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二章

皇帝不说话,世子的表情却像是要杀人。

出言请立世子的几名翰林尚不知自己闯了祸,在背后狠狠给了朱高炽一刀。

朱棣的态度已渐渐有了软化迹象,如果朱高炽继续示弱下去,不是没有翻身的机会。

无奈,宫中的举动给了文臣们错误的信号,才出现宴会上这一幕。

朱高炽很冤。他的确想当太子。身为皇帝的儿子,没人不想,他的弟弟也一样。

太--祖高皇帝有二十多个准继承人,仍旧尊奉立嫡立长的规矩,先立长子。长子死后,将皇位传给了长子的儿子。虽然朱允炆最后被叔叔抢了皇位,但是立嫡长的传统仍在。

永乐帝只有三个儿子,抛开皇帝的个人喜好,从传统和继承制度来看,朱高炽的机会最大。

受太--祖高皇帝喜爱,是洪武帝亲封的燕王世子。年少时曾同建文帝一起在宫中读书,为人性格谦和,不像老爹和两个弟弟一样动不动就喊打喊杀,成功获得了文臣的好感和支持。

北平守卫战,更为他累积了战功。

朱高炽的政治-资本不可谓不雄厚,底气不可谓不硬。

综合各种因素,就算老爹不喜欢他,有朝臣的支持,他成为皇太子的可能性也远远高于两个弟弟。

被徐皇后提点几次,朱高炽认真反省过。原本是自己想差了,严重忽视了父皇的性格,致使靖难期间有所改善的父子关系降入冰点。

可等朱高炽彻底想通,试图改变现状时,却是无处着手。支持他的人,却一次又一次的成了他向目标前进的绊脚石。

不能说文臣们做错了,只能说他们不了解朱棣,不清楚一个敢举旗-造-反,抢了侄子皇位的天子是何等猛人。

软着来,徐徐图之,或许还有希望。

着急上火,隔三差五蹦跶一下,纯属于拿着小棍去戳龙身上的逆鳞。

一下没戳成,再戳,继续戳。

以为自己是英雄,梦想着拥立之功,殊不知龙头已经转了过来,张开大口,利齿森森,随时能将敢惹他的蝼蚁撕成粉碎。

朝中有不少聪明人,但在利益和权利面前,能保持清醒的却不多。

如解缙,黄淮,甚至是胡靖,偶尔也会动摇一下。如果不是杨士奇适时的拉了一把,或许也会脑袋发热和解缙凑到一起。

大殿之上,天子端着酒杯,自斟自饮。郑和想上前接过酒壶,却被挥退。

郑公公都吃了挂落,旁人更不敢触霉头。宦官宫人小心翼翼贴墙站,走动间也尽量不发出声音。

大臣们也察觉到情况不对。脑袋一根筋,也该想到天子是在不满了。

请立皇太子的翰林拱手站着,皇帝一直不说话,只能保持姿势一直罚站。

黄淮想起身求情,却被解缙和杨荣联手拉住。这个时候站出去,非但救不了两个翰林,反而会惹火烧身。

正月里,天子不会动手杀人。

最坏的结果,同之前被下放的给事中一样,大山支教或戍边充军。即使天子一定要杀人,也不会马上举刀子,至少要在殿试之后。期间努努力,拖到秋后,可运作的地方更多。

文臣不敢出言相帮,武将则是不愿。

朱能和徐辉祖一向不搀和皇家内部的事。老资格如张玉,谭渊,李彬等都不在了,余下能说得上话的,如淇国公邱福,同朱高煦的关系更好。五军都督府内,凡是燕军出身,同样更看好朱高煦。

一起打过仗,上过战场,这样的交情,不是朱高炽能比。

徐增寿没出声,三个外甥中,他更喜欢朱高燧。对朱高炽和朱高煦的争夺,他同徐辉祖的观点一样,不偏不倚,反正哪个登上皇位,他都是皇帝的亲舅舅。

曹国公李景隆更不敢说话,长兴侯耿炳文,都督平安也是一致保持沉默。

天子在大宁遇刺,锦衣卫无端包围府邸,左都御史陈瑛屡次弹劾,让这些建文朝的旧臣奉低调为圭旨。不到万不得已,坚决不出头。

如若不然,还能如何?

李景隆绝食未死,好歹同皇帝有亲戚关系。不被皇帝所用,也能当个富贵闲人。

耿炳文辞爵,平安乞骸骨,皇帝都没有批准,却比准了他们的上疏更让人糟心。

盛庸致仕,天子倒是准了,官印交出去也没能得个善终。陈瑛始终揪住他不放,想起来就参他一本,为保全家人,也为憋在心中的一口气,盛庸在家中自尽。

逼死了盛庸,陈瑛也没打算放过盛庸的儿子,最后是徐辉祖开口,整件事才告终止。

盛庸的死给平安等人敲响了警钟。

今日的盛庸,会否就是明日的自己?

