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四章

永乐十年七月,赵王朱高燧抵达南京。

同年次月,于奉天殿行立皇太子大典。

汉王朱高煦正位东宫,成为大明开国以来,洪武帝长子朱标之后,得天子册封,朝廷承认的第二位“皇太子”。

建文帝朱允炆?

永乐帝当前,谁敢提起这位,绝对是不要命了。被打成矫诏登位,皇家史料上自然不会有关于“皇太孙”的正名记载。

历史永远是由胜利者书写而成,千载不变。

皇太子册曰:“朕承皇考之基绪,尊临大宝,统御华夷,威临万邦,思惟天序之传,宗祧之重,三王通制天下为家,有道之长为万世法。朕之嫡次子,有年聪明,仁厚孝德,奉亲至上,亲为稼轩,有爱民之德。朕平内难,有陷阵之功,上体下仁,小心稽古建储之典,授以册宝,命为皇太子,正位东宫。”

大典之上,礼部同鸿胪寺官设诏案于奉天殿中,中设节册。奉宝案于诏案之南,东西各依次陈列册宝彩舆。

礼乐声起,朱高煦着衮冕,拜于丹陛正中。

九旒冕冠,黑介帻,绛纱袍,皁领褾襈裾,绛纱蔽膝,白袜赤舄。

革带佩绶,白带于中,袖摆当风,山川河图,祥云瑞兽,似于冕袍之上飞腾咆哮。

“拜!”

礼官立于丹陛之下,悠长的调子,似穿透时空,同先秦的祝祭之声融合,伴着古乐,回荡在天地之间。

朱高煦身后,平王朱高炽,赵王朱高燧,周王朱橚,宁王朱权等均身着冕服,依序下拜。

“再拜!”

平王世子朱瞻基,宁王世子朱盘烒等,以长幼位序列在亲王之后。各亲王世子之下,方为郡王宗室。因朱瞻壑年纪尚幼,且未得正式册封,跪拜的次更在朱瞻基之后。

礼毕,朱高煦退出丹墀内,领诸亲王及世子郡王侯于文楼下。

勋贵文武均身着朝服,立于两侧,侯圣旨送达。

没错,不是等皇帝,是等圣旨。

此时,朱棣已临华盖殿,翰林院捧诏,尚宝司官用宝,讫礼部官捧置于案,执事官行五拜礼,鸿胪寺官为先导,引礼部官员行至文楼前。

礼乐声再起,候在文楼前的一干人等正身下拜。

这一次,三等以上勋贵都要一同行礼。

立在队伍中,入目一片的大红,孟清和额头触地,耳际嗡鸣。行动间,意识竟有些恍惚。

一瞬间,意识仿若脱离躯体,漂浮在半空中,俯视众生相。

悠扬乐声,肃然氛围。

庄重,却不凝滞。

虔诚,却不愚昧。

文楼前,似非一场册封大典,而是一场对天地众神的祭祀。

黑色大袖,红色绛纱,玉簪金冠,五彩旒冠。

朝服的色泽,似燃烧的一条火龙。大汉将军的铠甲,锦衣卫的头冠佩刀,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咚!

礼乐声中,竟有战鼓回响。

飘忽的思绪骤然落地,心思转动间,猛然意识到,他正身处历史洪流之中,见证一个强盛王朝的崛起,揭开一幅历史画卷的蒙皮。

一幕幕,一节节,都带着不同色彩。落在眼中,映入眼底,异常的鲜活。

册封典礼过半,孟清和已有些晕头转向。繁杂冗长的过程,记在脑中的不过一二。不由得佩服两京礼部官员,能遍查史料定下大典章程,当真是不容易。

文楼叩拜完毕,队伍再上丹陛,这次,是确确实实去见皇帝。

孟清和袖手慢行,膝盖一阵阵酸麻,不用看,一定青了。

天没亮就在宫门前罚站,走进宫门,除了拜就是跪,石砖地面,连个垫子都没有,不青才怪。

想想朱高煦跪的地方,孟伯爷又平衡了。

单陛正中,没记错,那里可有龙纹。此刻的朱高煦,定然比他“舒爽”百倍千倍。

“精神转移法”十分有效。渐渐的,孟清和的脚步变得轻快。一旁的平江伯看得奇怪,刚刚还一步一跌,现下怎么这么精神?

