候,要注意引导他们常乐县城里的氛围,一定要让那些外来的人觉得他们在常乐县是很受欢迎的,千万不能排外,那些吏员们也都答应得好好的。
结果罗用这边前一天才刚刚叮嘱过,第二天傍晚就出事了。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一个昆仑人跟一个常乐人打了一架,为的也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这回打架的那个常乐人是出了名的精细,这在民风彪悍大伙儿普遍都有一点马大哈的常乐县当地也是比较少见,但这个人就很精细,精细到抠门的程度。
这阵子城里头家家户户的小孩都在烤玉米吃,区别不过是有钱人家的小孩吃得多吃的精,没钱人家的小孩吃得糙吃得少。
这户人家两个小孩,他拿一文钱出去买三四个玉米棒子,回家却只肯给家里的两个小孩一人半个,余下的明日后日再吃。
一块麦芽糖要化大半碗水,今天抹一个玉米明天抹一个玉米,一连要用好几天。
城里不少人都笑话他,他也习惯了,前两日又有人拿他取笑,今日跟他打架的那个昆仑人也在场,这昆仑人也憨,别人笑他也跟着笑,笑得哈哈的,笑得肆无忌惮。
这抠门的就有点受不了了,被别人笑一笑也就算了,竟然连这昆仑人都要笑他,这黑鬼,在城里头连个院子都没有,每天也不去作坊干活,一天到晚就磨那几根针,他有什么了不起的,竟然还敢笑话自己?
然后今日傍晚,那昆仑人领了磨针的工钱,就给自家小孩买麦芽糖吃,那抠门家的小孩看了就嘴馋,那抠门的见了,新仇旧恨的,忍不住就要教训那昆仑人几句:
“你这一日工夫就磨那几根针,也不挣什么钱,怎么就不想着存点,尽知道拿去买糖吃……”
那昆仑人刚开始还没听出来不对劲,还跟他笑呢,结果那后面的话越说越不好听,他就有些生气了,操着一口不太流利的汉话,就跟他吵了起来,吵着吵着两个人就打了起来。
这两个人若是能打个势均力敌的,那也就罢了,偏偏那个抠门是在针坊里踩机器的,人长得高壮,力气也大得很,那昆仑人虽然是部落出身,奈何是个体弱的,从前跟人出去打猎也是个拖后腿的,几拳下来,就被打了个鼻青脸肿。
罗用赶到现场的时候,一群昆仑人一群常乐人再加上一群差役,乱哄哄的正折腾呢,闹得最凶的就是那群昆仑人,他们觉得自己的人被欺负了。
罗用挤到那里边,听这些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掰扯了半天。早前见这架势,他还当出什么大事了呢,横竖就为了这点屁事,不过这件事还是要好好处理,不能给人留下当地人欺负外地人的印象,要不然影响不好。
“我知道你现在的心情肯定很委屈,但是有一个问题你好像没有注意到。”罗用拍了拍那个一脸气愤的昆仑人的肩膀对他说道。
“甚?”那昆仑人问道。
“你从前若是是在自己的部族外面遇上强大的敌人,通常会怎么做?”罗用问他。
“回部落找人。”那昆仑人回答说。
“如果是和部落里的人发生矛盾呢?”罗用又问他。
“打呀。”那还用说吗?
“所以你看。”罗县令这时候就说了:“其实你已经把常乐县当成了自己的部落,和常乐人发生争执的时候,你也没有把他当成敌人对待是不是。”
“……”那个昆仑人想了想,好像确实是这样,再说常乐县这么多差役,就算对方比他强壮这么多,他也根本不怕什么,差役们肯定不会眼睁睁看着他被人打死的。
“邻里之间发生矛盾也很正常。”罗县令点点头,对今天发生的这件事表示理解。
然后他又看了看那昆仑人脸上的伤,转头对那抠门说道:“你这下手也太重了,明天记得请个医者来帮他看看,医药费你出。”
“喏。”那抠门这时候也知道自己这回是惹祸了,哪里还敢说什么,就是特别心疼钱,早知道方才下手就该轻些。
“善,若是没有其他什么要说的,这边随我回县衙吧。”罗县令言道。
“啊?”众人都有些傻眼,方才不是还说邻里之间发生矛盾很正常吗?这又要去县衙做什么?
“到县衙大牢里住一晚,醒醒脑子。”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谁敢打架谁就得蹲号子,这条规矩不能破,甭管是汉人还是胡人还是黑人,都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