耿炳文和平安私下里都在琢磨,是不是也预备根绳子,准备一壶毒酒,再磨磨刀,选个良道吉日去见太--祖高皇帝。可无缘无故的自尽,同样会成为御史弹劾的借口。

没犯罪,不心虚,上什么吊,抹什么脖子?

活够了?不管旁人信不信,反正陈瑛不信!天子也未必会相信。

活着提心吊胆,想死也没那么容易,耿炳文和平安愁得眉毛能夹死苍蝇。唯一活得还算滋润的,大概只有绝食十天都没上西天的曹国公。

耿炳文的长子仍在诏狱关着,托了锦衣卫指挥使杨铎,父子俩才见上一面。

耿璇没受太多罪,大宁行刺一事本就同他无关。但抓人的命令是天子亲自下的,不等朱棣松口,人是不可能放出来的。

耿炳文历经三朝,从种种迹象,隐约猜出今上此举恐怕另有深意。若他猜测属实,儿子最好的下场就是被发边塞充军。最坏的结果,耿炳文不愿意去想。

但事情是不想就不会发生的?

耿炳文捏紧酒杯,力气大得几乎能把杯壁捏碎。

殿中的气氛陷入僵窒。这次,皇长孙没能及时出现,却有徐皇后身边的宫人迤行入殿。

宫人手中托着精美的菜肴,依次奉到朱棣面前。

三盘菜,全部出自世子妃和两位亲王妃之手,徐皇后特意令宫人奉上。

“哦?”

朱棣放下酒壶,拿起筷子,一盘盘尝过,指着最先奉上的一盘,道:“这是世子妃做的?”

“回陛下,正是。”

“送去给世子。”

“是。”

三个儿媳手艺都不错,朱棣的脸色总算有了些许缓和,夸赞了三个儿媳的孝顺,额外夸奖了世子妃的贤德。

听着老爹的夸奖,朱高炽的额头却在冒汗。心中打鼓,也得起身代妻子谢过父皇夸奖,坐回去,拿起筷子,将盘子里的菜全部吃净。

天子心情好转,终于大发慈悲,没有叫人把罚站中的几个翰林拖下去。对此,殿外的大汉将军很是失望。

几个翰林回到座位,内袍已被汗水打湿了。

奉天殿中发生的事很快传入坤宁宫。

徐皇后看向端坐在侧的三个儿媳,目光最后落在世子妃身上,温和中带着一丝复杂。比起几个月前,世子妃的确是长进了不少。

宫宴结束后,朱棣摆驾坤宁宫。

心中有事,朱棣总是会找徐皇后商量。宫中美人不少,真正能被朱棣放在心中的永远只有徐皇后一个。

朱高炽回到文华殿,没去见世子妃,而是去了侧妃的偏殿。

“下去吧。”

听到宫人回报,世子妃坐在梳妆镜前,取下九翚四凤冠,抚着冠后七翟,沉吟不语。

何时,她才能戴上九翟的九翚四凤冠,甚至是,象征皇后的双凤翊龙冠?

宫灯映亮内殿,世子妃独坐许久。

看着铜镜中依旧年轻的面孔,面上的笑容端庄而娴静。

永乐二年正月癸卯,天子敕谕天下文武诸司,惟事天以诚敬为本,爱民以实惠为先。

令京内外各府州县宣明教化,以春时农作方兴,宜各究心务实,申明教术,劝课农桑,问其疾苦,恤其饥寒,革苛刻之风,崇宽厚之政。

敕令下达,又召六部天官西暖阁问话。

等人到齐,没有一点过渡,开口第一句就是,“朕近闻六部弊政甚多,此皆官属不职所致。”

奉旨听宣的六部天官顿时面如土色。

不是一个部门,而是六个部门“弊政甚多”“官属不职”,看来户部的事情只是开始,连杀鸡儆猴都算不上。天子是打算朝南京六部一起下刀子!

“臣等惭愧。”

吏部尚书蹇义反应最快,知道辩解无用,马上承认错误,争取宽大处理。

兵部尚书郑赐紧随其后,其后是刑部尚书和工部尚书,礼部尚书落在最后。户部尚书还在苏州治水,加上户部左右侍郎都被革除,要问罪,暂时也轮不到户部。

蹇义等人心中忐忑,朱棣却没有如预料一般当场发作,反而表示,他宣卿等前来说话的,不是问罪,认识到错误就好,不用跪着,都起来,快点起来。

听到这番话,蹇义等人更不敢起来,跪在地上,泪如泉涌,坚决认错。

“陛下,臣有罪!”