众人行到华盖殿,朱高煦再行礼。

腰背虽还挺直,步伐也相当潇洒,可事实上,朱高煦着实有些撑不住了。

若非知道大典中容不得半点差错,朱高煦早揪住礼部尚书的官府领口,各种咆哮抡飞。

孤和你有仇吗?!啊?!

三拜硬要改成五拜。一个地方拜完,紧接着又拜!敢情疼的不是你的膝盖?!

礼部尚书也冤,这是皇帝要求,他能怎么着?

唯一感到满意的,大概只有一身衮冕,笑容满面的永乐大帝。

儿子的抱怨,臣子的委屈?

永乐帝表示,有这事?朕怎么不知道?

沈瑄列在朱能之后,典礼间隙,转头看向孟清和所在。孟清和很想给出一个安心的表情,可惜发白的脸色却没有任何说服力。

日暮时分,大典终于宣告结束。

皇宫设宴,群臣回家换身衣服,又要匆匆赶回。

撑着一口力气回到伯府,坐到榻上,孟清和当真不想再动。轻轻捶一下膝盖,真是要人命了。当初天子登基,也没像今天这么折腾。

沈瑄换下朝服,寻过来,便见孟清和靠在榻边,额头正冒冷汗。

“怎么?”说话间,俯身握住孟清和的脚腕。

“没事。”

孟清和下意识缩了一下,不想,温热的掌心已覆上右腿膝盖,立刻冷嘶一声。

“伤了怎么不说?”

“……不重。”孟清和摇摇头,“涂些药膏就好。”

再难受也必须撑下去。换做平时还罢,封皇太子大典,传出只言片语,朝中御史言官定不会轻易罢休。

战斗中的大明言官。这句话,孟清和深有体会。

沈瑄不言,按住孟清和的肩膀,不许他下地。

“十二郎莫动,我来。”

换朝服,涂药,出房门,国公爷一手包办。

走出伯府,众目睽睽之下,孟清和脸发烧,沈瑄似无所觉,直接抱人上马,两骑并行。两匹马的缰绳都握在国公爷手中。

“国公爷,这个……”

“恩?”

漆黑的眸子扫过来,目光温柔,孟伯爷却生生打个冷颤,下意识闭口不言。

国公爷满意了,若非是在金陵,他会将孟清和抱上自己的马。

如果真是这样,孟清和不是一佛升天,也会二佛出世。

一路行来,遇上国公两人,侯爷五人,伯爵九人,文官武将不计。

面对众人目光,沈瑄一派泰然,孟清和不自在也没办法。反正都这样了,被看两眼,应该不会少块肉……

好在中途遇上徐增寿和张辅,几人并行,落在孟清和身上的目光,骤然间少了许多。

皇宴设在奉天殿。

朱棣着明—黄-常服,朱高煦仍是一身大红。

朱高燧站在朱高煦身边,古铜色的面皮,轮廓更显刚毅。

同席的朱高炽十分沉默,身形伛偻,行动都需人搀扶,说话断断续续,比起年过半百的朱棣,倒更像是个老人。

孟清和收回目光,纵有再多唏嘘,终究已是过去。

往日种种,不可追寻。他不是上帝,不敢说自己的选择一定就是对的。但在当下,朱高煦的确比朱高炽更适合这个位置。

永乐帝需要的,这个王朝需要的,都是一个强有力的继承人,一个知民间疾苦,有铁腕的统治者。

酒过三巡,歌舞再起。

朱瞻壑又溜到孟清和身边,捧着糖水,双眼闪亮,明显有所求,“少保。”

瞅瞅跟在他身边的黄少监,孟清和了然。令侍宴的宦官送上一副干净碗筷,两盘炒菜,“世子用些。”

朱瞻壑顿时眉开眼笑,“还是少保这里好。”

孟清和无奈,低声道:“这样的话,世子今后还是莫要再讲。还有,于下官面前不要再称‘我’。”

朱瞻壑眨眨眼,笑容渐渐沉静。孟清和心有不忍,却不能松口。

“我……孤知道了。”朱瞻壑端正坐好,“少保是为孤好,孤明白。”