“请陛下重罚!”

降职下放都没问题,千万别这样。

给个痛快,至少心里有底,这么不上不下的吊着,好像有把刀子架在脖子上,能感受到刀锋的凉意,可就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六部天官认错态度良好,一切都是臣的错,陛下要怎么罚就怎么罚,臣绝不敢有丝毫怨言。

朱棣负着双手,点头表示,大家的认错态度很好,朕也不是不讲理的人。

既然认识到了错误,大家就参考一下北京行部同僚的工作态度,在工作中,时刻以圣人之言提醒自己,秉持高皇帝教诲,做不到一日三省吾身,也要三日一省。

“尔宜戒饬所属务,知民情,更知民之利病,以恤民为心。”

“臣遵旨。”

“都起来吧。”

众人这才敢起身,下定决心,回去一定自省吾身,好好工作!

锤子砸了,决心表了,天子该放人了吧?

朱棣却在摇头,朕还有事。

六部天官只能拱手,陛下,有事您尽管吩咐。

是让礼部去治水,还是让工部去打仗,就算让兵部派人充当会试考官,大家都没二话。

永乐帝摇头,都不是。

众人互相看看,那陛下您想干嘛?

“造船。”

“造船?”

“出使西洋,威仪万邦。”

八个字出口,永乐帝很是淡定,六部天官却有点懵。

最后,是专业对口的工部尚书开口询问,“陛下要造战船?”

威仪万邦,这是6上打不过瘾,要到海上去打?

“然。”永乐帝点头,“海寇侵扰福建浙江久矣,造战船自为海防。然朕所欲非只战船。”

工部尚书头皮有点发麻,陛下还想造何船?

朱棣大手一挥,排水量至少要超过前宋福船。福船之外,还需马船,战船,各种船。总之,数量不下百余,上千更好。

“朕闻听海外有异邦,仰慕上国久矣,当派使臣前往。”

“有蔖尔小国,不识礼仪教化,勾结成匪,成海寇之患,当予以警告!”

“另有海外方国,盛产可饱民之粮,自当令人寻访以充大明。”

永乐帝一番话说下来,连个打岔的机会都没有。

好不容易有了接话的机会,工部尚书忙道:“陛下,此非易事,耗费材料钱粮无数,臣等……”

朱棣目光一厉,怎么着,刚刚还拍着胸脯保证好好工作,努力完成朕交代的每一项任务。朕把任务派下来,就叫苦喊难?

“臣等不敢。”

工部尚书哑火,户部尚书不在,礼部尚书硬着头皮顶上,“禀陛下,非臣等懈责,实自太-祖高皇帝禁海之令,除运粮舟师,片板不许下海。福建浙江等造船之所大多已荒废,或做他用,工匠熟手一时也难聚齐。加之国库不丰,北有鞑子之患,此间大兴船工,实非我大明之福,还望陛下三思。“

“北疆之事,朕自有计较。”礼部尚书不是托辞,提出的的确是需要解决的难题,朱棣没有一味的强横,解释道,“鞑靼鬼力赤已向我朝称臣,瓦剌实力不比鞑靼。朕已下旨兀良哈诸部重设朵颜三卫,命其协同边军捍卫北疆。于辽东,朕意设军民指挥使司,收拢女真部落,以女真头领为指挥千户等,调边军经历入司造兵册,掌管一应文书往来。并许归顺之部落头领习汉文,送子入卫学。有战功者与边军同赏。”

“陛下圣明。”李尚书拱手,仍道,“边疆之乱或可解,但造船材料,耗费,工匠,仍……”

话没说完,就被朱棣打断。

“朕已令北京行部试造福船,行部言,必尊圣命。”

言下之意,朕给北京六部交代任务,二话不说立刻领命。有困难可以克服,造船的任务一定完成!

相比之下,诸位是不是该如朕之前所言,好好学一学?

六部天官:“……”

难怪召见就扣大帽子,这是从源头堵死了退路。

天子要造船,不想被盖上“不称职”“尸位素餐”的大戳,就得咬牙拼命,克服万难,排除险阻,尽全力送船下海。

摆在面前的问题太多?

说句不好听的,如果没有问题需要解决,朝廷何必花钱养官?