孟清和长出一口气,说话间又恢复一派温和。

沈瑄端起酒杯,冷冷扫过对面,明里暗里的探究视线瞬间消失。

为他,十二郎已舍弃太多。他能做的,唯有护着他,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五十年。上穷碧落下黄泉,今生今世,再找不出一个人能令他如此。

垂下眼眸,酒杯送到唇边,清冽酒液入喉,唇角一抹润泽,殷红似要滴血。

乐舞生敲响战鼓,周王献九倄舞。

孟清和无心观赏,忙着照料朱瞻壑。

吃完半个饼子,朱瞻壑突然开口道:“两日后是母妃的册封典礼。皇祖母说孤要敬贺母妃。皇祖母还说,少保是自家人,也要出席,当列在三婶之前。”

三婶?

皇室中,只有赵王妃能担得起朱瞻壑这声称呼。

出席太子妃册封典礼,位在赵王妃之前?可以相见,现场大多数都是命妇……捂着脑袋,孟伯爷头疼,牙更疼。

朱瞻壑咬着馒头,看着苦恼中的孟少保,满是不解。

国公爷继续喝酒,唇角一抹笑纹,似有若无。

黄少监低头,万分认真的研究地面,他没听见,什么都没听见。

宫宴之后,孟清和想过多种办法,到底没能如愿躲开。

好在徐皇后没有为难,许他露一面,走个过场即可。不过,在太子妃册封典礼之后,孟伯爷的大名还是在京中掀起一阵波澜。

各种传言纷纷出炉,是锦衣卫和东厂联手,才将可能引起朝议的传闻压制下去。

据闻,某几位给事中已写好奏疏,只等有人起头。

还据闻,被弹劾的不只是兴宁伯。

更据闻,这背后有藩王势力作祟。

翻过东厂送来的条子,杨铎冷笑一声,“回去给白厂公带个话,东厂的番子能干,到底粗糙些,这事,本官收尾。”

“是,咱家这就回去禀报厂公。”

宦官转身离开,杨铎靠向椅背,微合双眸。

许久,手探入怀中,取出一只荷包。拉开系绳,一只木哨滚入掌心。细细摩挲,脸上的笑容终究增添几许暖意。

看来,还是下手不够狠,才让魑魅小人少了顾忌。

今日之后,锦衣卫的凶名,定会深深烙入百官脑海,终生无法抹去。

永乐十年九月,册立皇太子大典刚过,天子下诏正式迁都。

“朕行北,皇天子留南京。”

“天子为国守门,自朕始,朱氏子孙世代当奉!”

圣旨颁下,朱高煦傻眼。圣驾行北,他留南京?

亲爹?是亲爹没错吧?

朱棣瞪眼,怎么着,你小子不满?

朱高煦硬着头皮表示,他在宣府的田还没收,不能留在南京,要不然,父皇留下,他北上?比起南京这群文武,明显北京行部更合他的脾性。

“父皇,北方边塞之地,夏季暴雨,冬季酷寒,着实艰苦。江南膏腴脂肥,不若儿臣行北……”

话没说完,鞭子破风而至。

朱高煦不敢再说,撒丫子就跑。

“让你留在南京,休要给朕多言!”

啪!“

“父皇……”

“敢再多言,是想抗旨?!”

啪!

“你小子再跑?!”

朱高煦不跑了,蹭蹭几下爬上柱子,抱着不下来。

“下来!”

朱高煦摇头,泪崩。

好歹也是有儿子的人,这么被老爹收拾……新晋皇太子很是忧伤。看来,无论地位如何变化,在老爹跟前,待遇都是一样。

以老爹揍人的劲头,再做二三十年龙椅没问题,干嘛不让他回宣府?

暖阁外,朱高燧收回脚,退后两大步。本打算请示父皇,何时再下西洋,现下的确不是好时机。

斟酌片刻,赵王殿下决定回府搬两箱宝石,到坤宁宫问安。

其他,再议。

文华殿内,孟清和正给朱瞻壑讲解新海图。夏尚书旁听,不时做着笔记。态度无比认真。

孟清和不只一次想撵人,却总找不到合适机会。据悉,吏部尚书蹇义,兵部尚书金忠,都有向他“讨教”之意。简言之,请走一尊夏元吉,还有两尊天官随时准备上岗。

孟伯爷默默垂泪,面前满布荆棘,迎难而上,必将面临无数挑战,各个都是三品以上水准。

仰天长叹,不过是授课,怎么就这么难?