总之,船是一定要造的,自己看着办吧。

南京六部的官员咬牙接下了造船任务,为了更好完成皇帝交代,五部尚书一同进言,请天子把户部尚书从苏州召了回来。

夏司徒知道自己被召回京的原因,当时就想抱块石头往河里跳。

这么多的经费需要筹集,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还不如让他继续在苏州治水!

石头刚抱起来,就被其他五位天官一同抱腰抱大腿。

开玩笑,夏元吉跳河了,郁老抠在北京,谁来接任南京户部尚书?

实在太困难,大不了大家一年的冰炭火耗各种孝敬都不要,总之,绝不能让夏司徒跳河。

夏元吉抱着石头回头,“诸位说真的?”

五部尚书连忙点头,真的,他们会发动部门属官,一同无私奉献。

夏司徒一把丢开石头,取出算盘,铺开账册,嘴上说没用,给多少,统统记下来!

众人牙疼,这能记吗?明摆着贪污的证据!万万不可。

夏司徒又要抱石头,众人大汗,连忙拉住。

“夏司徒莫要难为我等了,这个当真是不行。”

“诸位不必担心,本官岂会犯此等错误?”夏元吉道,“此为不记名捐赠,陛下得知,亦不会追究。”

“果真?”

“果真。”

众人互相看看,恍然大悟。

与其说是夏元吉纠缠不清,不若说是天子的意思。如果没有天子口谕,夏元吉敢如此夸下海口?

想想无孔不入的锦衣卫,自己的那些灰色收入,恐怕天子早已了若指掌。

最终,夏元吉手中的册子还是只记录了捐银的数量,没有在后边具名。

永乐帝得知,没有怪罪任何人,只是在西暖阁召见群臣时,取出武将认捐的册子给众人看。列在首位的竟然是魏国公徐辉祖,紧随其后的就是成国公朱能。

如果天子真要搜集犯罪证据,大可不必把自己的大舅子排在最前边吧?

看到这份册子的人都皱起了眉头,实在猜不透天子的真实用意。

朱棣也没为大家解惑,只是当郑和第一次出海归来,武将们排队领钱时,许多人才参透这份册子代表着什么。

只可惜,钱给了,名没签,想分好处,只能补签,下回再来。

南京的造船活动轰轰烈烈展开,北京六部的船坊已完成了初期准备工作。

造船所需的木材,有很大一部分来自辽东。

朝廷设卫的旨意尚未下达,但不妨碍孟清和同朝贡的女真部落保持联系。

胡里改部距离较近,孟清和利用鸿胪寺少卿的身份,将需要大批量木料的消息传播到女真诸部。

胡里改部生活的地方,旁的不多,就树多。问清价,当即兴奋了。

由于女真部落接连向明朝朝贡,同朝鲜的关系日渐疏远。朝鲜借机关闭了庆源互市,逼女真部落低头。

不料呵哈出等朝贡首领带回了明朝将开互市的消息,女真各部得悉情报确实,谁还乐意和朝鲜人做不公平交易?

购买木料的消息一出,各部更是闻风而动。

自己这里的树不能多砍,砍完要补种,到朝鲜去砍,应该没问题。

按照孟少卿说的,这叫爱护环境,水土保持。虽然不能深明其意,总之,跟着孟少卿的话做,绝对没错。

第一批木材交易是在广宁进行的。呵哈出亲自带队,不只见到了孟清和,还有幸见到了赵王朱高燧。广宁互市将在二月底正式开市,届时,辽东的女真各部,以及其他民族部落,都可来此进行交易。绝对价格公道,童叟无欺。

呵哈出回去后,立刻将消息散播开,许多被朝鲜商人盘剥已久的部落,干脆聚集在一起,在朝鲜边境抢劫了朝鲜的商队,出了一口恶气。

女真人的举动再次给孟清和提了醒,不能心软。

不提前下手,两百年后发生的一切必将重演。

永乐二年三月初,广宁,开原互市正式开市。

同月,最后一批送给鞑靼的粮食,从开平卫交接。

这一次,粮食的数量远超以往,跟在鞑靼运粮队后边的队伍也增加到了五支。

越挫越勇的瓦剌,伺机实行计划的朱高煦,兀良哈的两位部落首领,刚被任命为建州卫指挥使的呵哈出,以及亲自带兵为朱高煦殿后的沈瑄。

孟清和走上城墙,目送沈瑄领骑兵远去。

整整酝酿了一个冬天,该是摘果子的时候了。

城下,沈瑄胯-下的战马突然前蹄扬起,马上的沈瑄一身银甲,红色的斗篷随朔风飞扬。

孟清和双手攥紧,用力深呼吸。

帅成这样,却看的到亲不着,不是明摆着刺激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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