永乐十年十月,御驾北行。

十一月,天子下诏,正式定都北京。

永乐十一年元月,天子于北京祭祀先农,布告天下,番粮耐寒高产,令各省府择地试种,种子由皇庄和勋贵庄田供给。

同年二月,赵王妃诞下朱高燧长子。

同年三月,平王朱高炽身体渐好,请旨于府中建馆,修撰春秋典籍,各家学说,天子从之。

永乐十一年四月,赵王朱高燧奉旨再下西洋。平王世子朱瞻基请旨随行,天子未准。只道,年过弱冠,娴熟弓马,方可出航。

从此以后,平王世子丢开书本,勤练武艺,怀揣着对大海的无限向往,一顿能吃五碗饭。并对人言:“孤最大的愿望,唯有快些长大。”

对于不愿同自己一起修书的长子,朱高炽毫无办法。只能长叹,子不肖我,为之奈何。

同年五月,朝廷船队自刘家港离岸。

船队规模再次扩大,宝船,福船,战船,马船,商船等,将近五百。船帆遮天蔽日,在鼓声和号角声中,乘风破浪。

船队启航不久,孟清和借到南京办事之机,前往郊外一处古刹探望道衍。

师徒许久未见,再见面,都有些感慨。

道衍愈发苍老,双眼却更加清明。

“可同为师对弈一盘?”

“师傅有命,徒儿安敢不从。”

道衍铺开棋盘:“想当初,徒儿可是千方百计不愿认我这个师傅。”

孟清和摸摸鼻子,“年少之事,不可追矣。师傅还记得?”

话落,师徒二人相顾而笑,一切尽在不言。

笑声传出,扫地的小沙弥吓了一跳。惊疑不定的-探-头,原来,道衍大师还能这般笑?

路过的师兄安慰他,“不用担心,大师和蔼,兴宁伯更是好人。”

小沙弥不解。

师兄四周看看,压低声音,“当年,师兄像你一般大,兴宁伯常来。每次来都有好吃的点心……”

禅房外,小沙弥对好吃的点心无限向往。

禅房内,一局棋已分胜负。

道衍落下最后一粒白子,“为师心愿已了,毕生所求都已圆满。徒儿如何?”

“徒儿亦然。”

目光扫过棋局,孟清和没再落子,站起身,恭敬行礼,“谢师傅指教。”

道衍含笑,“见过了,明白了,便去吧。”

“是。”

孟清和退出禅房,遇上小沙弥,反射-性-的掏袖子,到底掏出一包松子糖。

“收着吧,不算破戒。”

小沙弥眉开眼笑,“谢伯爷。”

孟清和不由得轻笑,想起当初那个小沙弥,难免生出几许感慨。

走出山门,回首再往,一轮红日西斜,整座寺庙似笼罩在光晕之中。

“毕生所愿,皆已圆满……”

道衍心愿已了,毕生圆满。他呢?

“伯爷?”

“无事。”

翻身上马,猛一拽缰绳,骏马扬蹄,“回北京!”

“是!”

古刹内,钟声响起,一声声,穿-透-山岳。

禅房里,道衍敲响木鱼,神态愈发祥和。

官道上,蹄声如雷,骏马飞驰而过,孟清和归心似箭。

大海上,宝船扬帆破浪。朱高燧站在船头,豪情迸发。

落日余晖,霞光漫天。

一队自西行来的队伍,沿着古道,在驼铃声中寻找传说中的国都。

没人知道,下一刻,历史的车轮会驶向何方,但于误闯时代的孟清和而言,梦中的那只蝴蝶,已不再是虚幻。

孟家屯,开平卫,大宁,金陵,北京……

靖难,出塞,下西洋。

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容,一件件或悲伤或快意的往事,构筑成最真实的人生,描绘出流淌过时空的画卷。

是他,也是这个时代。

在大明王朝最光辉的年代,一个小人物误闯进来,由懵懂到坚定,由被动奋起到主动拼搏,留下一段为人称道的神奇经历。

时光终会磨灭,历史却能见证一切。

这是一个小人物在明初的奋斗史,虚幻,却也无比真实。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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